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 江南草長鶯飛,西北卻仍颳風飄雪。
縣衙廳堂內,姜玉姝端坐, 縣丞也在場,兩人忙中抽空, 接見來自秦州的富商之子。
姜玉姝和顏悅色,安慰道:“你能返回圖寧,已是十分難得了, 放心罷, 他們不會怪你的。”
梅天富充軍近三年, 趁大赦天下時贖清了罪行,不再身穿灰撲撲髒兮兮的兵丁服, 而是華服錦袍, 頭戴金冠,十指佩戴幾個金玉戒指,白胖富貴。
此刻, 他垂頭喪氣坐著, 哭得一抽一顫, 沮喪告知:“但我心裡難受, 特別難受。當初離開時,我親口告訴郭校尉和弟兄們,發誓會投軍,誰知,一回到家, 家父家母、岳父岳母、衆多親友輪番苦勸,家父和岳父整天罵,家母和岳母、拙荊整天哭,唉喲,鬧哄哄,亂糟糟,竟沒有一個人贊成!”
“最後,長輩病倒兩個,大家指責我‘不孝’,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打消投軍的念頭,以免氣死長輩。唉,辜負了校尉的栽培之恩,委實內疚,無顏面對弟兄們了。”語畢,他拿帕子捂著眼睛,傷心嗚咽。
梅妻珠圍翠繞,打扮得與丈夫十分般配,耐心寬慰:“好啦,別傷心了,大家是爲你好。”緊接著,她滿臉堆笑,恭謹表明:“大人,天富的體格不適合投軍,只能子承父業,我爹孃和公公婆婆各給了一筆銀子,供他琢磨經商之道。天富決定來圖寧尋找商機,這件事,全家都贊成!”
“從今往後,我們就在圖寧謀生了,如果不小心出了什麼岔子,斗膽求大人多多寬容。”
姜玉姝打量眼淚鼻涕齊流的富商之子,不由自主,腦海中驀地浮現一句話:富二代,錢多,人——咳。
她定定神,正色道:“圖寧百廢待興,商機無限,官府非常歡迎遵規守紀的百姓。你們本本分分經商,便算報答了救命之恩了。”
“哪裡?”梅天富抽噎,沉浸在沮喪中,無法自拔,透露道:“校尉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難以報答!”
“您、您有所不知,我剛進圖寧衛的時候,老是受欺負,經常被嘲笑、侮辱、搶饅頭,餓著肚子,幹最髒最累的活兒。哼,明明同爲充軍的犯人,無冤無仇,卻有幾個混子,心腸惡毒,變著法兒折磨弱小。萬幸,我偶然幫校尉跑了一趟腿,他誇我‘識字、能說會道’,提拔了我,才得以擺脫被欺凌的困境。”
“如果沒有大人的關照,我早就死在營裡了。”梅天富感恩戴德,哭道:“我有自知之明,心知無法追隨校尉上陣殺敵,原打算回去繼續幫他沏茶磨墨的,結果,現在什麼也辦不到了。我、我無能,變成混子口中‘腦滿腸肥、一身銅臭味兒’的商人了!”語畢,他仰臉,咧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姜玉姝繃緊臉皮,嚴肅道:“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商人怎麼了?商人也是聖上治下的子民,何必妄自菲薄?”
黃一淳亦繃緊臉皮,溫和說:“對,你不必妄自菲薄。”
“就是呀!”梅妻抽出自己的帕子,遞給丈夫,“不要哭了,振作點兒,先談正事要緊。”
梅天富接過乾淨帕子,擦眼淚,擦鼻涕,萬念俱灰似的說:“你們談唄,我聽著。”
丈夫放棄投軍,梅妻慶幸不已,習以爲常地點頭,旋即開門見山,畢恭畢敬問:“大人,聽說,圖寧有意嘗試種桑養蠶,是嗎?”
姜玉姝答:“確有此事。目前,西蒼皇商,文家已經響應了,領走了一份紡織作坊的批令。”
“那,還剩兩份?”
姜玉姝頷首,“怎麼?莫非你們也感興趣?”
“是!”梅妻毫不猶豫,“我們啓程之前,已經獲得長輩首肯了,今年來圖寧,準備種幾頃土豆,同時種幾頃桑樹,然後蓋個作坊,年底回家就能交差了。”
黃一淳暗中鬆口氣,面露愉快笑意。
姜玉姝從容不迫,微笑囑咐:“縣衙暫時決定批三個作坊,幸虧你們來得早,晚些,恐怕就沒有了。屯田和作坊的事兒,你們去找相關的書辦,儘快辦妥文書,一年之計在於春,仔細耽誤了農時。”
“民婦明白,多謝大人指點。”梅妻始終恭謹賠笑,趁機打探桑蠶業的消息,一改上次打滾撒潑的潑辣樣兒。
兩刻鐘後,梅天富夫妻告辭,匆匆去尋書辦,辦理相關文書。
客人離開,官吏繼續商量公務。
翠梅倒茶時,忍不住感慨:“哎呀,梅掌櫃兩口子真是財大氣粗!嘖嘖嘖,那份痛快勁兒,比皇商家的文少掌櫃還豪爽。”
黃一淳並不意外,“文家世代爲皇商,肯定比梅家富裕,但文家家族龐大,家主妻妾成羣、兒女衆多,文一齋想動用銀子,需要層層請示。但梅家不同,梅天富十分受寵,乃秦州首富之嫡子,岳家也經商,長輩們分別給點兒,他手頭就寬裕了,兩口子愛怎麼花便怎麼花,自由,不受制。”
姜玉姝贊同頷首,“不錯。不要單看家族富貴,關鍵在於個人擁有的財產。”
“這倒也是。”翠梅樂呵呵,“太好了!文家和梅家領頭,他們和官府一起嘗試種桑養蠶,過兩年,很可能會有更多的商人響應,到時,圖寧山上種滿桑樹,想想,多壯觀呀。”
黃一淳滿懷期待,“但願如此,拭目以待!”
