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樓大步走向望天樓,頭腦一片空白,眼里仿佛什么也看不到,快速從眼畔掠過的景物都成了灰色模糊的影子。
“孟小姐……”雪雁有些跟不上,連帶著小跑過去。
西樓不理會,只知道她要去那個地方,去問清楚。
腳步猛的停住,抬眼望去,那里一如既往的空寂蒼茫。陰沉的天色下,望天樓有如古木一般,森然而靜默。樓前空闊處的外圍,是枝葉凋零的枯樹,一排排宛如直指蒼穹的石碑。她靜靜的看著,初冬連綿的寒風一陣接一陣的刮過,連帶著將身體與心一起冰涼起來。
心卻因此清醒了片刻,不再如剛才那樣莽撞,只顧著宣泄自己的情緒,卻忘了身在哪里,要如何收場。
手被風吹得冰冷,摸了摸額頭,在熱與冷的交融中讓自己沉靜下來。
“孟小姐,到底發生什么事了?”雪雁微微喘氣,也跟著停下來。
西樓搖搖頭,抬頭看著一排排大朵的灰色云層,仿佛一瞬就能壓下來。此時真要進去么?像個傻子一樣去問燕行柯,你是不是騙了我?可想起上次的交談,關于夏陌是蘇錫的定論分明是自己下的,燕行柯從頭到尾都沒有直說過。
她有些苦苦一笑,原來只是自己從前太過自信了。
西樓側過頭,“剛才皇上和許婕妤正在興頭上,我思量著若真惹怒圣顏也不好收場,便還是出來了。至于剛剛,權當沒看到吧。姑姑進宮五年,做了五年的皇后,如今也只是現在這樣,幾次嘔血竟也只是得到皇上幾句臺面上的關切。看著皇上與許婕妤那個樣子,我替姑姑不值,一時情緒不好,你莫要見怪。”
雪雁也一臉無奈的悲色,“難為孟小姐為娘娘著想了,只是能怎樣呢,娘娘病總難見好,如今愈發嚴重。皇上本不喜皇后,能有幾句體貼話,難得的來看一看,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雪雁,我這樣走了恐怕不妥,皇上那里也難以交代,傳出去有目無圣上之嫌。不如你代我去向那位公公說一聲?”西樓道。
“這……”雪雁疑遲片刻,點頭,“奴婢會向劉公公解釋的,那孟小姐現在去哪里?”
西樓淡淡道,“隨便走走吧,權當舒緩心情。”
雪雁離開后,西樓的表情恢復凝重,定定看著望天樓,朝那個方向走去。
望天樓四周的守備本就不嚴,因本有陣法,難有人能闖入。西樓小心的避開巡視的侍衛,到了門前。
“國師開門吧,西樓有要事。”她沉沉道。
門自動打開,她走進后,直接上樓。
“燕國師別來無恙?”西樓聲音有些冷清,眼中已經暴露了一切情緒。
燕行柯輕嘆了一聲,有些悲愴,“你都知道了?”
西樓苦笑著,“我苦心計劃了半年多,如今竟是算計錯了人,真是莫大的諷刺。”
燕行柯的眉頭皺得更緊,“我知道你終究有一天會知道真相,只是這么久,你仍未參透么?報仇的感覺真的那么好?”
“報仇的感覺?”西樓忽然笑了幾聲,“國師啊,你認為仇恨二字僅僅只是個詞么?”
西樓指著自己胸口的心臟處,“你知道那種感覺么,就是一個人從云端跌進了地獄,在你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候,看著最親的人一個個死去,自己的一切被拿走,所有的一切被毀掉,最后自己才能死。那么多年了,這里日日夜夜都仿佛被凌遲著,只要他還活著一天,我就不可能放過他!”
那些原本被回憶得只剩蒼白的過往,忽然間好像猙獰了起來,讓她竟控制不住的有些發顫。
燕行柯看著她,“壓抑了很久吧,你這不是在報仇,是在繼續凌遲自己。倘若你不讓自己真正放下,即使報了仇,也依然無法安然的生活。或許你現在無法理解我的話,但終有一日,你會懂。不要以為平日的隱忍就真能壓制住自己的痛苦,稍一釋放心里,很容易崩潰。”
西樓漸漸平靜,“抱歉,剛才讓國師見笑了。可是再怎樣說也沒用,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回不去了,那些真實的過往我不可能當不存在,也不能看著仇人安穩的活在我眼前。這一次,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失誤,國師不過是順水推舟,想保全夏洛。國師是不是想通知他?讓他防著我?或者直接殺了我?”
燕行柯搖了搖頭,“那是你們的恩怨,我固然希望保全先皇的血脈,但他的命數到底如何,還看自己的造化。”
“國師放心,我的目的只在他一人,與其他任何人無關,也不會牽連旁人。若真有一天,我能做到國師所說的話而后悔,也是我自己的緣故,無論我做什么,都由自己承擔后果。”她道。
“既然你這樣,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上次你離開后,我曾為你算過一掛,你可有興趣知道?”燕行柯問道。
“算的什么?”
