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瑤把手里的東西交給阮嬤嬤的時候,稍微遲疑了下。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眼看著阮嬤嬤將畫卷捧進老夫人房里,她只得幽幽地嘆口氣——少爺終究還是決定另娶正妻,那往后卓青的日子怕是很不好過了。想當(dāng)初許柔霜與他同為妾室,不過得了少爺寵愛,就能把卓青打壓得死死的。這位即將過門的新夫人亦是少爺親自選的,寵愛肯定只多不少。
也不知生得什么模樣,是何種性子……
碧瑤不僅替卓青不值,還替自己擔(dān)憂。
但愿以后的日子像現(xiàn)在一樣太平才好。
“他當(dāng)真選了?”
聽見阮翠的腳步聲,坐在香爐旁撐著額頭假寐的宋老夫人睜開眼,視線落在她手里的卷軸上,神色有些復(fù)雜。
身為宋明曦的祖母,她自然樂得孫兒妻妾成群,子孫滿堂。可對卓青,她終歸是有所虧欠。
不為別的,就為她曾經(jīng)也吃過同樣的苦,自然明白個中辛酸。
當(dāng)年因為家境還算殷實,她又是家中獨女,甚得父母寵愛,才與門當(dāng)戶對的宋明曦的爺爺宋奇成了親。宋奇一表人才,溫柔體貼,兩人最初也是琴瑟和諧,恩愛非常。可等到宋奇的生意越做越大,結(jié)識的權(quán)貴越來越多,她又身懷六甲之后,他就生了納妾的心思。一開始,他還瞞著她與那名落魄下士的女兒來往。后來宋慈恩出生,她害了場大病,回娘家修養(yǎng)數(shù)月,再回府時,那名女子就搬進了宋府,堂而皇之地成了宋奇的寵妾。她哭過,怨過,在備受冷落之時,甚至還想抱著兒子尋死。
可她娘勸她,女人的命就是這個樣子,由不得自己爭,全看個人的造化與福分。
后來她也漸漸想通了,她有兒子,有正妻的名分,還有宋奇表面上的相敬如賓,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
再后來,那名寵妾順利懷上了孩子,宋奇欣喜若狂,甚至許諾她生下男孩,就升她為平妻。
宋老夫人至今都還記得那份刻入骨髓的嫉恨,她與宋奇成親十載,她傾盡全力料理家事,借著父親的人脈幫他擴大生意,卻抵不過一個連嫁妝都沒有的女人。
她一氣之下帶著宋慈恩搬去了江南的莊子,在那里一住就是大半年。直到噩耗傳來,那名寵妾難產(chǎn),血崩而亡,她的孩子也胎死腹中。
宋奇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悲痛欲絕,從此關(guān)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肯見人,偌大的家業(yè)全權(quán)交由宋老夫人打理。
宋老夫人便梗著一口氣,一面教養(yǎng)兒子,一面在商場殺出一條血路。
身為一名弱質(zhì)女子,其中艱辛難為人道。
她其實并沒有多大的野心,不過是想證明給宋奇看,他是何等地錯待于她。
可宋奇根本看不見她。
他于五年后一個深冬的雪夜病逝,臨死前口中仍念著那個寵妾的名字。
他甚至連唯一的兒子都不放在心上。
憶及錐心往事,宋老夫人平和的臉上浸染出數(shù)不盡的哀慟。她的前半輩子,因為那名寵妾,或者說,因為宋奇的薄幸,過得極度的不幸。推己及人,她并不愿卓青重蹈她的覆轍,畢竟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的。她放出要替宋明曦再納一房妾室的風(fēng)聲,不過是想逼他快點讓自己抱上孫子罷了。
可誰知道,宋明曦就真的看上了一個呢……
宋老夫人著實有些后悔,連帶對畫像上的人也沒什么興趣,只淡淡地吩咐阮翠打開來給她過目下。
“是,老夫人。”
阮翠走到她身邊,彎著腰緩緩展開卷軸。
最先入目的是一件月白色繡云紋的長衣,瞧著像是個身形瘦長的神裔少年。再往下看,腰間還系著一塊瑩綠的雙魚玉佩,竟與宋明曦父親傳給他的那塊極為相似。而再看畫中人的臉……
“明曦這渾小子,還消遣起自己的祖母來了!”
宋老夫人掩起嘴笑出了聲,那個眉眼溫潤,笑容靦腆,頰上飛著兩團淡淡紅暈的清俊青年,不是卓青是誰?
看來當(dāng)真是她多管閑事了!
“老夫人……這……”
阮翠倒沒宋老夫人看得清,她是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所有送進府的畫像都是經(jīng)她手,由她一一過目的。其中不乏頂頂出挑的人才,以洛府的三小姐洛佳為甚,不僅長像酷似宋明曦的寵妾許柔霜,家世也是相當(dāng)匹配。她滿以為這張畫像是洛佳的,沒想到畫里的人卻是卓青。
“老夫人,碧瑤那丫頭說,二少爺選的是正妻。”
阮翠還是不大相信。
宋老夫人卻很高興地點頭,
“青兒不錯,明曦很有眼光,你去知會陳垣一聲,選個吉日在府里熱鬧熱鬧。”
阮翠領(lǐng)命去了,宋老夫人又靠回椅子上,閉目想了一會兒,她不由呵呵笑了,她養(yǎng)的好孫子,沒中計不說,還反將她一軍。
她到底是老了啊,眼拙了,心也軟了。
罷了,罷了……
就由得他們年輕人去折騰吧!
