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然替定逸大師應答了賀蘭初袖的問難,一時名聲鵲起,京中爭相傳言,說謝家女有乃祖之風。當然也會順帶提及被炮灰的賀蘭初袖——沒聽說嗎,宋王的未婚妻,南平王的外甥女,就是、就是前兒話本里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美人啊。然後就是一陣心知肚明的擠眉弄眼。
沒幾日,倒比當初嘉敏的名聲更響亮了。
這個效果,在謝云然意料之外,不過她素來處變不驚,言行舉止也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倒是太后很是嘆息了幾回,說當初在宮裡時候,就很看好謝家女,只是未嘗料及,內秀如此,早知……當初就該早早定她爲後。言語之間,很是豔羨崔家的運氣。又隔三差五召謝云然進宮說話。一時風光無兩。
也得虧謝家不是那等輕狂門第,並不以此自誇,饒是如此,陸家臉上也已經很不好看,只恨送出去的貼,沒有收回的道理。
四月初七,陸家設賞花宴。
陸靜華天沒亮就起來了,在菱花鏡前。那是整塊的水晶鑲成鏡,足足有一人之高,站在鏡前,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都照得纖毫畢現。以陸家財力,以陸家子女之多,論理,這面鏡子,是怎麼都輪不到她——上頭還有老祖宗呢,依次排下來,一羣伯母、嬸孃,連她母親都輪不到。何況上頭還有姐姐們。
她父親不過一個六品下,武官閒職。換作從前,莫說這麼奢華的鏡子,就是多吃了一塊桂花糕,怕都有人恨不得上來撕了她。
原本連進宮爲太后賀壽都輪不到她,如果不是姐姐們明爭暗鬥的話。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麻雀變鳳凰了吧,陸靜華伸出手指,點一點鏡中自己的眼睛,絲絲的涼意從指尖傳來,讓她想起深宮中的那個少年。
她不知道爲什麼會是她。原本,她以爲自己留在宮中,不過是走個過場,有那麼多美人呢,她們家世更好,才學更高,一個一個,都是琉璃水晶剔透人兒,有句話怎麼說,踩到尾巴,頭都會動。
她呢,她什麼都不懂,傻乎乎地站在那裡,由人嘲笑她的女紅,由人嘲笑她吹笙雄壯不似女子。胡嘉子,她想起這個名字,已經許久不曾聽身邊人提起,然而這次,她是下了帖子去胡家的。
雖然她不知道爲什麼會是自己。那晚的兵荒馬亂……她後來聽說,於櫻雪挾持了南平王府的三娘子,然後宋王。後來坊間傳言不是三娘子是賀蘭初袖,但是她知道不是,賀蘭初袖一直好好在宮裡呆著。
她教了她很多東西,那些她從前都不知道的,人性的幽微,話裡有話的秘訣。
她後來還記得於櫻雪瑩白的面孔,但是那張臉上的五官,已經漸漸模糊。她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挾持三娘子,也私下想過無數次,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假傳聖旨,是不是她引她去的乾安殿。爲什麼會找上她?她並不記得宮裡的那些日子,她和於家的那位姑娘,有過多少往來。
事涉深宮秘辛,不能與人多言,也就只與母親透露過一二風聲。剩下的全都積聚在心口,變成老大一塊沼澤地,日常有夢,夢見自己深陷其中,掙扎,哭喊,圍觀人衆漠然,沒有人伸手救她。
醒來總會驚惶整夜。
她也不記得火起的那個瞬間,天子在做什麼了,也許是太過倉皇,倉皇到她不能顧及。反正不管她有沒有留意,是驚慌失措還是鎮定自若,最後……太后與皇帝的決定,家族的決定,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想到鎮定自若四個字,陸靜華下意識想起謝云然,那個從來沒有出過錯,也永遠都不會出錯的人,無論儀態舉止,還是談吐。
三天前,陸靜華去看過一次賀蘭初袖,雖然祖母是定然不會同意的,但是她還是在母親的掩護下出了門。她說:“我在宮裡時候,多得賀蘭姐姐提點,今她出了事,我怎麼能不去安慰她?”
永寧寺講經壇上的變故,她雖然因爲備嫁,被限制與天子見面,沒有能夠親眼目睹,但是賀蘭初袖與她要好,這些日子,原本是時常來陪她說話的,所以她突然不來,便是陸家上下禁言,也沒有能夠攔得住陸靜華心中起疑。
她想象得出當時尷尬,衆目睽睽,在心上人面前灰頭土臉,如果發生在她身上,沒準她會在地上找個縫鑽進去。
到了南平王府,拜訪過南平王妃,剛巧嘉言不在,說是去了鎮國公府,陸靜華心裡鬆了口氣,她與嘉言,往來甚少。
到賀蘭初袖迎出來,才發現遠沒有她想的那樣悽慘,雖然外頭都傳言賀蘭初袖如何不慧,她卻還是如平常,貞靜安好,見了面,許許有感動之色,說:“我不過是這幾日身上略有不適,倒叫妹妹掛記了。”
陸靜華執她的手,只恨自己嘴笨,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反倒要賀蘭初袖安慰她:“我前兒鬧了笑話,妹妹也聽說了?”
陸靜華點點頭,又趕忙搖頭:“纔不是笑話!”
賀蘭初袖微微一笑:“我當時所問,確實就是當時所想,我是誠心向定逸大師求教,雖然定逸大師沒有能夠給我一個答覆,但是謝家姐姐能夠代爲回答,我也是十分歡喜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我雖不敢追效前賢,這點氣度還有。”
能有這樣的氣度可不容易,陸靜華想。
從前京中傳言南平王府的三娘子性情不好,讓人敬而遠之,雖然見面之後,並不如此,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就是賀蘭初袖的不離不棄,才讓三娘子改了孤拐偏僻的性子。天可憐見,如今爲了宋王……皇家的賜婚,以三娘子的身份,也許還有抗爭的餘地,賀蘭初袖一個孤女,能有什麼法子呢?
心裡越發爲賀蘭初袖打抱不平。
賀蘭初袖察言觀色——陸靜華爲人有俠氣,好憐貧惜弱,她是知道的——只笑吟吟道:“你好事將近,難得還能出來一趟,日後……可就多有不便了。剛巧,昨兒三娘畫屏閣裡的櫻花開了,我帶你看看罷。”
櫻花花開繁密,幾不見葉,洛陽城裡貴人多愛牡丹,但是櫻花也很受歡迎,只是通常所植,或粉或白,嘉敏窗前那樹,卻是難得的綠櫻花,花開如雪,偏又染了極淺極淺的粉綠,仰頭看時,整個天色都明麗起來。
陸家並非沒有底氣,比起南平王早年落魄,陸家好歹一直架子不倒,只是……陸靜華並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寵愛,哪怕她有皇后之份,也沒有過一個人,將天下的珍寶捧到她面前,任她不屑一顧。
“那時候我和三娘還在平城,”一面走,荷蘭持續同她說:“姨父在洛陽安了家,雖然沒有接我們過來,但是這院子,是一早就置好的,你看這樹,這花,還有屋裡擺設,僕婦侍婢,每日灑掃。”
陸靜華微微側臉,想,都是爲三娘子準備的,花,樹,院子,一應擺設,僕婦侍婢,她如今該被呼蘭陵公主了,那賀蘭初袖呢?她與她一起長大,情逾骨肉,就活該鞍前馬後,殷勤得像個小丫頭麼?難爲她寵辱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