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不服!”
廟內(nèi)黑氣已弱去許多,金蟒的陰煞之氣被道道符咒壓制在周身,蟒身受到了壓制,想動也動彈不得。七寸處高懸的金符雖然沒落下來,但也壓得它頭都抬不起來,只能以一種臣服的、屈辱的姿態(tài)趴在廟瓦上,翻著黑氣森森怨毒的蛇眼,看向面前拿著龍鱗指向它的少女。
少女含笑立著,操縱著龍鱗的煞氣,加上方才連制四十四道符咒,竟然臉不紅氣不喘,反而悠然自得。
她輕巧地翻轉(zhuǎn)著龍鱗,看起來絕對不像是威脅人的樣子,但事實(shí)的情況卻絕對不是如此。
金蟒的頭顱頗為巨大,幾乎有她半個身子高,身子盤桓在廟頂上,儼然龐然大物。相比之下,立在它面前的少女就顯得嬌小纖弱。
強(qiáng)烈的對比,形成一幅令人永生難忘的畫面,刺進(jìn)眼里,就再拔不出來。
廟門外,親眼目睹了一場斗法大戰(zhàn)的人,許這一刻還不知看到的是真實(shí)還是幻象,總覺得以往對于世界的認(rèn)知好像在一瞬間有點(diǎn)崩塌,多出來的那一部分,是以往生活中從來不曾遇見的,也一直被認(rèn)為不存在的。
然而,今天發(fā)生的事,卻讓他們清楚地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生活在絕大多數(shù)人認(rèn)知之外的世界,所擁有的本領(lǐng),神秘莫測,令人心驚折服。
今天,就是在這座島上,兩幫人馬折損了多少,是以怎樣邪門的方式折損的,一切都?xì)v歷在目!而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那條導(dǎo)致他們損失巨大的金蟒陰靈就以臣服的姿態(tài)被壓制在了少女腳下,這種震撼力,言語無法表達(dá)。
這少女容貌并不起眼,但負(fù)手立在廟宇之上,氣韻雖是悠閑自得,卻依舊有種令人仰望的氣度。
但她并沒有讓金蟒仰望她太久,而是一會兒就將手上的龍鱗陰煞略收,腳下輕輕一挑,一條蛇尾巴就被“嗚”地一聲挑到了她面前,而她看了一眼,就笑瞇瞇地坐了下來。
廟外一陣抽氣聲,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條金蟒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來,對于她大膽地坐了它的尾巴,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而她卻是坐下來之后,就悠閑地與金蟒的目光平視了起來,說道:“我不命令你了,我們來聊聊。”
這聊天般的語氣,卻沒有得到金蟒的認(rèn)同,不僅僅是蛇眼一翻,連廟外的人都跟著翻起了白眼。
聊聊?那你懸在蛇頭頂上的金符是干什么的?手里拿著的匕首是干嘛的?
把人家給用金符裹得跟粽子似的,尾巴踢過來當(dāng)板凳坐了,還一副聊天的語氣……這蛇如果是人,估計(jì)得氣瘋了。
龔沐云眸光輕動,輕輕垂眸,唇邊自方才斗法之后,首度露出笑意。
戚宸哼了哼,眼里少見地也有笑意,嘴里卻不說好話,“不知所謂的女人!我要是這條蛇,不想別的,就想怎么咬死她!”
龔沐云聽了這話卻轉(zhuǎn)過頭來,鳳眸含笑,笑意涼薄,“戚當(dāng)家想成為這條蛇?我看挺好,尤其是那掉了的腦袋。”
戚宸眼底剛生出的笑意頓時被殘酷壓了下去,轉(zhuǎn)頭之時,笑容狂妄,“腦袋掉了,還活著就成!這蛇至少死后還活了兩百年,我要是死后還能活著,一定也學(xué)學(xué)這女人,找龔當(dāng)家的一族人聊聊。”
“哦?這么說,戚當(dāng)家的言外之意就是,活著的時候,拿我龔某一家沒有辦法,要靠死了再來問候了?”龔沐云挑眉笑了起來。
“我說的是一族,不是一家。我活著的時候,你一家別想好過,我死了以后,你一族都別想好過!”戚宸一咧嘴,牙齒潔白,笑意森然。
兩人對視,目光漸冷,兩幫人馬也同時戒備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陰風(fēng)吹來,眾人只覺耳旁一陣鬼哭狼嚎,聽得人頭皮都發(fā)麻了起來。龔沐云和戚宸雙雙抬頭,見廟宇頂上,金蟒張開嘴,吐著信子,一陣鬼哭狼嚎的刺耳聲音。而金蟒的眼怨毒含恨,一看就知它并不愿被收服。
但它是個什么意思,沒人聽得懂。
但夏芍卻聽得懂。
金蟒吐出的信子陰氣森森,腥風(fēng)撲鼻,怨毒的黑氣纏繞在每個字眼里,“人類都是狠毒的!殺了我的伴侶,殺了我的后人,我就殺光你們的后人!殺光!殺光!殺光!”
