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出城之前問嘉敏:“公主會彈琴嗎?”
嘉敏笑盈盈回答:“我會擊鼓。”
周宏:……
他就該知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女兒會打地洞。
周城是前一晚收到的戰書,委實有點啼笑皆非。
這個周四,多少年了還這么個脾性。當然你不能說個人勇武無用武之地,將是軍膽,沒這個膽撐著,成不了軍。但是大咧咧在信里說要問過他手里的刀才讓進城,周城森森覺得這貨是看戲文看多了。
如果不是三娘在信里說周宜點了頭,他真疑心這是賺他人頭的把戲。
雖然急于進城,也還是按捺住心情,在距離信都二十里的地方扎營過夜。他是盼著三娘能夜來相見,又覺得自己毫無道理。他大軍壓境,沒個人在城里,如何能壓得住城里那些老的少的狐貍。
早上全軍上下飽餐了一頓,都知道是行軍最后一程了——要么直接進城,要么開戰。
周城帶了兩千人先行,到信陽城下,已經是巳時。夏天里太陽出來得早,這時候已經城里城外白茫茫一片。城門很快就開了。出來一支約五百人的隊伍。領頭那人黑得鐵塔一般,周城看了半晌方才認出來。
有種家養的狗崽子一夜長成熊的錯愕。
周宏也是多年沒見過周城了,從前見他,只覺眉目伶俐,如今陣前對仗,坐在馬上,眉目都像是被扶正了,竟有了幾分岳峙淵渟的氣度。心里頗不服氣,遠遠喝了一聲:“小兒輩,見了你叔叔還不下馬磕頭!”
周城:……
他就知道周四會給他來個下馬威,偏他還挑不出理來,可不就是小輩,他可不就是他族叔?但他要真下了馬,這個頭一磕,眼下或可順利進城,可是氣勢倒了,日后這里怕是再沒有他說話的地方了。
何況背后還有兩千雙眼睛看著呢。
兩千雙眼睛,兩千張嘴,再加上——怎么都堵不住。
周城微抬頭,迎著光,有風,光球被吹到睫毛上,折射出七彩的顏色。恍惚能看到墻頭站了不少人。除了守城的將士,也許還有各家來人,他們總要看看,這個即將進駐中州的胡兒是個什么樣的人。
要是他軟了,他的人,他的兵,他們的血肉就是供他們饕餮的大餐,背靠中州之利,他們輕易能夠一轉手就把他賣給洛陽。
不知道三娘在不在這里,這個念頭轉過去,就聽見墻頭響起了戰鼓聲。
周宏:……
周城忍不住笑了。他不懷好意地看了周宏一眼,周宏扯開嗓子罵道:“看什么看!沒見過你叔叔!”顧忌不能落人話柄,沒開口說“你爺爺”,已經是很有分寸了。
周城驅馬上前,拱手道:“國事在身,恐怕顧不得多敘家禮。”卻下馬,遙遙沖城墻上行了一禮。他這個禮行得規矩,有點眼力的都能看出來是臣禮不是家禮。沒眼力的也能知道,這個禮不是沖的周四。
周宏:……
不由自主也回頭看了一眼。就如同他沖周城喊小兒輩,周城無法反駁一樣,有蘭陵公主在,周城只行國禮不行家禮,怎么著都能說得過去。
墻頭周宜心情十分復雜。
逼周城陣前認親示弱當然是他的主意。周宏只想與他痛痛快快打一場。不想這小子確實有幾分急智。他斜睨了嘉敏一眼,他怎么知道蘭陵公主在這里?這時候又想起蘭陵公主給阿難畫的半張臉。
要說這兩人沒鬼,他是真不信了。有種平白被塞一嘴狗糧的氣惱。可惜了宋王這等人才……
不知怎的想起七娘。崔十一郎的死訊他瞞了一陣子。他沒有能夠說服父親就匆匆來了信都。橫豎周四是個腦生反骨的人物,從來不聽老爹的話。他一走,家里就沒人壓得住了,想來七娘已經得了消息。
這時候木已成舟,惱也沒有用。她甚至不敢大力宣揚,說崔十一郎死在蘭陵公主手里——那只能徒然令娘家怨恨她。不是她,崔十一郎怎么會想到去信都,不去信都,又哪里來這樣的飛來橫禍。
大約七娘心里也會委屈。誰成想崔十一郎就這么個銀槍蠟頭……不、不對,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蠢,知道他志大才疏,知道他剛愎自用,知道他附庸風雅。就如同他知道,有本事不一定爬得上去。
