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謝了,滿池剩下枯枝,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半個月,風飛亭中有人對弈。
“中州那邊的戰(zhàn)事,殿下怎么看?”徐遇安問。
蕭南漫不經(jīng)心落了一子:“先生這是考我?”
徐遇安笑了:“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我與那位周將軍,曾有過一面之緣?!?
“在哪里?”蕭南的目光這才收回來。
“許家醫(yī)館。”
蕭南“哦”了一聲:“我遇見他,比先生還早些,那時候并不知道他能有今日?!敝挥浀盟芙^他的招攬。他該是那時候就對三娘有意,他竟沒看出來。而三娘因著從前……她跟了他十年。阿雪跟他也不過十年,他悵然地想。
徐遇安微笑道:“是時勢所造,不過時勢給他的,也許時勢也會收回去。”
“先生還是在考我,”蕭南懶洋洋地道,“元明修二十萬大軍,周城那里連中州鄉(xiāng)勇在內(nèi),步兵騎兵都算上,不會超過五萬。不過五萬也夠用了;元明修麾下的問題在于令出多門,誰都不能服眾。”
“殿下這口氣,是看好周將軍?”
“南平王生前說過,元釗能將三千人,不能更多了。元明修用他統(tǒng)兵也是不得已,真讓三娘進了洛陽,別人還有活路,元明修與元釗兄妹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活路的,誰都可能放棄對抗掉頭跑掉,甚至直接投降,唯有他不能——他們仨就是一條線上的蚱蜢?!笔捘系氐?,“南陽王這個監(jiān)軍也用得不好,就憑他和陸四的關系,誰信他不偏不倚——”
“那周將軍那頭呢,如殿下所說,他總共才五萬人馬,就這五萬人馬里,還有南平王舊部,有中州鄉(xiāng)勇,他能拿得住的,也就六鎮(zhèn)降軍罷?”
“六鎮(zhèn)降軍也有近三萬了。元明修的人是去攻城略地撈好處,這三萬六鎮(zhèn)降軍是求活命,你說,是好處要緊,還是活命要緊?”說到這里,蕭南無聲息地笑了,“不過我猜,周城也不會與他們硬碰硬,那小子狡猾著呢。”
“那我就不明白了,”徐遇安道,“既然殿下斷定周將軍能打贏這場戰(zhàn),為什么又讓素娘去中州?”
蕭南沒有應聲,棋子扣在手心里,隨意落了一位。
徐遇安也不催他,跟落一子。
一時手起手落,你來我往,一口氣下去十余子,蕭南才又突然說道:“不然呢,我要說不許她訂親,她會聽我的么?”她是他的妻子,她如今要與別人訂親,雖然最后不一定成得了。他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
徐遇安:……
他這個聰明絕頂?shù)闹髯?,也有犯糊涂的一日?
徐遇安不得不把話挑明了說:“殿下恕我多嘴,殿下已經(jīng)與蘇娘子成親,如果他們果真把三娘子帶過江,三娘子與蘇娘子如何自處?”他老子搞了個平妻,郁郁而終,他總不至于再重蹈覆轍吧。
蕭南看了他一眼:“是阿雪讓先生來問的嗎?”
徐遇安搖頭:“蘇娘子與殿下是夫妻,蘇娘子要與殿下說話,哪里用得到我這個外人傳話。”
停了片刻,補充道:“我與三娘子也算是相識一場?!?
蕭南聞言冷笑了一聲:他知道他不是為了三娘。卻緩聲道:“先生大可不必為此憂心?!?
“如果是蘇娘子已經(jīng)知道了呢?”
“什么?”
“蘇娘子已經(jīng)知道了殿下派素娘去中州……”
蕭南:……
“殿下還是早日決斷罷?!?
蕭南在風飛亭里多坐了一會兒,一個人,一杯酒。他這樣閑暇的時候不多。他在等十七郎的消息。十七郎去鎮(zhèn)州還沒有回來。雨淅淅瀝瀝的打在湖面上。北方?jīng)]有這么多雨,多得像是愁。
他和蘇仲雪成親有兩個月了。
蘇家催得很緊。他及冠有年,蘇仲雪亦已及笄,她嬸子拉著她的手,萬分憐惜地說:“我家阿雪及笄,都沒有大辦?!笔菦]有大辦。她在洛陽妾身未明,沒有親友來賀,怎么辦都盛大不起來。
他知道她委屈,這個話不勞旁人說。
南朝的婚事流程與北朝不同,喝了些酒,到晚上就有些醉意。眉眼都遮在珠翠背后,漾著燭光。那是他最熟悉的一張臉,他最親近的一個人,就算是他的母親,與他也不及他們這么親近。
她這般妝扮起來,竟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他伸手去解她的插戴。她隔著珠簾低聲與他說:“蕭郎,莫要負我。”
她什么時候開始,疑心他會負她?蕭南有些恍惚。
“阿雪……”他問,“阿雪恨我嗎?”