夏芍輕輕蹙眉,“你無辜枉死,被鎮(zhèn)壓在廟里兩百年,我明白你的怨氣。這世上確實(shí)有很多狠毒的人,但為了這些人讓自己難入輪回值得么?我可以把你當(dāng)做我的伙伴對待,每天三炷香,誦經(jīng)化解戾氣,百年之后,或許你能再入輪回。”
“我要入輪回做什么!”金蟒語氣更加尖銳,眼神怨毒,“我要?dú)⑷耍⑷耍∧阋惨粯樱》盼页鰜恚褪菫榱耸樟宋遥?qū)使我,人類沒一個好東西!你最好一直困住我,要讓我掙脫開,我就咬死你!咬死所有人!”
夏芍垂眸,她也知道一時半會兒勸不動這條蛇,它怨氣實(shí)在太強(qiáng)了,這是心結(jié)。換成任何一個人,當(dāng)初沒有害人之心卻無辜枉死,被鎮(zhèn)壓了兩百年,怨氣不得發(fā)泄。換成世間任何生靈,心中都會有怨吧?
將心比心,這樣的事,如果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或許她也會心有不甘,想要報(bào)仇。
夏芍一時間還真不知怎么勸,金蟒跟龍鱗不一樣,龍鱗是千年前無數(shù)人的怨念集合體,而金蟒是靈物,有心智,她若想要收了它為陰子,雖說可以強(qiáng)行收下,可它要是不愿意幫她的忙,收了也是白收。
但夏芍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耗,思量之下,她只得做出決定——先把金蟒收了,然后再慢慢開導(dǎo)它。
符使跟符箓不一樣,并非以符紙煉化,而是需要有載體。夏芍這次來島上,身上帶了兩件法器,一件是師父給她的玉葫蘆,一件是最后一只清代玉羅漢。
夏芍打算以玉羅漢為載體,將金蟒的陰靈依附其上,一來以羅漢之威鎮(zhèn)住它,二來以百年前得道高僧加持的靈氣慢慢感化它的兇性。
當(dāng)?shù)认纳帜贸鲇窳_漢起身的時候,金蟒怨毒的眼底果然迸出血絲來,暴怒道:“混賬人類!你敢收我!你最好別放我出來,等我出來就咬死你!我一定要咬死你!”
金蟒雖然在斗法中敗北,但它明顯兇性不改,不愿成為陰子供人驅(qū)使。因此當(dāng)夏芍站起來的時候,廟外的兩幫人馬已有人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這能成么?
能不能成夏芍也沒試過,一般來說,如果陰子愿意,它自己可以依附上去,但不愿意的話,就得強(qiáng)行收服。這事夏芍自然是沒做過的,技巧方面可能生疏些,但她的元?dú)夥矫鏇]有問題,即便在收服的過程中,金蟒會反抗,她相信她也壓制得住。
因此,她話不多說,拿出玉羅漢來,便打算動手!
但卻正當(dāng)此時,一道清亮的道號傳來——
“無量天尊!”
這聲道號隔著有段距離,但卻十分清晰,隨著一聲道號宣來,連布下陣法的廟宇內(nèi),陰煞之氣都被震得散了散,廟外的陰氣更是霎時散盡,陽光又從頭頂上照射下來,眾人霎時覺得手腳溫暖,而身后已走來一名穿著道袍的俊美男子。
龔沐云和戚宸在廟門前回頭,夏芍在廟頂之上也回過頭來,輕輕蹙眉
嘖!這道士,來得真不是時候!