他一直沒有細想過這口氣在心里憋了有多久。他像是一尾魚,在這些人之間,他清楚自己每句話都說得動聽,就像他知道他們對他的敷衍。他有時候未嘗不羨慕周四心胸豁達,永遠吃得下睡得著。
永遠吃得下睡得著的周四這時候正惱羞成怒,拔刀喝道:“來戰!”話音防落,就聽得背后一陣“咔咔”的響聲。
城門開了。
周城“哈哈”一笑,再驅馬上前與他并行,低聲道:“阿城如今也是帶兵的人了,四叔多少我留給點面子。”這句話說得周宏心下大悅。周城朝城頭看了一眼,鼓聲還在繼續。這兩千人是他全部的騎兵,控馬十分得力,從頭至尾走完,不過花了一刻鐘功夫。
最后一槌到這時候方才落定。
前來迎他的,周宜,曹林,陳悅,封隴,曹典。李瑾跟在李延身邊——之前他也沒有想到祖父會親自來,問了前因后果,倒是沒有怪他,只道:“合當如此。”他之前惴惴的心思才慢慢放下來。
周城掃了一眼,沒有看到嘉敏,心里頗有些失落。當然他也不是不知道,這等場合,并不適合一個小娘子出沒。想是已經下了城墻,回宅子里去了。她能走,他不能走,穩定的地盤有多重要,他清楚的。
沒有地盤,再多的人馬,也經不起一場敗。
一直到申時才安頓好人馬,應付完這些老的少的狐貍。被灌了不少的酒,想到家里有人在等,愉悅都像是花,開了一朵,又一朵。然而一進屋,就看見周四大大咧咧坐在嘉敏對面,不由頭皮一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小子賊心不死,不和他打一場,恐怕今晚連睡都睡不好。
周城不得不拔刀,沖周宏揚一揚下巴:“來吧。”
周宏撓了撓頭,猛地跳起,匆忙丟下一句:“我走了。”溜之大吉。
周城:……
見鬼了!
一回頭看見嘉敏笑得古怪,心里一漾,也忘了要問她怎么把這個殺星打發走的。三步兩步過去。
嘉敏給他斟了酒,說道:“將軍一路辛苦。”
周城也不伸手,直接把頭湊了上來。
嘉敏:……
就該反手全扣在他臉上!
卻聽那人道:“……一路都在擔心你。”心里一軟,酒沒有潑出去,舉手讓他飲了。放下酒杯道:“……僥幸不辱使命。”她覺得這次中州之行她還是有點運氣。之前并沒有想過能把崔家拉過來。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他想,猛地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
嘉敏吃了一驚,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愕然抬頭。他喝了酒,之前想是知道不能醉,一直強撐著,到這會兒醉意都漾在眼睛里,潑了出來。眉目里風霜之色,想是一路勞心勞力。嘉敏低聲道:“將軍且坐!”
周城挨著她坐下來,半夏也看出這貨醉得不清,給搬了個小杌子給他靠著,就聽見他嘀咕道:“……李十一郎那個混蛋,你一走我就后悔了。”
嘉敏:……
李十一郎真是千古奇冤。
“……沒一個好東西,”周城碎碎念叨,“小刀都與我說了。”
小刀是她派去送信的護衛,多嘴,她想。其實這次分別并不太久,比之之前——之前他回懷朔鎮,差不多兩年不見。
“醉了就睡會兒吧。”她干干地說。心里實在是亂。眼下事情還千頭萬緒的。那人只是抓著她的手不放,說出來的話漸漸就含混了。真的,醉成這個樣子,方才還有膽抽刀和周四說“來吧”,真不怕周四一刀劈了他。
“……不許走!”他說,“你今兒鼓可擊得好聽。”
嘉敏:……
他怎么知道是她在擊鼓——軍鼓有什么好聽的!能有點鑒賞力嗎!
周城忽又湊過來,親了親她的面頰。
嘉敏:……
這貨真不是裝醉?
“還愣著做什么!”嘉敏瞪了半夏一眼,“去要醒酒湯啊!”沒有醒酒湯要一套銀針也是好的,看扎不醒他!
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