“少爺……”
因為昨日宋明曦聲情并茂的告白,卓青一看到他,就不自覺地臉紅,說話也更加地不利索。比如現(xiàn)在吧,他才開了一個頭,抬眼見到宋明曦比陽光還晃眼的笑,他就把自己要說的事給忘了。
“阿青,你發(fā)呆的樣子好可愛。”
宋明曦放下手中的畫筆,湊在他頸間輕輕一吻。
卓青傻傻地任他輕/薄,等他想起來要退開時,宋明曦已經(jīng)占足了便宜,手都快伸進他的襟口了。
卓青趕緊抓住他,正色道,
“少爺,我有事和你說!”
“什么事?”
宋明曦低頭在他手指上親一記,跟個調(diào)戲少女的浪蕩子似的。
卓青縮回手背在身后,羞紅的臉上帶著喜色,
“少爺,你不是一直想見見司徒先生嗎?”
“司徒先生?你是說司徒毓?”
宋明曦一下來了精神,他的確很想見見司徒毓,尤其是在聽說他手里有許多木寶的畫后。可這半個月里,他同卓青去了銀杏古巷兩次,都是專程去見司徒毓的,卻兩次都撲了空。一次是因為司徒毓臥病在床不宜會客,一次是他關(guān)了店門外出尋找什么人,歸期不定。
他滿以為要等些時日的,沒想到司徒毓已經(jīng)回來了。
“我也是今早和陳管家一起出門采買,經(jīng)過銀杏古巷看見司徒先生的店門開著,才知道他回來了。”
卓青說清來龍去脈,便問宋明曦他們是不是馬上就過去。
宋明曦想了片刻,點頭道,
“好,不過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書房取點東西。”
“好的,少爺。”
卓青點頭答應(yīng)的模樣格外乖順,宋明曦抓住他狠狠親了兩口,才提起衣擺朝書房快步走去。
繞進通往書房的小徑,他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蘇云云歪歪斜斜地靠著門柱睡得正香。上次她擅自把自己放在書房柜子里的畫像給卓青看,惹得卓青傷心的事,他還沒同她算賬,她倒過得逍遙自在!
宋明曦路過蘇云云身邊時,本來打算“不小心”踩在她腳上的,不過想到自己要取的東西比較隱秘,刻意支開她反而容易惹人起疑,他只好輕手輕腳地走進敞開的門,再輕手輕腳的把門關(guān)上,然后徑直走向立在角落的木柜,熟練地搬開柜子,打開柜子后面墻壁上的暗格——
我的東西呢?
宋明曦望著空空如也的小柜子,登時傻眼了。
這個暗格是他初建書房時偷偷請工匠做的,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原本暗格是用只大花瓶擋著的,后來卓青找人給他造了這個大木柜來裝畫稿,他覺得比那只白底青花瓷瓶更不打眼,便把木柜推來過來遮掩。
如此隱秘的暗格,放的自然是他最珍視,又最不愿意被人知道的東西。
可是……他不過幾日沒來察看,那東西便不見了!
到底是誰拿走了?
宋明曦腦袋里飛快地掠過可能的人選,又一個接一個地被他否定。最終,他把冷厲的視線轉(zhuǎn)向門外。
最有可能發(fā)現(xiàn)暗格的人,除去時常同他一起進出書房的卓青,就只有整日守著書房的蘇云云了!
“蘇云云!”
一想到他珍藏的東西很可能被蘇云云看過了,宋明曦就很想把這個可惡的女人亂棍打出府。
誰知等他兇神惡煞地拉開門,門外的蘇云云便大叫一聲“糟糕”,提起裙子飛快地往外逃竄。可書房四周都種著高密的翠竹,如一個天然屏障將人圍在里面,蘇云云別無選擇,只能沿著小徑飛跑。
她跑得非常地快,如一陣風(fēng)卷過,宋明曦常年跋山涉水,體力算是好的了,追在她身后卻被甩開一大截。
“快、快!快給我攔住她!”
眼見蘇云云就要跑到院墻處,識破她企圖的宋明曦喘著粗氣,朝不明就里地望著他們的丫鬟們喊道。
那些丫鬟都纖纖弱弱的,哪里攔住蘇云云,幾下就被她掙開了,連帶自己摔個東倒西歪。
宋明曦追上來時,蘇云云已經(jīng)蹬著院墻一路往上攀去,她的身手足以用輕靈如燕來形容,看樣子是個練家子。幾乎眨眼功夫,她就翻坐到墻頭上,甩著腿朝宋明曦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齒,
“二少爺,你的‘寶貝’我先幫你收著了,等我哪天心情好,記起了,再給你還回來,還放在‘老地方’,如何?”
“你敢!”
宋明曦被她小人得志的樣子氣得七竅生煙,厲聲喝道,
“蘇云云,你若把東西還我,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抓回來!”
“哎呀呀!”
蘇云云撫著胸口嬌呼,
“人家好怕呀!哈哈哈哈!”
“你!”
宋明曦面色鐵青地篡緊了拳頭,他身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聞聲趕過來的家丁,多數(shù)人手里都拿著棍子,還有拿刀的,就等著宋明曦一聲令下,把蘇云云打下來。
蘇云云不屑地笑笑,
“哪怕你們一起上,都斗不過我一根手指頭。不過今日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們玩了,宋二少爺,咱們有緣再見!”
話音未落,她已騰空而起,如一只展翅的鴻雁。
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蘇云云靈巧的身形倏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上滾落下來,她就像切斷線的風(fēng)箏一般,從墻頭疾速垂落,重重摔在墻角的樹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