無量子還是來了,而且他看起來像是泅渡過來的……
道袍濕漉漉地掛在身上,佛塵一縷一縷的,頭發(fā)倒是在上島之后曬干了,但道袍還是皺巴巴的,看起來十分狼狽。
但就算是這樣狼狽的模樣,男子還是一副明凈祥和的神態(tài),纖塵不染,仿佛不在塵世之中,步伐緩渡,踏在山間的青石路上,衣袍上一片草葉都不沾。
無量子在廟門前站定,仰頭看向廟頂之上,對著夏芍再宣一聲道號,“女施主,這孽障兩百年來被鎮(zhèn)在佛像之下,都不曾被佛性改變分毫,僅憑你手中法器,即便收了它,日后也難免為禍。廟已損毀,不可收,不能鎮(zhèn),恐怕只能除了。”
說話間,他佛塵一甩,被夏芍在門內(nèi)封了血符的廟門竟突然被震開!
夏芍一驚,她對自己畫的符和元?dú)庑逓槎际怯凶孕诺模@符剛才斗法的時候,金蟒都逃不出去,無量子竟然這么輕易地就震開了?
血符是畫在里面的,金蟒不敢接近,從外面打開卻是比從里面容易。而且這符對陰靈的傷害性極大,無量子是人,自然不會太克制他。但他只是佛塵一震,便把門內(nèi)畫下的那道符上的元?dú)饨o震散了,夏芍還是覺得,這道士的修為太高深了些!
好在無量子進(jìn)來之后,佛塵一甩,門又給關(guān)上了。
他站在門前未急著上廟頂上來,只是守在門前,抬頭看向被夏芍用四十四道金符裹得跟個粽子似的金蟒。
金蟒看見無量子之后,周身的陰氣卻是忽然大盛了起來!它被夏芍制住之后也沒反抗得這么激烈過,但看見了無量子,卻好像有某種原因驅(qū)使著它必須要掙脫開符咒,且它眼底充血,金色的眼珠,幾乎被血絲填滿!
它掙扎得太突然太劇烈,金符壓制在它身上,將它的陰煞緊緊禁錮在周身,四十四道符咒,當(dāng)初收服龍鱗的時候,夏芍也只是用來五十四道符咒。金蟒身體太龐大,因此夏芍用的多,但威力卻是不減的,這么強(qiáng)的威力,金蟒動都不可能動得了,它若是強(qiáng)行要掙扎,符咒的威力必然會對它造成不可估量的傷害,甚至可能對它的陰靈本體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創(chuàng)。
這金蟒也是有靈性的,它很聰明,知道這些符咒的厲害,因此之前它面對夏芍的時候,雖然不從,但也只是咆哮兩聲,卻沒試著掙扎過。但見了無量子之后,它竟然不顧受傷,也要掙扎了起來。
夏芍眉頭一皺,趕緊將離金蟒七寸處不遠(yuǎn)的那道符撤得遠(yuǎn)些,免得傷了它的靈智,目光卻是郁悶地看向無量子——這蟒是個硬骨頭,說收它還好,說除它,它還不得跟你拼命?
卻不想,金蟒一陣鬼哭狼嚎,里面參雜著的類似人聲的話卻叫夏芍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愣了一把!
“道士!是你!竟然是你!你把我封在這里兩百年,而你竟然還活著!”
夏芍愣了,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等她看向無量子的時候已經(jīng)瞪大了眼。
什么意思?
無量子是……把金蟒封印在這里的人?
不可能吧?那可是兩百年前的事了!這世上道家講究長生之術(shù)倒是真的,但真的能有活了兩百年,看起來還像是二十多歲的老怪物?
正當(dāng)夏芍嘴角抽搐,眼神怪異的時候,無量子垂眸宣一聲道號,說道:“金蟒,你認(rèn)錯人了。貧道是天師的后人,天師已羽化仙去百余年了。”
無量子目光明凈,不像是在說假話。夏芍聽了,無端松了口氣。她還真以為是兩百年前鎮(zhèn)壓金蟒的高人,要真是那位高人的話,他今天要除這條金蟒,她要跟他對上,只怕沒有勝算。
金蟒聽后卻是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嘯音,刺得人耳膜發(fā)疼,“老道士死了?死得好!死得太好了!哈哈!”
無量子聽到他這么說先輩,神情無喜無悲,只說道:“天師仙去之時,曾算出后世此廟會有一劫,你若破陣而出,必為禍人間,貧道乃是奉天師之命,前來除靈的。天師曾斷言,你兇性難改,今天見了,果然如此。”
“除靈?”夏芍一聽這話便往金蟒身前一擋,當(dāng)然,她沒忘了以龍鱗做防護(hù),但她也確實(shí)是擋在了金蟒面前。
廟里鬼哭狼嚎的聲音卻更尖銳,“除我?哈哈!你有本事就來!我就算是魂飛魄散,也會記住你們一族,詛咒你們一族的!你們永遠(yuǎn)別想煉虛合道,永遠(yuǎn)別想!”
