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僵持中,忽然遠遠走來一隊人馬,當頭一個衣甲鮮明,叫道:“阿雪!”
“阿爹!”于櫻雪最先反應過來,歡呼著,幾乎是奔上前去,“阿爹、阿爹來接我了!”
“可不是!”那人笑著摸摸于櫻雪的頭發,帶著她走過來道,“我今兒當值,本來是安排你大兄來接你的,不知怎的,遲遲不見出來,你大兄急了,托人傳消息給我,讓我過來看看——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本來都快出宮了,三娘子忽然沖出來,說三道四的。”于櫻雪噘著嘴抱怨道。
一面說,人已經到面前,寺人恭恭敬敬朝他行禮:“于將軍。”
“魚公公,”于烈隨隨便便回了他一禮,口中仍與女兒說話,“哪位三娘子?”
“當然是元三娘,”于櫻雪指著嘉敏給父親介紹,“南平王府的三娘,就養在平城的那個。”
“哦。”于烈盯住嘉敏,“三娘子何故阻止小女出宮?”
于家作為大燕朝的領軍將軍,到于烈,已經是第三代,雖然不用戰場廝殺,但是長期擔負守衛皇城的重任,見過的血,實在不算少。他原本想,就這么個黃毛丫頭,在他面前,就算不抖如篩糠,也該有一兩分驚慌的。
但是嘉敏是不驚慌的——她見過的血,也許比他還多了。
嘉敏說:“我沒有阻止于家姐姐出宮,伯父定然是弄錯了。”
“我阿爹才不會弄錯,”于櫻雪從于烈背后探出頭來,興高采烈地說,“你就是不讓我們出宮,魚公公都說了,是太后的口諭,可你偏揪著問他要懿旨,都說了是口諭了,人家怎么拿得出來嘛。”
嘉敏瞧了她一眼,正要說話,卻被于烈截斷:“你就胡說!三娘子也是好意,怕你們被歹人騙了去。好了,如今三娘子見了我,想必是放了心。這幾位姑娘的家人,可都還在宮外候著呢——都和我走罷。”
以于烈的身份,做出這樣的證明,無論謝云然還是其他貴女,都覺得沒了疑問,雖然對半夜里被驅逐出宮心有不忿,但是看于烈的樣子,并沒有責怪于櫻雪的意思,想必對于出宮的緣由,太后那邊對家中另有交代,回家了自然就知道。又聽說家人在外頭等,她們進宮也有些時日了,就有些迫不及待。
嘉敏也再找不出留難的理由。
幾個人一一和嘉敏道別,陸靜華臉上還帶著淚痕,謝云然卻有些訕訕地,低聲道:“三娘子這次仗義援手,云然沒齒不忘。”
嘉敏道:“舉手之勞,謝姐姐不必放在心上——于家姐姐是先得了消息么,我瞧著她一直很鎮定。”
“大約吧,”謝云然含糊地說,“你莫忘了,于家統領羽林衛,有好幾代了。”時間緊促,只能點到為止。
嘉敏還是頭一次知道于家的地位。在后來,在她睜眼看這個真實的世界的時候,于家早就沒落了。她前世和于櫻雪就沒見過幾面,大約都是在一些貴女眾多的聚會上,于櫻雪不夠出色,沒有引起過她的注意。
但是她是知道羽林衛的重要性的。他們把守皇宮內外,也就能夠隔絕皇宮內外。如果要來上一場政變,或者是新舊政權交替的時候,再沒有比安全更重要的事了,也就再沒有比領軍將軍更重要的人物了。
特別是于家這種,世代把持這個位置的家族,若非絕大的信任,是不可能勝任的。嘉敏猛地想起,在周皇后之前,先帝還有過一個皇后,姓于。
于皇后過世得早,所以名聲不顯。據說早年有過子嗣,但是也早早就夭折了。反正先帝早年的子嗣,夭折的挺多,雖然是皇后的兒子,也沒有起眼到哪里去。不過后來有風傳,是周皇后下的手。因為于皇后痛失愛子之后,沒過多久就過世了。之后周皇后迅速上位,滿門顯赫。
——大多數事件都可以遵從這樣一個規律:得到利益最多的人,往往都是事件背后最大的推手。
所以也隱約有傳聞,說先帝過世之后,胡太后能夠順利地把周皇后趕到瑤光寺去,于家出了很大的力。
這樣推斷的話,于家是個很特殊的家族,它不像穆家和陸家,靠著世代軍功、與皇家的密切聯系,也不像謝家、鄭家、李家,詩禮傳家,人才輩出。他家靠的,就是死死把住領軍將軍這個位置,站好每一次隊。
站隊是最重要的,有時比戰功還重要,對于一個沒有謀反打算的家族來說,每站對一次,都能收獲豐厚的回報——這是一個靠投機站穩腳跟的家族。也對。否則,沒有積累的傳承,他于家憑什么站到這個位置?