“過去,現在,未來。”
他端坐著,“我曾試圖了解你的過往,始終只有一個大致,確實不怎么好。現在的事,我不必多說什么了,我知道你會來,最終會弄清楚一切。”
“那么,未來呢?”西樓試著問,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已經不止一個人告訴她,若放不下仇恨,將難以為繼。是的,她心里也明白。只是這絲毫不能動搖她的決心,哪怕終有一天她會看開,會后悔。有些事,明知結果,還是要去做。
燕行柯思忖一刻,“你有一道坎要過。這個時間我無法清楚的算出,總之離現在不會很遙遠。這個坎若是沒過,恐怕一切到此為止。若能過去那個砍,會有個未知的以后。”
西樓微一蹙眉,“未知的以后?何解?”
“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也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形。不是算不出,而是卦象上顯示未知。但是很有可能,那是你命中注定的一個坎,過去很難。我無法得知那是什么,你還是自求多福的好,否則,這一世到了那里就會截止。”
坎?西樓心里沒有什么感覺,坎又如何,若真是命中注定,也無須擔憂。這只能提醒自己更要加緊速度,若真有死的一天,一定要在那之前復仇成功。否則這一世仍然死不瞑目。
“多謝國師提醒,西樓會注意。另外有件事,請國師放心,我不會對錦寧公主出手。”西樓緩聲道。
燕行柯淡笑道,“我的確是早讓錦寧離你遠點,想來她沒有聽我的話了。她是個很單純的孩子,我并不是因為害怕你對她出手,而是我不想讓她這么早接觸到這些灰面的事情。能毫無憂慮的成長,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罷了,我只能說,可以的話,讓她好好長大。”
西樓點頭。
忽然又問,“國師曾說,受先皇所托,所以才庇護皇家?”
燕行柯不知想到了什么,頓了頓,才道,“那時先皇自知命不久矣,可是當時的太子的年齡卻偏小,又有孟大人權傾朝野,他便托我盡可能的幫助太子。那時我師傅歸天,導致天司宗里的一片混亂,我雖應了先皇,卻還是等到事情處理完畢后才來到這里。”
西樓忽然問,“那么,國師認為是否做好了先皇的所托?”
言下之意,也很明確。到了如今,先皇所擔心的孟諍仍舊是一手遮天。
燕行柯笑答,“我盡力保全他的性命便是,至于其他事情,非我所管。世間自有世間的規則,我不會干涉。做到這一步已是極致,再多了,恐怕有違天道。總不是要我老頭子去管朝野之事,那怎么可能。”
“那么,國師。可以回答我一句實話么?”西樓輕聲道,“我和夏洛的恩怨,你會不會插手?你要保全他的性命,我要找他報仇。倘若,我要他的命呢?”
燕行柯閉上眼睛微微搖著頭,“我只希望你知道,夏洛只是有你要復仇的人的魂魄。我不會管,可是夏洛,我卻無法置身事外,這一點請你諒解,否則這么多年枯坐在這里,便都全然沒有意義了。那個人的魂魄思維已經控制了夏洛,就如同你現在這樣。不傷到性命,不傷到夏洛本身,我不會出手。”
西樓眼睛一亮,“另一個魂魄?莫非一個身體里能有兩個魂魄?那么我呢?”
“我說過,在我們看來,你,和那個人都是魂戾,只是有強烈思維和意識的不完整魂魄。孟西樓,夏洛,這兩個人并不是不存在的,只是他們的魂魄很弱,又被壓制住,從而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你也不必擔心,那并不會造成你的其他損害,孟西樓的魂魄非常微弱,若沒有你的控制,這個軀體只會永遠的沉睡下去。可是夏洛……他和你不一樣,曾有一段時間,他本身的魂魄被喚醒了。”
西樓越來越覺得匪夷所思,“這…這是什么意思?”
“那要問你爺爺了。夏洛登基前,一切如常。登基后不知什么時候,孟諍找了人對他做了手腳。也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怎么,竟將那個人的魂魄封印了。是以那段時間是夏洛原本的魂魄,但是一直被孟諍操控著。而現在解除了封印,他也不記得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燕行柯道。
西樓蹙著眉,“是你幫他解開封印的,為什么?”
“不能讓他一直被孟諍控制下去,何況那個封印也剩不了多久了。即使我不解開,自己也會解開。”
西樓了然,又道:“我知道了,國師放心,我說過,我和他的恩怨絕不波及到旁人。另外有一件事相求。”
燕行柯有些不解,“相求?”
西樓淡淡一笑,“聽國師說過去塵散在國師手上,又一直沒有用。那么,國師可愿割愛,送給西樓?”
“你要這個做什么?”他更加迷惘。
“自然是救人。幫人一個忙而已,若國師為難也無妨,那便算了。”
燕行柯轉過身,翻箱倒柜一般,找出一個長形的深色盒子。
“這個是去塵散,不過如若沒有凝魂珠,也沒什么用。”他將盒子遞給西樓,“其實我也沒什么用,拿去吧。”
西樓接過,“多謝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