“恨……”
她是恨他的,他撫她的臉想,只是他們到這一步,羈絆太深,便縱是恨也只能糾纏到底。
她過來吻他的眼睛,他扯開她的衣帶,她反應生澀。她這些年像男子一樣騎馬,打仗,沖鋒陷陣,但終究還是個女孩兒,柔軟如春水的身軀,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像對三娘那樣用言語撩撥。
他不想她受傷。
大約是他們這一路走得太辛苦的緣故。她比他更辛苦。他能夠上朝,能夠交游各色人等,有的是機會發(fā)泄。她行走在陰暗邊緣,連訴說的人也無。她不與他訴苦,她把她那些多余的情緒都閹割掉了。她以為是這樣,其實不,它們還在那里,在她意志力薄弱再壓不住的時候就會爆發(fā)出來。
就好像巖漿。
他進入的時候她悶哼了一聲,指甲抓破他背上的肌膚。
“疼就叫出來。”他與她說,“這里沒有旁人。”
她不作聲。
他撥開她濕漉漉的額發(fā),她的臉白得厲害,他沒忍住嘆息:“阿雪——”
“我……”蘇仲雪避開他的眼睛,“那天,我看見你和蘭陵公主——”
蕭南:……
“她好嗎?”
“她不及你美。”
他知道她無非要與她比個高低,她不服氣。蕭南喝了一口酒,迎著風,徐遇安問他如果三娘過江,他怎么安置,他其實并不是不能回答。漢光武帝安置過陰麗華與郭圣通。名分是個政治問題。
婚姻也是。
他有天回家,碰到蘇吳氏探望阿雪,瞧見他來了,鬼鬼祟祟一屋子人。他后來問了婢子,說是給王妃送過來求子秘方。他們擔心他沒有兒子,后繼無人;更擔心他兒子身上不流他蘇家的血。他們成親還不到兩個月!
他的江山,他突兀地笑了一聲。他這時候想,當初阿雪跟他北上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想這么多,他想要逃離金陵,她也想,僅此而已。她后來后悔了——即便沒有三娘,她也會后悔的。這條路太難。
他一開始就不該拉她上船。
那不是一個女子該承受的命運。
他其實是一早就該有所察覺,那大約也是他當初厭惡三娘的原因。起初太熾熱,后來無以為繼。你以為時間會給它加碼嗎?不,時間只是增加分割的難度:那些長在自己身上的歲月,割裂的痛楚。
他猜三娘從前不明白,所以他從前會丟下她在洛陽,不僅僅是南平王父子的死讓她失去了利用價值。他覺得自己是個狠心的人,但或者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當人愿意直視自己的時候,晾在太陽底下,誰不是大片大片的陰影。
三娘過江這件事,徐遇安想得早了。她如今仰仗周城給她報仇,莫說是訂親,就是真逼得她守不成孝,她也只能應了。
但是之后呢——
如果昭詡果然還活著,回了洛陽,南平王妃或許想要幼子登基,三娘定然不肯。國破家亡的苦,她吃一次就夠了。昭詡上位,根基比元明修強得有限,不過他有兵啊,更準確地說,是周城有兵。
君臣之間的沖突簡直是必然的。
就算昭詡能心無芥蒂信任周城,滿朝文武都信?三人成虎。要不就是昭詡架空周城,拿回軍權,要不就是周城殺了昭詡自己稱帝。如果是前者,他能不怨恨三娘?如果是后者,三娘能不怨恨他?
三娘總說他是南朝人,和她不在同一條船上,然而周城和她,遲早也不能同舟共濟。
誰人不是一路荊棘?蕭南搖了搖頭,飲一口酒,風雨是越來越大了,他偶爾會懷念在洛陽聽雨賞牡丹的無所事事。
底下人來報:“元將軍回城了?!?
周城拔營出發(fā)的時候,嘉敏已經(jīng)回了宛城。她出城只帶了阡陌。沒有人知道她徹夜未歸。
嘉言繃著臉好些天,云夢山那伙賊人被她訓得哭爹喊娘,周城隔營都聽見了,忍不住過來問:“六娘子這是怎么了?”
嘉言揮鞭指著他罵道:“你莫要以為我阿爺沒了,就可以欺負我阿姐了!”
周城:……
被抓了現(xiàn)行,周城摸了摸鼻子,訕訕道:“不敢?!?
嘉言氣得別過頭去,他說不敢,但是她出發(fā)的時候阿姐來送她,她看見她脖子上的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