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對一個男人怎可這樣想念
已經是半夜了,蘇曦才回到辦公室后面的小屋里睡覺。天快亮的時候,值班的大夫來叫蘇曦。她說:
“十五分鐘前,洛陽室上連,心率每分鐘160多次,左房壓高。”
蘇曦來到監護病房,走近洛陽的床前,先看了看監護儀器,然后俯身察看洛陽的體征。帶著呼吸機的洛陽這時費勁地睜開了眼睛,但立刻又閉上了,好像已經沒有支撐眼皮的力量,非常虛弱。蘇曦又察看了她所需要知道的方面,這期間,她發現洛陽一直在努力,把眼睛睜開的時問延長一點,他也許希望表達什么。蘇曦沒有理會這些,她意識到洛陽的情況不容樂觀,也就顧不上洛陽半昏迷狀態下的情緒了。
蘇曦給侯博打了電話,他們這一次一點分歧也沒有,決定給洛陽做第二次手術——換瓣,而且越快越好。
手術的那天早上,蘇曦一個人來到洛陽的床前。因為心衰他還帶著呼吸機,但神志已經清醒。侯博特意說明讓蘇曦單獨跟洛陽解釋,蘇曦一開始沒明白侯博的用意,侯博說,他的出現會讓洛陽更難過,現在這很不必要,這會兒誰都沒有時間考慮或選擇,要做的只是決定,而這回該由醫生做決定。蘇曦能理解侯博的心情,他可能很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堅持。
洛陽感覺有人走近時,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的臉上罩著呼吸氣機,蘇曦只能通過他的眼神了解他的感受。
“還得再給你做一次手術。”蘇曦俯身挨近洛陽輕聲說。
洛陽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明白了。
“別的不多說了,等手術完了,再跟你做詳細的解釋。”
洛陽緩緩地抬了抬手臂,蘇曦趕緊把他的手握到自己的手里。洛陽做了一個寫字的動作,蘇曦立刻讓一個護士取來紙筆。
在蘇曦的幫助下洛陽寫下了幾個字:
“我不后悔。”
蘇曦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眼淚,她把洛陽寫字的紙疊好,收進大衣口袋,然后輕輕地撫摩了洛陽的臉龐,像一位傷心欲絕的母親,用最后的堅強對自己的孩子露出艱難的微笑。洛陽閉上了眼睛。
侯博為洛陽第二次站到手術臺前,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大家說笑。他并不緊張,但是總是驅散不開一種不好的預感,擔心打開心臟以后會出現意外情況。在他過去的手術經驗中,他少有這種預感,盡管有些病人手術時或手術后死亡了。蘇曦走近他:
“沒事吧?”
侯博搖搖頭,這時,負責開胸的李醫生也走了過來。
“咱們的博士今天提前站起來了,是不是想提前結束手術,好請大家吃一頓?”李醫生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剪開洛陽第一次手術后打在前胸上的縫合釘。
“胸骨那兒一段兒一段兒來。”侯博低聲提醒。
“檢查工作啊,侯博?”李醫生問。
“是復習功課。”侯博說完離開,走到麻醉師那兒,“怎么樣?”他問。
“按你說的,麻醉誘導做的比較慢,現在看還穩定。”麻醉師說。
“開始做的時候控制好藥量,勤看著點兒血壓。”侯博說完又回到臺前,看著李醫生分段地分離胸骨。
“這小伙子命不好啊。”李醫生邊做著手中的活兒邊說。
侯博沒有說話,看看也站在一邊的蘇曦,他們都清楚,這樣的情況容易引起心臟破裂大出血,所以都格外冷靜,對認真操作的李醫生表現出了極大的信任。
“這病人是不是有毛病,我聽說他第一次手術時非要求做瓣膜成形。”護士小周說。
“說點別的有用的。”麻醉師說。
“我說的就是有用的,要是第一次就把瓣兒換了,王必遭二茬罪吶。”小周不停地從柜子里取出各種針劑,按醫囑寫下的做著準備。