無量子聽聞這話,才垂了垂眸。夏芍一見他這神情,便不由輕輕挑眉。該不會被金蟒說對了吧?無量子這一脈的人,自從這件事后,就再沒有煉虛合道過?
不過,這也不能說是詛咒使然,煉虛合道指的是修道者不著于法,不著于相,任何方法都不必用,從有入無,無無既無,與道同體,從此無拘無束、瀟灑自如地游覽于人間仙境。
但這樣的大道境界,從有道法開始,就沒有幾個人能達(dá)到這種境界的。
“沒錯。天師仙去之時是不曾開悟煉虛合道的境界,但困住他的心魔,卻不是你。而是……雄蟒。”
沒想到無量子會解釋,夏芍愣了,金蟒也愣了。
“雄蟒在哪里?不是應(yīng)該跟雌蟒一起鎮(zhèn)在這座廟里么?”不等金蟒開口,夏芍便先問道,這是她一直理解不了的事,“漁村祠堂里,村民們還世代供奉著金蟒夫婦的牌位,為什么這座廟里只有雌蟒?雄蟒呢?”
夏芍身后,金蟒不顧受傷急切地扭動,但廟中尖銳的鬼哭狼嚎卻變得有些低低的,聽得出它一聽到自己的伴侶,十分悲傷,急切找尋,“他呢?你們把他怎么樣了?他在哪里?”
“雄蟒,已度化飛升而去。”無量子垂著眸,聲音不大,但卻很明凈清晰。
夏芍怔愣住,甚至有些愕然,什么?
金蟒顯然也不相信這荒唐的說法,氣息又變得暴怒怨毒起來,“你騙人!他怎么可能!我們無辜枉死,我被鎮(zhèn)在這里受苦,他怎么可能還有心情度化飛升?你騙人!你是騙人的!該死的道士!我要?dú)⒘四悖】惺赡銈円蛔宓难猓屇銈兯篮蠖疾坏冒矊帲 ?
無量子抬起頭來,眼眸明凈如水,看起來不像是騙人的。隨后,他將兩百年前的事緩緩道來,故事卻令人唏噓而悲傷。
原來,兩百年前,雄蛇先被開山建祖廟的將軍帶來的官兵所殺,雌蛇隨后趕來,也被斬殺。當(dāng)時,無量子的先祖剛好云游路過此島,見雄蛇頭上已生出一只角,假以時日便可成一條小龍。感慨惋惜之余,無量子的先祖便將雄蛇和雌蛇的靈分別收在了兩件法器中。他本想著這兩條金蟒靈智已開,修煉不易,無辜枉死令人惋惜,便想在此建廟,誦經(jīng)護(hù)持,令這兩條金蟒能借著法器的靈氣繼續(xù)修煉,即便不能飛升也早日入輪回。
沒想到,雌蟒在枉死之時失去了它剛剛孕育的后代,十分地兇厲,怨念極強(qiáng),度化不能。無奈之下,這座廟改成了鎮(zhèn)靈之廟。無量子的先祖以這座孤島為中心,漁村小島為輔,設(shè)下鎮(zhèn)靈陣。
而這件事,無量子的先祖對雄蟒隱瞞了下來。他告訴雄蟒,雌蟒以另一件法器為依附,跟他一樣修煉著。那些未曾出世的生靈,他已作法超度,令它們再入輪回。
這是謊言。那些未曾出世的小蟒還未有靈性,確實(shí)已被超度,但雌蟒卻因怨念太重,被鎮(zhèn)在了佛像之下。
雄蟒的性情溫和,與雌蟒不同,它的靈性和修為比雌蟒要高許多。如果不是它性情溫和,當(dāng)初大可以和雌蟒聯(lián)手將前來島上的官兵趕走,但它不愿傷人,積下業(yè)障,便想與雌蟒遠(yuǎn)游。沒想到還是遇到了大劫。
凡是修煉大道者,無一不應(yīng)劫的,這一劫雖是劫數(shù),但遇到了無量子的先祖,也不能說不是機(jī)緣。雄蟒一心想與雌蟒超脫三界,從此自由自在。它以為雌蟒跟它一起被無量子的先祖帶在身上繼續(xù)修煉,卻不知道,在它跟著無量子的先祖云游天下大寺道觀、名山大川的時候,雌蟒一直被壓在廟中受苦。
