102.情之戰
“你接著砸吧。”蘇曦說,不知為什么她希望干下去,好像從中受益的是她。
蘇曦的話讓焦凱不寒而栗,他看著蘇曦,相信她真的瘋了,不然她不可能這樣奇怪。這時,焦凱心里感傷起來,他知道,他無論如王都得離婚了,即使沒有王蕾,即使蘇曦是這世界最后的一個女人。
他看看屋子里,除了大電視以外,能砸的他都砸了。大電視之所以能幸免是因為它太沉了。但他并沒有因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而感到羞愧。他看著地上幾樣顯眼的東西,燈傘,音箱,錄像機,花盆,電話柜……有些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對不起,此時他心里想的是怎樣從經濟上補償一下蘇曦。
他沒有再想到王蕾。
“你看是協議,還是我去法院?”焦凱對蘇曦說。
“經濟上你不用操心,我會替你著想的。”焦凱見蘇曦沒說話,又補充了一句。
蘇曦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焦凱誤會了。
“我太沖動了,但也是為你好,你把一個姑娘的臉弄成那樣,我替你砸點東西,可以讓你良心安靜點兒。你不覺得是這樣嗎?”焦凱說,“蘇曦,我真沒想到你是一個惡人。希望你以后好自為之,反省一下自己。”
即使過了多年,蘇曦也說不清楚,焦凱的哪句話觸到了她的哪根神經,才促使她說出了這句話,一句她本不想說的話。
“我不離婚,焦凱。”蘇曦說。
焦凱傻了。
那是一條并不好看的街道,但是有樹。樹的后面是一家連著一家的店鋪,在她上班經過它們的時候,它們都還上著門板。這短暫的靜謐已經足夠安慰她開始一天繁忙的工作,這醫院是小城惟一可以做小型外科手術的醫院,所有的同事和患者都信任她,尊敬她,甚至聽從她,因為她是一個從大城市大醫院來的高級大夫。盡管這樣,她卻不驕傲,不僅能吃苦,而且對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
在她下班回家再次經過那些樹后面的店鋪時,它們還沒有關門。她在里面買晚上吃的東西。幾乎所有的店主都認識她,所以總要多給她一些。她總是說,“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光的。”店主卻說,“沒關系,明天再吃。”于是,她提著吃的東西回家去……
蘇曦坐在沙發上,在焦凱摔門出去以后,她一直在看著眼前被砸爛的一切,但腦袋里卻出現了前面的情景。她把自己放到一個陌生的小城里,而且那么容易地就開始了更具體的想象,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在那個小城退休,死去。在這樣具體的想象中,蘇曦眼前的一片狼藉就變得不那么具體,不那么刺眼了。她并不十分難過,只是感到虛弱,渾身發沉。
蘇曦強迫自己站起來,小心經過碎玻璃什么的,走進衛生間。她洗臉,梳頭,再后在鏡子里看自己沒有血色的臉,心里卻沒有什么感覺,仿佛她正在過的生活是別人的,暫時的。然后,她回到臥室,開始換衣服,準備去上班。在蘇曦的身體里好像有一個特殊的保護裝置,那就是無論發生了什么事,她只要想到該去上班,就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就像剛才一樣;停止想象,也不看眼前的一切,把自己弄空,身體的本能便讓她應付工作。
門鈴響了。
蘇曦想了一下,認定來敲門的是鄰居,而且想好了對鄰居要說的話,便打開了房門。
站在門前的是童未明。蘇曦太意外,甚至忘了請童未明進來。童未明看到蘇曦的臉色,立刻明白鄰居在門口議論的事情,的確在蘇曦家發生了。他把蘇曦往門旁輕輕推推,自己走進來,然后隨手關上了房門。
“你怎么來了?”蘇曦問童未明的時候,沒有流露任何感情色彩。她好像還沒離開自己剛才的狀態。
“我順便路過,等在樓下,以為能捎你上班。”童未明說的時候故意削弱自己對蘇曦關心的企圖,說得輕描淡寫。“聽你們鄰居議論,
