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也是防備周皇后威脅她,或者拿她做交易。
但是周皇后自己猜到了她眼下要做的,與皇帝大婚有關,她也不否認,在這件事上,沒有人能追查到她,更準確地說,這件事,沒有人敢追查。
“難道你就不奇怪,爲什麼我不問你的來歷、你的背景,就事無鉅細,都與你說麼?”周皇后說。
“奇怪的,”嘉敏淡定地回答:“但是那是殿下的事,殿下願意把原因說給我聽,是我的福分,殿下不願意,我也不能僭越。”周皇后雖然被囚於此,但是她名位沒有被廢——這世上能廢黜她的,就只有先帝,先帝過世之後,在生的人,沒有誰能越過她,所以嘉敏才說“不能僭越”。
她說得平常,周皇后聽得驚心,已經很久了……七年,或者八年?這地方沒有日夜,沒有春夏,她就只能根據冷熱來確定,過去一年,又一年,有人曾經試圖救她出去,然後杳無音訊。
但即便是她自己的族人,也並不再像從前那樣對她了;即便是想要救她出去的人,也不過是把她當成棋子,來成全他們自己的榮華富貴。胡氏不殺她,是沒有必要,何況這囚禁,比殺了她還痛苦。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會有人對她說:“不敢僭越。”
她可真越活越回去了,周皇后自嘲地想,這幾個字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表面功夫,她這一生裡,見過的會做表面功夫的人,還少麼。這個小娘子,雖然不知道具體什麼來頭,想必也是大家出身,依樣畫葫蘆,有什麼爲難。
她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不過是表面功夫,但是對於嘉敏的好感,卻實實在在又添了一分。她說:“無論誰來這裡,無論他們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他們,因爲我知道,他們要害的,總不是我。”
如今外頭還活著的那些人,無論是誰,所有,都是她的敵人,所以,不過是一場狗咬狗,雖然她看不到誰倒黴,誰遭殃,誰摔了跟頭,不過光想想,也能讓她覺得快活——沒準倒黴的就是胡氏的人呢?
嘉敏默然不說話,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堂堂皇后之尊,竟然像個惡作劇的小兒,不,當然比惡作劇要可怕多了,她手裡攥著多少人的秘密,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連死在誰手裡都不知道。
“唯有那個秘密……我還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周皇后輕輕地說:“所以,小姑娘,你一定不要讓我失望啊。”
“其實,”嘉敏終於再忍不住,開口道:“我也是有問題想要請教殿下的。”
“哦?”周皇后眼睛裡放出光來——要撬開這個小娘子的嘴,可真不容易。
“殿下是……很怨恨陛下麼?”她說。
“爲什麼不?”周皇后笑了起來:這個小娘子雖然爲人謹慎,到底年紀小,竟然會糾纏這樣的問題。恨,她當然恨,要不是那個小崽子,她如今還在宮裡,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至於……“可是我聽說,”嘉敏慢慢地說:“聽說先帝生前,對殿下十分寵愛。”
對於一個皇后,用“寵愛”這個詞,原本是不合適的,有不敬之嫌,但是嘉敏實在也找不到第二個詞,能夠形容先帝與周皇后的感情。周皇后並非先帝髮妻,在周皇后之前,還有一位於皇后。
就是先羽林衛統領於烈的姐姐。於皇后甚至還爲先帝生下了嫡子。
那時候周皇后纔剛剛進宮,封的是貴人,據說光豔非常——雖然時隔多年,周皇后今非昔比,嘉敏也可以想象她當時的盛容。她進宮不久,於皇后就失了勢,再之後,皇子染疫身亡,於皇后鬱鬱而終。
於皇后過世,周皇后即時上位。
嘉敏完全能夠理解爲什麼先帝駕崩、新舊交替的關鍵時候,於烈會毫不猶豫地支持胡太后,而不是位份更高、更名正言順的周皇后。
那之後,先帝並非沒有過別的兒子,只是都養不大,聽說與周皇后有關。事情一直拖到先帝年過而立,燕朝之前的數代天子,都沒有活到四十——先帝也沒有——這時候先帝才著急起來,纔有胡太后上位,得了皇帝。
先帝對這個唯一的兒子,疼得如珠如寶。
這些舊事,周皇后平時很少想起,她平日裡想得最多的都是恨,恨胡氏那個狐媚子,不對,就她那慘淡的容色,罵她狐媚子都是擡舉。恨那個小崽子,先帝看得那麼重,都不許她親近,若非如此……“你是在責怪我,就算看在先帝份上,也不該怨恨陛下麼?”她慢慢地說。
“不敢。”嘉敏嘴上雖然說不敢,表情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是覺得,先帝對我,已經足夠好麼?”周皇后笑了起來。
她長年累月被囚禁於此,最初的時候,她和自己說話,狹小的地方,一天一天都回蕩著她的自言自語,你知道時間有多長麼?長到她開始厭倦自己的聲音,厭憎自己的聲音,恐懼自己的聲音。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的許多年裡,她都習慣了小聲說,小聲笑,避免被自己的聲音驚嚇到。
但是這一次,她竟是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出眼淚來:“小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怎樣纔算對一個人好?”
嘉敏從百鳥園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嘉敏極少在周皇后那裡呆到這麼晚。她心神有些恍惚,她也知道自己冒失了。如今問周皇后那些話,爲時尚早。不過,也並非全無收穫,她想。
回到屋子裡,曲蓮過來稟報,說嘉言和胡嘉子還在撿瓷片。嘉敏說:“到了點,就叫她們去歇著,和她們說,東西幾時拼完都可以,要是不聽話去歇著,就是拼完了,我也不會把海上方交給她。”
曲蓮應了一聲,苦著臉,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嘉敏問。
“姑娘,”曲蓮支支吾吾地道:“那個……那個,要是萬一,六姑娘和表姑娘真把那東西拼成了,來問姑娘要海上方,姑娘可從哪裡弄張海上方給她們?”
瞧曲蓮這爲難的樣子,這個問題,怕是在心裡反覆琢磨過許久了。嘉敏笑了起來,這個傻丫頭:“怕什麼,到時候,阿言自有辦法。”——事情是嘉言編出來的,不要告訴她嘉言沒想過怎麼圓謊。
半夏備好紙筆,和曲蓮一起退了出去。
嘉敏就和往常一樣,把周皇后說過的名字,一一都寫在紙上,反覆默誦,直到能夠背下來。之後丟進火盆裡,一瞬不瞬地盯著,直到最小的紙片都在火光中化爲灰燼,火光照亮她的眼睛,熠熠生輝。
“素娘回來了麼?”嘉敏略略提高聲音問。
“婢子回來了。”素孃的聲音。她回來有一會兒了,只是嘉敏沒有發話,不敢叩門。
“進來。”嘉敏說。
素娘進了屋。嘉敏盯著她腳下,小塊的陰影,半晌,方纔問道:“……去看過了?”
“看過了。”素娘說。
“還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親大典。”嘉敏說。
“還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親大典。”宋王府裡,大大咧咧闖進來的少年,蕭南頭也不擡:“你倒是清閒。”
“連宋王殿下也都閒著呢,我怎麼能不閒。”十七郎笑嘻嘻地說,渾不在意的樣子:“在看什麼,咦,又是三娘子!你的那位三娘子,可真會多管閒事啊。徐遇安——徐遇安是誰?”
“從前是崔十一郎養的門客,據說很擅長下棋。”蕭南靜靜地說:“但是眼下已經不是了。”這個消息,賀蘭氏並不曾告訴他,大概是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