無量子的先祖高齡一百三十六歲壽終正寢,在他羽化之前三年,曾帶著雄蟒到了天下龍脈之始的昆侖山脈,尋了一處風(fēng)水絕佳之地,感悟自然道法。沒想到,雄蟒在此感悟超脫,竟以靈體之身生出兩角,化龍飛升而去。
它走之時,無量子的先祖曾告訴雄蟒,雌蟒修煉未成,還不能從法器中出來,即便是他這一輩子不成,也會把雌蟒交給后代,令他們帶著它繼續(xù)修煉。終有一日,它們有再見面的機(jī)會。
雄蟒心性善良,它身為靈物,修煉比人還不易,能化龍飛升,可以說千萬年也不遇。它對帶著自己游歷山川的無量子的先祖心懷感激,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臨走時表示會等著與雌蟒相見的那一日。
但它哪里知道,直到它飛升而去,進(jìn)入昆侖的那一刻,雌蟒一直被鎮(zhèn)在當(dāng)初它們靈智初開的小島上,別說相見,雌蟒連入輪回的機(jī)會也沒有。就算是下輩子,它們也見不到。
對于雄蟒,無量子的先祖自認(rèn)為是積了一件大功德。但對于雌蟒,他卻心存愧疚。與雄蟒相伴數(shù)十年,他對這條靈智不低于人類的靈物也有幾分感情,他不知道自己這樣騙他是對還是錯。這件事就這么成了困住他的心魔,怎么解也解不開,在昆侖山待了三年,無量子的先祖坐化在此,卻在坐化之時,也不曾體悟大道,未曾進(jìn)入煉虛合道的無上境界。
但臨坐化之前,他回了一趟家,留下了給后代的手書。說明自己曾參透一部分天機(jī),百余年后,鎮(zhèn)靈陣會遭受天劫,陣會毀壞,雌蟒應(yīng)該會破陣而出,為禍人間。他算出家中會出一名天賦極高的后輩,因此命他這個時候一定要趕來阻止雌蟒。
假如它兇性不改,又不能度化,無法再次鎮(zhèn)住之時,便只能選擇除去。總不能叫它禍害鄉(xiāng)里。
無量子奉先師之命前來,先是到了漁村,發(fā)現(xiàn)為禍的只不過是一部分的怨念之后,便將其驅(qū)走,今天就是來島上除靈的。卻沒想到被夏芍拖延在了漁村小島,泅渡過海之后,到了之后,她已將雌蟒制服,差一點(diǎn)就收了。
這個故事無量子在敘述的時候聲音一直是平靜的,但他卻是垂著眸,夏芍見他眉宇間神情悲憫,略有不解之色。顯然,他今天除靈的事對他來說也有掙扎,不知這么做是對還是錯。
金蟒在聽說雄蟒的故事之后,徹底安靜了下來。夏芍沒有回頭看它,她只看著無量子,眼圈有些發(fā)紅,“你家先祖天師好不地道!雄蟒即便是千萬年難遇的靈物,它也有得知事實(shí)真相的權(quán)利。這世上任何的大道,如果存在于謊言之下,即便是得了大道,又能怎樣?你家天師難道就沒想過,雄蟒在昆侖一直等著雌蟒,等來等去,就算是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來的時候,它會是什么心情?而雌蟒被鎮(zhèn)在廟里,一心以為雄蟒與它同在受苦,待它逃出之后,到處找它找不到,它又是什么心情?這兩條金蟒靈智已開,與人無異,精神上的煎熬難道就不是惡業(yè)?到底是功德大,還是惡業(yè)大?”
