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在家里閑了半年,也不是沒有任何改變。
當初劉萬程辭職的時候,他還覺得劉萬程太兒戲。一個大廠中層干部,不是那么容易當上的。要不是實行了廠長負責制,要不是張年發(fā)豁出老臉來四處活動,極力保薦,你劉萬程憑個人努力,就是再奮斗十年,也不見得有機會。僅僅為了和直接上級有點過節(jié),就把這么寶貴的前途扔掉不要了,真是瞎胡鬧。
但后來江山機器廠的發(fā)展,卻打了他的臉。一大批年青的干部被提了上來,有些甚至就是從工人直接提為車間主任,干不了兩天就變副廠長了。
而且,提干再不是憑能力,只要不是中層以上正職,誰都可以干,關(guān)鍵在于你有沒有上層的關(guān)系,是不是和領(lǐng)導(dǎo)一條心,聽不聽領(lǐng)導(dǎo)的話,能力倒成了次要的。
一個干部,不從基層一點點干上來,從哪里獲得管理經(jīng)驗和工作能力?這樣下去,工廠豈不是要亂套?
這也是他心里郁悶的一個原因。
因此,他在客廳里和劉萬程坐著喝茶說話的時候,就抱怨說:“如今的干部不值錢,是個人就能當。你不干就不干吧。江山機器廠就是一盤死棋,你請個神仙來都下不活!”就嘆息一聲,“可憐一萬多職工,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這幫孫子們身上!將來工廠倒了,他們可怎么辦?”
高強能有這個覺悟,劉萬程不由感到有些意外。這樣的話,勸他出山為自己干,倒可以省下不少事。
他就對高強說:“叔啊,這是大勢所趨,不是個人意志可以轉(zhuǎn)移的。像江山機器廠這樣的工廠,還有好多。落后的產(chǎn)能,落后的體制,加上落后的思想,成了國家前進的嚴重包袱。這樣的企業(yè)不倒,國家每年就得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來養(yǎng)活這些工廠。你想想,國家每年把錢都用在了這上面,還上哪兒弄錢來發(fā)展新型經(jīng)濟,改善老百姓的生活?上哪兒弄錢來富國強兵,保衛(wèi)老百姓的利益不受侵犯?”
高強坐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許久沒有言語。最后嘆息一聲說:“就是苦了這些工人啊。”
劉萬程去了這趟南方,不僅學(xué)到了許多先進的科技知識,也學(xué)到了很多先進思想。
他對高強說:“叔,咱們坐在這里,空發(fā)感想,一點用處也沒有,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叔是江山機器廠的一面旗幟,能力和經(jīng)驗少有匹敵。您現(xiàn)在身體還行,難道您就不想用自己的這些經(jīng)驗和能力干點什么嗎?”
高強就長出一口氣,瞪眼說:“讓我干什么?廠里都不要我了,我還干啥?給私企賣命?我的能力是國家教給我的,給私人掙錢,想都別想!我寧可把這些東西,帶到棺材里去!”
嘿,這個倔老頭!劉萬程現(xiàn)在也算私人公司,老頭一句話,等于直接把他給否了。
琢磨半天,劉萬程就開始和他嘮家常一般說開了:“我辭職的時候,也有許多想法,原先沒有功夫跟您詳細嘮嘮。今天,我就想把自己這些想法,和您說說。”
高強只“哼”了一聲,沒有再說別的。看來心情還是不好。
劉萬程也不在乎他的態(tài)度,自顧自說下去:“我是想啊,這江山機器廠早晚都會倒,所以,我也沒拿著自己這個副廠長當那么一回事。就想著趁著它沒倒之前,多掙點錢,將來好為自己留條后路。可是,和您,還有張廠長在一起久了,我還真學(xué)來你們不少的東西,特別是這個思想道德。人活著,要是總是自私自利,為自己打算,會活的很累很累。”
高強就又哼一聲說:“你算是開了點竅,沒白跟著我們混。”
劉萬程心說,我要不按著你的路子說,你能讓我說下去啊?
就接著往下說:“您聽我說呀。我這不自己弄了個小廠子嗎?一來,我是為自己和徐潔掙份飯吃。我們都辭職了,不能坐吃山空啊。二來呢,我也有一個小小的,我自己覺得還算是高尚點的想法,誰讓我受了你們二位一年多的教育呢?”
高強就睜著眼看劉萬程:“說說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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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萬程就說:“我就想啊,盡自己的能力,把這個小廠子做大。咱們那些下崗在家的兄弟姐妹們,他們得吃飯啊?到那時候,我能用多少就用多少,給他們開工資,讓他們吃上飯。”
高強就點點頭說:“你有這個想法,還算你沒白干一年副廠長。咱們江山機器廠的工人,不講條件的為國家做貢獻這么多年,不容易!”
劉萬程說:“我還想啊,廠子雖然是我的,但我不和那些開工廠、公司的老板一樣,掙了錢就胡作揮霍。我將來掙了錢呀,就都投到廠子里,一步步把廠子做大,養(yǎng)活更多的廠里下崗的工人們。這樣就像滾雪球一樣,能做多大做多大,最好能容納下咱所有江山機器廠的職工才好呢!”