“各有各的活法,”侯博在李醫生分開胸骨后,接過手,“紗布。”他說著伸出手接過護士遞來的紗布,擦去胸骨上的滲血,開始由淺至深地分離粘連的心包,他伸手,“電刀。”
蘇曦站在侯博的對面,將侯博切開的心包
縫合固定在胸壁上。
“紗布。”蘇曦說完就從護士手里接過來所要的東西,然后把紗布蓋到胸骨上,李醫生拿過來牽開器,放到心包腔,推大胸骨間的距離,固定牽開器,顯露出心臟和需要手術的部位。
做完了這個工作,李醫生往邊上閃了閃,他知道現在用到他的事不多了。
“你呀,就是一個普通人,”李醫生對護士小周說,“所以你理解不了人家患者為什么這么選擇。”
“你不是普通人啊?要是你你能這么干嗎? ”小周譏諷地說。
“有什么不能的!總比吃一輩子藥好吧。你以為那藥是什么好東西吶?吃上老惡心,說不定還得掉頭發,這么活一輩子有啥意思。”
“你現在說的好聽,等輪到你你就不這么說了。”
“輪到我我怎么說?”李醫生打趣地說。
“你肯定說,哎呀,侯博啊;劉大夫啊,快給我換幾個瓣吧,能讓我活著就行啊,天天不吃飯,光吃藥也行啊,大夫啊,讓我活下來吧。”護士小周夸張地表演著,所有的人都笑了。李醫生卻窘了起來。
“你老公才那樣吶,我肯定跟這個病人一樣,絕不吃藥。”李醫生有點認真起來。
“那你就死了。”小周繼續說。
“死了就死了唄,誰都得死,老天說你井里死,河里你就死不了,命運,你懂嗎?!”
“不懂,像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哪懂那玩藝兒啊,命運是個啥東西啊?”
“好了,換個話題吧,別在這兒談命運,聽著怪嚇人的。”蘇曦說。
侯博和蘇曦看著他們上一次為洛陽做過的修復,蘇曦用皮鉗夾起前瓣,辨認瓣環,剛要伸手朝護士要剪子,被侯博攔住了。他在仔細地察看,希望找出上一次修復失敗的原因。蘇曦只好停下,她能理解侯博,但不知為什么,她不希望侯博發現什么疏忽。她和侯博一起察看了上次做的用肺動脈瓣替換的主動脈瓣,發現縫合處有撕脫。
蘇曦和侯博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說什么。
“換瓣吧。”侯博說。
“好的。”蘇曦點點頭。
蘇曦動手切除了給洛陽帶來了無數痛苦的不健康的主動脈瓣。
“針。”侯博說。
他在瓣環上做了縫合,蘇曦測量了瓣環的大小,對小周說:
“給我一個二十三號的。”
護士小周把一個人工瓣交給蘇曦,蘇曦將瓣膜放進去,正好配合侯博把剛才瓣葉上的縫線再一次與人工瓣膜的邊緣縫合,然后一起將人工瓣膜縫到主動脈瓣上。侯博長出了一口氣,離開了手術臺,蘇曦在檢查縫合緣和縫線,以及止血情況。
“多長時問?”侯博問。
“四十分。”監控體外循環機的護士小宋說。
“縫的時候慢一點兒,仔細點兒。”侯博又對李醫生說。
蘇曦通知停止體外循環機,等著患者心臟復跳后,又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么異常情況,才大喘了一口氣。
李醫生和另一個醫生開始做最后的結束工作,做胸骨縫合。蘇曦對大家說:“中午我請大家吃飯。”蘇曦邊說邊往外走。但沒有人在她身后馬上反應,蘇曦又回來了。
“沒人去嗎?”蘇曦的聲音似乎有些發顫。
“什么呀,”小周叫了一聲,“蘇姐,你可好久沒請大伙兒吃飯了,所以我們都忘了該說什么了。”
“那你們去嗎?”蘇曦問。
“傻子才不去吶。”小宋說了一句。蘇曦離開了。
大家互相看看,誰都沒說話,也許大家都覺到了蘇曦和從前的不同。
傍晚,蘇曦想一人去公園走走。中午跟大伙兒一塊吃飯以后,蘇曦心情不好,有一個東西一直打擾著她:從前她從沒覺到自己跟大伙兒有什么不同,但是現在,她感到了格格不入。盡管她仍然不曉得區別在哪兒。晚上,她還想留下來看護洛陽。
在公園門口,蘇曦剛要買票進去,聽見有人喊她。她回頭發現是洛陽的學生,那個叫白冰的女生。
“對不
起,打擾您,蘇醫生,我想問問老師手術的情況。”
“你知道他的第二次手術?”