無量子垂眸不答,閉了閉眼。這件事正是困擾他們一脈的問題,幾代以來,有天賦的后輩不是沒有,就連他自己,也困于此事之上,到現(xiàn)在不得解脫,尋不到解法。
夏芍也是垂著眸,心亂如麻。世間的故事最令人傷感的莫過于天人永隔,一方超脫,一方受苦,互相還都以為對方與自己一樣,期盼著再見之機(jī),卻不知再無見面的機(jī)會。
這樣悲傷的故事,仿佛天地間的樹木清風(fēng)都跟著感應(yīng)到了,廟里漸漸有風(fēng)吹過,低低切切的聲音,仿佛草木被微風(fēng)吹過,刷刷的聲音。
夏芍卻愣了愣,她轉(zhuǎn)過身去,這才發(fā)現(xiàn)金蟒伏在廟瓦上,金色的眼里能明顯地看見悲傷,而那些草木微風(fēng)之音,不過是這條靈物悲傷之時,陰煞牽動,發(fā)出的層層疊疊的聲音。這些聲音里,恍惚能辨出其中類似人聲的聲音。
這聲音辨別出來之后,夏芍乍一聽之下,卻是愣了。
“它沒跟我一起受苦,孩子們也超度了……”
金蟒輕輕吐著信子,仿佛人在說話一般,夏芍卻是看得愣了。眼前的這條蟒,哪里還像是剛才那條怨毒地喊著要?dú)⒐馑腥说膬挫尻庫`?它的悲傷與人無異,甚至那么近似于人的情感。
連她在聽到這樣的故事之后,都替這兩條金蟒悲傷,直到現(xiàn)在,悲傷還積在胸口,散不去,悶得發(fā)疼。而它在聽到之后,所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慶幸伴侶沒有跟它一起受苦,慶幸那些未出世的子孫后代已被超度。
夏芍垂眸,悲傷之余,不由生出感慨來。
是啊!這件事,如果發(fā)生在她身上,或許她也會怨恨,但她卻不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跟著一起受苦。
都說人是萬物之靈長,實(shí)則那是人自己的想法。世間萬物,都生在一個虛空之中,為何不能都有靈有性?
返本歸根,明心見性的話,人世間最初的美好,其實(shí)還是善。
就如同這條金蟒,無辜枉死,怨恨了兩百年,人害了不少,怨念不減,但在聽到雄蟒飛升超脫之后,它仍在這一刻放下了怨恨,只為雄蟒沒有跟它一起受苦。
這世上再多的怨恨,終不及一句所愛安好。
這就是善,人之初,靈性最根本的善。
夏芍抬起眸來,立在廟瓦之上,望向遠(yuǎn)處。不知為何,覺得眼前景物豁然闊大,有什么東西在心頭間撞了撞……
夏芍一愣,眼前的景色還是那樣的景色,但她卻就是好像看見了不同之處,說不出來哪里不同,但精神卻好像慢慢在圓明,豁然開朗,霍然間,似乎見到了一些本源的東西……
她還在怔愣,還在感受那種涌上來的不一樣的感覺。廟門口處,無量子明凈的眸中滌蕩起亮色來,低低宣了聲道號,說道:“盤膝冥想。”
夏芍聽見這話,突然被點(diǎn)悟過來,她一瞬間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趕緊依照無量子所說,盤膝坐在了廟頂之上,閉眸冥想。
眸是閉了起來,但夏芍卻好像依舊能看見剛才闊大的事物,天地間的事物還是那些,但在她心中已有不同的感悟。她好似在靜坐冥想中進(jìn)入了虛空,返本歸根,明心見性,看見一切圓明,像初生的嬰兒,看見人世間最初的東西……
原來,這就是煉神還虛!
在青市的時候,于七星聚靈陣?yán)飳⑿T心法修煉至煉氣化神的頂峰,卻一直找不到突破的契機(jī),沒想到應(yīng)了今天!