高強的眼神就亮了,看劉萬程半天才問:“你真有這個想法,不是為了自己發(fā)財?”
劉萬程說:“那當然啦。廠里的情況您又不是不知道,連您這樣的都給弄下來了。像我這種小嘍啰,再呆在那里,除了受氣,也不會有什么發(fā)展,還不如出來干點實事兒呢。”
高強聽劉萬程這么說,倒是有了興趣,問他:“你打算怎么干?”
劉萬程就把自己搞機加行業(yè)的計劃,仔細和他談了。然后說:“我覺得吧,憑著我在廠里積累的經(jīng)驗,雖然不能馬上做大,但干個三五年,養(yǎng)活一個車間的下崗工人,應(yīng)該問題不大。”
高強就嘆一口氣,沒再言語。一個車間幾十號人,對上萬人的江山機器廠來說,能有多少用處?
劉萬程察言觀色,繼續(xù)說下去:“叔,我知道,我這點能力有限。可是,咱們能盡一點力就盡一點力,總比像您這樣閑在家里,白白把您的能力浪費掉強吧?”
高強就又嘆一口氣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想著讓我?guī)湍銌幔俊?
劉萬程說:“啥都瞞不過您。我就是覺得吧,沒您和張廠長這樣的老手把舵,心里不踏實。”
高強從沙發(fā)上直起身子來說:“萬程啊,我?guī)湍憧梢浴5牵憧傻糜涀∧銊偛耪f的那些話。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老腦筋,初中畢業(yè)就進廠,受的是過去那些老師傅們的教育。我當廠長的時候為啥不敢貪?別人給我送禮,客戶給我回扣,我為啥不敢拿?我就覺的那些師傅們就在背后看著我。他們?yōu)檫@個國家奮斗了一輩子,我卻為了自己損害工廠,國家的利益!等哪一天我死了沒臉見他們!同樣,我要是為了讓你發(fā)財就去幫你,死了也沒法見他們。你高強受了一輩子***的教育,最后為了個人發(fā)財,跟資本家攪合到一塊去了,像什么話!”
劉萬程哭笑不得。這還沒干什么呢,他就變資本家了。可沒這老頭,他還真玩不轉(zhuǎn)。
他就鄭重說:“叔,我剛才說的話,我自己會記一輩子,也請你記一輩子。我要是違背這個諾言,我不得好死!”
高強看著他點點頭:“我就信你一回。說吧,你要我干啥?”
劉萬程就從帶著的行李包里,把那個皮帶輪拿出來了。
看著那個皮帶輪,高強的臉色就變了。可以干這種活的工廠,絕對不是一家小作坊,而是并不比他的一分廠差的工廠才行,這得多大的資金?
高強就問劉萬程:“你這個工廠不小啊?”
劉萬程就把自己注冊了公司的事,如實給高強說了。
當聽說劉萬程自己開公司的時候,高強大吃一驚,這方面他是行家呀。
那時候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隨隨便便,是個人就能注冊個什么公司,注冊金從第三方有償借貸就完了。那時候注冊公司,沒有第三方替你打款當注冊金,必須得自己真有錢才行。沒有個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注冊資本,門兒都沒有。
高強湊近了劉萬程輕聲問:“你跟我說實話,在職的時候拿沒拿公家的錢?”
劉萬程就笑了說:“叔你想哪兒去了,光您寶貝師弟那雙不揉沙子的眼睛,就能把我看的死死的。我倒是想拿公家錢,可張廠長他也得肯啊?”
高強想想也對,張年發(fā)是正廠長,劉萬程想貪污,恐怕很難逃過他的眼睛,除非張年發(fā)也參與進來。
他就問:“那你開公司,錢從哪里來?”
劉萬程說:“我不去了趟南方嗎,我找了個合伙人啊。對方出資金,我出技術(shù)和管理,利潤大家平分。說實話啊叔,我這回能把人家南方大老板的錢給糊弄過來,可是費了老大勁的!”
現(xiàn)在的劉萬程,撒謊就跟家常便飯差不多了。跟趙總沒實話,跟高強一屁倆謊兒,就是跟自己媳婦,也是藏著掖著,十句里沒一句真話。
劉萬程也無奈,這個時代,對他好,希望他好的人,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好人劉萬程。可好人劉萬程要做買賣開工廠,就一沒錢二沒關(guān)系三沒門路,只能賠個傾家蕩產(chǎn),上吊自殺算完。
他想成功,就必然要干壞事,必然要把所有人哄的按著他的意思來。這些,你不撒謊,能死你也做不到!認真地講,這個世界,并不適合好人活著。
聽說有南方老板過來投資,高強還當真相信了。劉萬程可不是一般人,要能耐有能耐,要嘴有嘴,憑他的本事,哄個南方有錢的傻子過來,應(yīng)該不是大難題。
可你就不想想,既然你知道劉萬程有能耐,他肯掙了錢讓別人花,還對半分成,那不成了替別人打工嗎?高強愣是沒往這方面想,劉萬程剛才給他畫的張給下崗工人找出路的餅鼓舞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