“我每天都來,我媽媽認識你們病房的一個護士。”
“誰?”
“我叫她周阿姨。”
蘇曦點點頭,她心里為這女人的深情一陣陣發熱。
“需要觀察兩天。”蘇曦的口氣完全是醫生式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能對這個孩子親切些,即使她心里很感動。
“那時候,我們班同學能來看看他嗎?”白冰問。
“為什么?他在特護病房,別人不能進的。”
“沒什么,我們大伙兒這么商量的,老師手術后肯定各方面都,怎么說,都挺受影響的,我們想,鼓勵老師一下,讓他振作起來。”白冰好像沒聽見蘇曦的后半截兒話。
蘇曦心里又一次熱起來,但還是以醫生的口吻說:
“到時再說吧。如果你們老師這幾天沒問題,很快就能出院的。”
“謝謝您了,蘇醫生。”
又回到病房,蘇曦心情并沒有好起來。她先是想念童未明。
如果他在,這會兒她可以見見他,說幾句不重要的話。她知道,她現在也可以給他打電話,但不知為什么,她不愿意打這樣的電話。她去監護室看看洛陽,還是昏睡著,然后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找出紙筆,想給童未明寫封信。這時電話響了。
蘇曦沒有馬上接,她有些激動,怕是童未明打來的電話。但是,她還是馬上接了電話,她更害怕對方掛斷電話。她沒有想電話可能是別人打來的。
“蘇曦馮?我是王老師。”王教授本來就親切的聲音。在有意識地被強調后,聽上去更親切。
“您好,王教授!”蘇曦很激動,仿佛猛地抓到一個正在渴望的東西,使她有短暫獲救的感覺。
“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你都不在,所以就給你打到醫院來了。怎么樣?”王教授詢問著。
“有時我值夜班,您怎么樣?師母的病沒事了吧?”蘇曦像慣常心理虛弱的人一樣,越是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越表現出對他人的體貼。這也許是人們必須抓稻草時的一種羞愧。
“都挺好的,蘇曦吶,也許你愿意跟我說說你怎么樣,我們都挺惦記你的。”王教授表示出令人尊敬的果斷——我要給你幫助。
蘇曦立刻說不出話來。她很愿意對這位親切智慧的長者敞開心扉,但發生的那么多事像塌下來的石塊一樣堆在她心的門口,她想不出該搬哪一塊。
“我還行,”她試著表達,“我想我好一點兒了。怎么說呢,發生了好多事。”
“焦凱來過我這,他說過一些。”
“是這樣。”蘇曦小聲說了一句。
“現在多少平靜些了?”王教授似乎知道怎樣適應蘇曦此時的心態,并引導往外走。
“是的,可是我——”
“說說你的感覺。”
“我——我覺得挺丟人的。”蘇曦哭了。
王教授沒有馬上說話,蘇曦哭出聲音。
“我常想起那些事情,”蘇曦打開了感情的閘口,一邊哭一邊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那些事好像總跟著我,我——我不相信,我那樣做——我——王教授,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我好像亂了——我——有時候,我真覺得,也許死更好過些。”
“蘇曦,沒關系的,這一切都不正常,但也正常,它是一個特殊階段,也許是你必須經歷的階段。你覺得很慚愧,是嗎?”
“是的。”蘇曦聲音低極了。
“這就說明你已經慢慢走出了這個階段。”
“我也很難過。我特別恨我自己。我做了這么多事,去反對焦凱和那個女人,這一點也不值得。我太傻了,通過這件事我才看見過去生活的是怎么樣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為什么晚了吶?”
“要是我能早一點明白,那個女人出現時我就可以離開,根本不必去跟他們斗。那樣我現在會心安理得得多,可以很體面地繼續做一個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