夏芍在冥想中運(yùn)起門派的心法,將元?dú)庥巫咴谏砩希耆劳杏诰窬辰纾爻肿畋驹吹木狻⑸瘢怪粌?nèi)耗,不外逸,并充盈在體內(nèi),慢慢與身體相抱而為一。
夏芍漸漸沉浸在體會心境提升的奇妙境界里,她卻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在眾人眼里正在發(fā)生多么大的變化。
她露在外的肌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凈化著……
她的肌膚本就好,原本就像玉瓷一般無暇,而此刻更盛一層,就像是嬰兒一般,漸漸變得更加白凈、瑩潤、自然。一切灰蒙蒙的雜質(zhì)都像是在剝離,在仍舊黑氣森森的廟宇里,化作點(diǎn)塵散去,而提升之后的肌膚仿佛經(jīng)歷了洗禮,在黑霧般的廟宇頂上,淡淡發(fā)著瑩潤的光澤。
除了她的臉沒有變化之外,僅僅是肌膚,已是極美。
這一幕比收服金蟒還令人難忘,廟外沒人出聲,只是目光發(fā)直。
廟外立著的雍容優(yōu)雅的男子凝望著廟宇之上,眸中流華流轉(zhuǎn),少見地有些恍惚。
而戚宸也少見地愣了愣,但當(dāng)目光聚焦到少女那張顯得灰蒙蒙的臉上時,眼眸不由瞇了起來。
夏芍這一坐下盤膝冥想,居然就坐了整整一下午,等她緩緩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真正黑了下來。
廟外,龔沐云含笑望著她,對她輕輕頷首。雖然不能理解,但似乎明白她遇到了什么事,那一眼笑意看起來像是在祝賀她。而戚宸不知道為什么瞇著眼,一副略微危險(xiǎn)的表情。
無量子仍然守著門口,見夏芍睜眼,笑道:“恭喜女施主,煉神還虛。”
夏芍起身躍下來,一躍之間感覺身體都輕盈了幾分,看周圍事物更覺得清晰,也不知天眼有沒有所提升。但現(xiàn)在不是試驗(yàn)的時候,她走到無量子跟前,對他鞠了一躬,“多謝道長提點(diǎn)。”
“那是女施主開悟所至,與貧道無關(guān),不必言謝。”無量子淺笑道。
夏芍回身,見金蟒仍然被困在廟宇頂上,金色的蛇眼望來,似乎還沉浸在悲傷里。夏芍輕輕垂眸,轉(zhuǎn)身又躍上了廟宇頂上,再次在蛇尾巴上坐了下來,淡淡一笑,說道:“跟我走吧,我一樣可以帶你修行。”
蛇眼抬起來,看著她,不說話。
夏芍和善地一笑,目光坦然地望著金蟒,“我也是剛剛才悟出來的道理,這世上的惡終歸會有因果報(bào)償,我們不應(yīng)該為了惡使自己陷在其中,我們要向著自己的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迷失了原本的自己。我想,對你來說,原本的你去處應(yīng)該在昆侖,應(yīng)該等待或者尋找與那些已入輪回的孩子們再見的機(jī)會。你不應(yīng)該為了別人的過錯被鎮(zhèn)壓在這里,那些犯下惡因的人,會有屬于他們的報(bào)。你不應(yīng)該為了他們的過錯承擔(dān)吃苦,應(yīng)該去尋找自己的前路。跟著我吧,我一樣可以帶著你修煉。我答應(yīng)你,有生之年會帶你去趟昆侖龍脈,說不定你也會有所感悟呢?不過,你害了不少人,修煉起來必然不會有雄蟒那么容易了,這點(diǎn)你要心里有數(shù)。”
金蟒低垂著頭,廟里又開始傳了嗚咽的風(fēng)聲,就像是靈物在哭泣一般。
“喂!”夏芍大膽地戳戳蟒的前額,“我一天三炷香,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不會欺負(fù)你的。頂多就是帶著你去欺負(fù)欺負(fù)別人。行不行?別婆婆媽媽的,給句話!”
金蟒明顯蛇眼兇狠狠瞪向夏芍,然后似乎要看自己頭頂。夏芍會意,立刻將金蟒頭頂?shù)姆涑啡ィ叩念^能動之后,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然后就轉(zhuǎn)去一邊,不理夏芍了。看起來竟像是有點(diǎn)難為情的樣子。
夏芍臉上露出笑容來,這家伙答應(yīng)了!她有符使了!
夏芍笑著起身,“那我就把你附在這只玉羅漢身上了,以后你就跟著我了。”
但玉羅漢拿出來之后,夏芍這才想起無量子來,轉(zhuǎn)頭看了過去,“道長,我看這金蟒有回頭的意思,你就跟你家先祖道聲對不住,別……”
夏芍本想說讓無量子別除它了,但話說到一半,卻是一愣。
只見無量子立在廟門處,仍是立著的,但印堂之處卻明顯有瑩潤的光在聚集,那光就好像三花聚頂一般!
夏芍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怔愣住,三花聚頂,這是要……煉虛合道了?!