說你們家好像有什么東西爆炸了,像打仗似的。”
“讓我進去看看吧。”童未明說著往客廳走去。在焦凱留下的“成果”面前,他驚呆了,男人發脾氣,象征性地砸兩件東西,對童未明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像眼前這樣,幾乎把家砸遍了,童未明還是頭一次見過。他想象不出,干出這樣事情的人,心里得有多大的仇恨。他用腳踢踢一個花瓶的底座,蘇曦站在他旁邊看見童未明有先見之明似的,沒有換鞋。
“你也把鞋穿上吧,別穿拖鞋了。”童未明囑咐蘇曦,心里卻充滿了對做這件事的這個男人的蔑視,不管他是誰,童未明都會十分地看不起他。因為在他看來,這不是男人所為。
“太他媽的過分了。”童未明低聲說了一句。
“都是我自己惹的。”蘇曦低聲說。童未明抬頭看她一眼,吃驚蘇曦的態度與以往大有不同。
“他在哪兒?”童未明問。
“走了。”
“你別去上班了,我替你請個假,把這兒收拾一下。”童未明說話時盡量把語氣放輕松,好像他在安排的不過是一次大掃除。
“不,我得上班。”蘇曦固執地說,“就先這么放著吧。”
童未明讓蘇曦堅決的態度弄得無話可說。這時,他看見沙發上蘇曦得獎的那個瓷瓶,心里感到些許安慰,對于蘇曦來說還不是什么都無所謂。
“你告訴我他在哪兒?”童未明不再提請假的事。
“你別管這事,求你別管。”蘇曦突然激動起來,“他愛砸就砸吧,這反正也是他買的。再說,他也有理由,你并不知道我做的事。”
“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該這樣,這還叫男人嗎?”
“男人不就是這樣嗎?!”
童未明生氣蘇曦這樣說話,于是頂了她一句:
“你以為這世界上只有焦凱一個男人嗎?”
“我什么都不以為了,這樣挺好。”蘇曦說話時強忍淚水。在童未明面前,蘇曦常常有遮掩不住自己的感覺。無論她怎樣掩飾內心不愿展露的死角還是會暴露出來。她有時怕童未明,她不明白,為什么他說話能觸到她內心這樣的地方,渴望得到關心,但又難以啟齒。
“蘇曦,你不能總往心里壓事。”
“沒什么事了。”
“你怎么能說這不是事吶?”童未明說著用手指指地上的一切。
“他本來是要打我的,但嫌我太下作,怕臟了他的手,所以才砸了東西。”蘇曦低頭說,同時用拖鞋把幾塊大的碎玻璃往一塊踢踢。“這樣挺好,我心里也踏實了。”
童未明看見蘇曦這副樣子,心里過不去了。他幾次咬著牙想到焦凱,他想,焦凱破壞了蘇曦內心的驕傲和自尊。他以往認識的那個蘇曦永遠也說不出剛才這樣的話。童未明認為,一個人只有到了再也沒有什么可信賴可相信的時候,才會這樣說話。但他沒有想,蘇曦自己在這個破壞過程中應付的責任。
“我打個電話,別去上班了,然后我們一起收拾一下這里。”童未明說著往電話機走去。蘇曦突然竄到童未明面前,攔住他,仿佛童未明此時要做的不是打電話請假,而是去殺人。
“不,不,不。”蘇曦說,“我要去上班。”
童未明不解地望著蘇曦。
“我想離開這里,我必須去上班。”蘇曦這樣回答了童未明目光的詢問,但她心里想的卻是上班現在是她惟一可去的地方。
醫院的心臟外科手術最近一段時間處在半停止狀態,這和一個主刀醫生去美國進修,以及另一個博士的調離有關。這也是蘇曦能被調開一段時間的原因,在手術臺上,蘇曦現在還是綠葉。盡管她已經變成一片重要的綠葉,但還不能獨立支撐一臺手術。
這一天她上班,醫務處領導找她談話,告訴她從今天起回病房工作,并很婉轉地暗示她,要集中
精力工作,因為醫院準備恢復心臟外科的正常手術,他們從另一個大醫院挖來了一個“博士”,在心臟外科手術方面已經是成手,而且在業內小有名氣。
就這樣,蘇曦又回到病房。病房在另一幢新樓里,在蘇曦拿著自己的東西往病房去的路上,心里突然有些不安靜。她決定在兩幢樓間的綠地上的石椅上小坐一會兒。