嘉敏心里再一次想起“補償”兩個字,忽然揚聲笑道:“怎么,諸位姐姐都與我道別,于家姐姐就不同我道別了么?”
本來已經轉身往宮門走的眾人愣了一下,于櫻雪也意識到不妥,幾位貴女都同嘉敏道別,自己這樣自顧自就走了,多少是有些失禮的。不過她才和嘉敏起過沖突,實在不想回頭和她親親熱熱做姐妹狀,就只草率道:“這些日子承蒙三妹妹照顧有加,櫻雪這里告辭了。”
轉身就要走。
嘉敏卻又道:“嘉敏原以為,這些日子大家都在宮里,一處吃一處玩,相處得親熱,就和家里姐妹一樣,想不到,于家姐姐,對我原來有這么大的意見。”聲音愈來愈低,愈來愈低,竟像是真個十分委屈一般。
雖然眾人都知道她是惺惺作態,但是確實是于櫻雪失禮在先。一時目光也都看著于櫻雪。
于櫻雪方才是與嘉敏有過沖突沒有錯,但是也止于此,沒有更多的仇,眼瞧著,這要不往回走一趟,嘉敏還能跟她杠上了——她是見過嘉敏和胡嘉子針鋒相對的,實在不想自己站在胡嘉子這個位置。更何況這么多貴女眼睜睜瞧著,她也丟不起這個面子,只得求助地看了父親一眼。
于烈道:“三娘子多心了,小女并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掛心兄長在外等候,所以……才、才有失禮。”
“是嗎?”嘉敏眼巴巴只看著于櫻雪。
于櫻雪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得一步一步踱過去,到嘉敏面前,誠心誠意地說:“三娘子我——”
話音未落,頸上一緊,低頭去,就瞧見嘉敏手中尖利的簪尖,正對準自己的血管。
于櫻雪的尖叫聲劃破了寂靜的皇城。
月光越來越薄了,薄得幾乎撐不起過于沉重的夜色。夜色沉沉地壓下來,壓得每個人都臉色蒼白。
這個變故來得太突然,也太過驚悚,誰能夠相信呢,深閨弱女,竟然有膽量在將軍面前拔刀——那甚至還不是一把刀。
陸靜華驚叫失聲:“三、三娘子!”——她是寧肯相信方才自己和羽林衛打了一架,也沒法相信眼前這個事實,雖然嘉敏素日里也并不是個柔柔弱弱的形象,但是這樣的事,怎么看,都只有她做得出來啊。
謝云然也變了臉色:“三娘子有話好好說……仔細、仔細莫傷了人。”
像是為了應和她的話,那支李花扁銅簪的簪尾微微顫了一下,幾名貴女差點沒嚇暈過去,擠在一起,像是非如此,不能夠抱團取暖。可笑的是,這明明是涼爽的夏夜里,放在平常,只嫌風不夠涼。
“三娘子這是什么意思!”于烈的臉色完全沉了下去,那就像是暴風雪突如其來,幾個貴女,都齊齊打了個寒戰。
月光這樣涼薄,簪尖這樣凜冽,于櫻雪在極大的驚恐之中,隨著父親的質問,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而嘉敏只冷冷地站著,站成暴風雪之中的雪松:“嘉敏不敢有什么意思。嘉敏只是覺得,一直以來,太后都對幾位姐姐贊譽有加,如今卻半夜三更,要將幾位姐姐驅逐出宮,于情于理都有不合,所以斗膽,讓婢子去請太后前來。在太后未到之前,嘉敏實在放心不下諸位姐姐跟任何人走,所以不得不如此。”
聽嘉敏說已經派了人去請太后,于烈的臉色越發難看。謝云然反而不奇怪:要嘉敏不留這后手,她才奇怪呢。不過想來,既然家人已經在宮外等候,就算是嘉敏請了太后來,也就是澄清一下誤會。
如今人都在還好,要是太后興師動眾前來,這里空無一人了,只怕嘉敏會被責罰。聽說南平王征戰在外,南平王妃又是繼母,原本嘉敏的處境只怕就不太好,這次還被自己拖下水……恐怕嘉敏是逼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