但許久之后,她見無量子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印堂間的瑩潤光澤已褪去,他眸底卻更加明凈清澈了。
夏芍覺得,這絕對不應(yīng)該是煉虛合道。她剛才境界提升,就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無量子若是真提升的話,不該這么短的時間就完成。他看起來更像是明悟了什么,一只腳踏進(jìn)了煉虛合道的境界,但要提升,還有段日子。
無量子看著夏芍笑了笑,竟也身手敏捷地躍上廟頂來,從身上背著的白色布包里拿出了一件東西來,遞給了夏芍,“女施主聰慧開悟,金蟒跟著你,想來貧道能對天師有所交代了。這件法器,女施主帶去吧。”
夏芍一愣,看向無量子手心,那里躺著一件金玉玲瓏塔,塔有九層,二十四門。雕工異常精美,從夏芍對玉器的研究上來看,這玉也是老玉了,明清時期的。
“這是祖上天師留下來的法器,當(dāng)初雄蟒修煉就在這座塔里。貧道這次出來,正巧帶上了此塔,沒想到女施主能將雌蟒收服,這塔就贈與女施主吧。”
夏芍知道這法器貴重,但身后金蟒在聽到無量子的話之后,快速地轉(zhuǎn)過頭來,身子竟然要掙扎著盤起來,就為了看看無量子手中的塔。
這塔對于雌蟒來說應(yīng)該有著特殊的意義,夏芍思量之后,覺得收下對它來說應(yīng)該是個安慰,于是便鄭重謝過無量子,將塔收下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時候,又聽見有嗚咽的風(fēng)聲,不由把手伸出去,巨大的蟒頭伸過來,信子對著這件玲瓏塔吐了吐,似乎在感受里面有沒有雄蟒的氣息。
夏芍揮手將金蟒周身的符咒全數(shù)撤了。符咒剛撤,金蟒一恢復(fù)自由身,不必夏芍開口,它便迫不及待地化作一道黑森森的陰煞附著在了她掌心的金玉玲瓏塔上,過了一會兒,似乎到了塔內(nèi)的空間,整個塔身看起來散發(fā)這濃郁的金吉之氣,而陰煞全部被鎖在塔里,沒有泄露出來一點(diǎn)。
握著自己的符使,夏芍心里自然是歡喜的,她再次對無量子道謝。
無量子卻是笑了笑,目光明凈,“貧道承蒙女施主一句點(diǎn)醒,這謝禮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X毜肋@次正是為此蟒而來,既然它已有妥善的結(jié)局,貧道就放心離去了。”
夏芍一愣,她有說什么點(diǎn)醒過他么?
但無量子也不多說,只是笑意不知為何多了些深意,“只是,貧道有句話要贈與女施主。存于天道之外,不代表存于天機(jī)之外。只要在三界之中生存,有些劫數(shù)在所難免。不過,既然天機(jī)讓你我遇上,又讓貧道受女施主一句點(diǎn)撥,貧道理該欠女施主一個因果要還。日后,你我還會再見的。”
夏芍聽得怔愣住,心里咯噔一聲!
但還沒想出這話里深意來,無量子便轉(zhuǎn)身告辭了。
夏芍轉(zhuǎn)醒過來,連忙跟著踏出一步,“道長!日后我若是有事請道長幫忙,怎么找你?”
無量子一笑,沒有回頭,步伐沉穩(wěn)地步出廟門,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不必尋我,兩年之內(nèi),我們還會再見。”
兩年之內(nèi)?
夏芍垂著眸,站在廟頂之上,看著男子一身道袍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不由心中猜測。
剛才無量子那話,就好像看出她是重生而來,本不該屬于這個時空一樣!但他的話真的是這個意思?是不是她多想了?亦或者,有別的意思?
看著一身道士打扮的男子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曲折的山路上,夏芍不由目露深意。這個道士,起初見他還覺得他奇怪,現(xiàn)在想來,哪里是奇怪?
心境開悟之后,她這才明白,他那不是奇怪,只是一切由心,生于本源。對他來說,本無佛,也本無道,一切沒有區(qū)別。那是煉神還虛的境界才有的心性,不拘泥于外物束縛,一切返本歸根。
這人,年紀(jì)比她大不了幾歲,剛才竟一只腳踏入了煉虛合道的境界……
這世上,果真是人外有人。
迄今為止,無量子此人可謂她所遇見過的唯一一位世外高人。看不透,也參不透。但夏芍總覺得,他沒必要騙她。
既然如此,夏芍便也不去想了。她如今也是煉神還虛境界的人了,心性上有點(diǎn)返璞歸真的感覺,想不透就不糾結(jié),不會被猜不透的事所束縛。
看了看手里的玲瓏塔,夏芍一笑,將其握在手中,沖著無量子離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望向漁村小島的方向。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