她坐在一對情侶旁邊,從衣著上可以判定,那個男的是患者。他的藍白相間的患者服讓人想起希區焦克的電影《愛德華醫生》。蘇曦記得和焦凱一起看這部電影時的情形。那是一個下雨天,看完電影他們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餛飩館兒吃了兩碗餛飩和兩個夾肉燒餅。她之所以還記得這一切,是因為她太喜歡這部電影。她記得曾對焦凱說,電影的男女主角對她來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匹配的情侶。
“可他們在實際生活中不是情侶。”她記得焦凱這樣對她說的。
直到現在她仍然覺得可惜,為什么那個叫派克的男人和那個叫褒曼的女人不是情侶?!她因此也記得焦凱對此所表現出的態度,那么漂亮的人也該找到自己的情侶。那以后,焦凱也在不同的場合對她說過自己關于婚姻的想法,他覺得一個成年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同生活,是既健康又自然的事,反過來對女人也一樣,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
“算了吧。”穿患者服的男人突然對自己的女伴兒喊了一嗓子,打斷了蘇曦的思緒。
蘇曦抬眼看看自己病房所在的第九層,有一扇窗子是開著的,她知道那是醫生辦公室。因為王主任不喜歡開空調,所以那里總是開窗戶,關著空調。蘇曦奇怪自己會坐在這里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舊電影,進而想起焦凱。
“主要的不是別人對你做的事,懂嗎?”男患者突然又大聲說。
“那你說什么重要?”他的女伴兒也提高了一點兒聲音,以表示不滿。
“看你怎么做出反應?他們做什么都是他們的事,你怎么反應,怎么對待,什么樣的態度,這才是你的事。”男的說。
蘇曦被他的話意外地吸引了。
“照你的意思,人可以和外界脫離聯系地活著?”女伴不屑地反問。
“當然可以,但你不行,因為你沒有意志。”男的說完有些氣憤,起身要走,被女伴又拉住。
“你干嗎那么激動啊,我不正在跟你商量么?”女伴說。
蘇曦起身慢慢朝病房走去,她覺得那患者對他女伴說的話,無形中在她身上發生了作用。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此時的心情:她害怕回到熟悉的人中間。
因為性格的原因,她平時與醫院其他部門的同事大多是泛泛之交,除了她所在的病房。外科急診的人雖然目睹了許多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但他們不能與蘇曦直接談這些事,還沒熟到某一種程度。這多少讓蘇曦保留了一點自己的空間,對好多事蘇曦絲毫沒有解釋的欲望,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愿去面對這些事,只是她無法擺脫。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應付病房的同事。他們都是跟她相熟的人,多次在一間手術室共同工作過的人,他們之間的感情往往比一般同事要深一些,也坦誠一些。
回到病房大家都熱情地跟蘇曦打招呼,因為是上午病房所有的大夫和護士都很忙碌。王主任把蘇曦引見給新來的博士——侯醫生,他跟蘇曦握過手后說:
“我聽說你了,老實說,我可有點指望你了。”
“我愿意盡力的。”蘇曦說。
接著他們又簡單聊了聊病房的情況。侯博士一心想做事的態度感染了蘇曦。另一方面他對待蘇曦的態度也讓她十分高興。他既在蘇曦的技術和經驗面前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同時他稱呼蘇曦“你”,讓蘇曦覺得很舒服。在她看來,這個比她年輕幾歲的有為的博士并沒有把她劃到老一輩醫務工作者的范疇,他還想跟她合作,而不是排斥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