“唉。”姜玉姝嘆了口氣,平靜說:“那是以後的事兒了。當務之急是‘李啓帆奸/污案’,無法可循,縣衙做不了主,我早已上報府衙,但至今沒有答覆。”
黃一淳斂起笑容,“興許過兩天就有迴音了。府衙想必也頭疼,界定‘內亂’,一旦開先例,會被今後相同的案子參考,絕不能出錯的。”
姜玉姝打起精神,“我明白。在府衙批覆之前,此案暫擱下,咱們先督促春耕。對了,募捐籌集了多少銀子了?”
“兩千一百多兩。”
姜玉姝讚賞一笑,“辛苦了。”她囑咐:“你吩咐下去,叫工房儘快交圖來,先蓋學堂主體,餘下的,繼續籌錢,慢慢兒完善。免得荊教諭隔三岔五打聽,生怕我把銀子拿去蓋作坊、修城牆。”
“哈哈哈~”黃一淳撫掌,罕見地哈哈大笑,“總算來了個鎮得住荊老先生的知縣!想當初,孫知縣在任時,可沒少受教諭的氣。”
翠梅撇撇嘴,“教諭一開始不尊不敬的,倚老賣——咳,幸而我們夫人仁慈寬厚,不屑與他一般見識,否則,他的官職恐怕難保。”
姜玉姝捶捶後腰,“看在他一心爲公、勤勤懇懇的份上,我願意包容。但事不過三,所以,他如今規矩多了,不敢再嚷什麼‘牝雞司晨’。”
“縣尊寬宏大量,下官佩服。”黃一淳愈發敬重知縣。
一晃眼,三月了。
北風颳著颳著,漸漸轉了向,東南風日盛,邊塞又迎來一季春。
夜間
庸州城·裴府
裴文灃坐在書案後,身穿家常半新不舊的錦袍,提筆蘸墨,伏案書寫。
下一刻,“叩叩~”兩聲,虛掩的門外響起柔聲詢問:“還沒忙完嗎?”
裴文灃擡頭,“快了。”他關切問:“很晚了,夫人怎麼不去歇息?你有孕在身,切莫操勞。”
紀映月挺著六個月的孕肚,臉頰圓潤,丫鬟一左一右地攙扶,並有一丫鬟拎著食盒尾隨,慢慢邁進書房,解釋道:“我白天多睡了一會兒,現在清醒得很,睡不著。夫君總是忙到深夜,更應該多保重身體,我叫廚房做了些點心,嚐嚐?”
“好。”裴文灃欣然擱筆,起身攙扶妻子坐下,丫鬟麻利擺放食物後,便識趣退下了。
兩人成親不久,丈夫斯文儒雅,妻子溫柔賢惠,平日相敬如賓,妻子又有了身孕,夫妻之間越來越融洽,令雙方長輩倍感欣慰。
紀映月單手托腮,凝視丈夫,眼裡飽含愛意,“味道怎麼樣?”
“不如你做的好吃。”裴文灃向來滿意妻子的廚藝。
紀映月不假思索,“明天——”
“不可。”裴文灃擡手打斷,叮囑道:“孩子出生之前,你別下廚,以防萬一。倘若讓長輩們知道你懷著孩子給我做糕點,爲夫會捱罵。”
紀映月笑彎了眼睛,柔順答:“嗯,我聽你的。”
“你也嚐嚐?”
“不了,我不餓。”
忙碌許久,裴文灃確實餓了,一口氣吃了三塊糕,紀映月端茶遞水,他漱口擦嘴,喝茶,催促道:“你先回房歇著,我馬上忙完了。”
紀映月頷首,起身時,瞥了一眼書桌,無意中發現信箋上的稱呼:
“表妹——”
表妹?
姜玉姝?又寫信給姝姐姐嗎?
剎那間,紀映月無法自控,笑容瞬間消失,意欲細看,卻覺得不該偷看,倉促別開臉。
裴文灃入仕以來,一直主管緝盜巡捕、審案斷案,心細如髮,當即察覺,順著妻子的目光一看,根本無需思考緣故,主動拿起信箋遞給她,解釋道:“我寫給玉姝的,談一件要緊的公務。”
“哦?”紀映月下意識伸手,旋即縮回,強笑道:“公務,我、我看不懂,還是不看了。”
裴文灃卻硬塞,“與機密無關的,你可以看。”
“……好。”紀映月接過信,用審視的目光,逐字逐句細看,末了,悄悄鬆口氣,暗忖:哎呀,果然是商談公務!
裴文灃低頭,俯視妻子,“這個案子,夫人怎麼看?”
紀映月十二分喜歡聽丈夫喚自己“夫人”,忙答:“遠房表哥,當然算親戚啊!卑鄙無恥的畜生,糟蹋自己的表妹,那個姑娘一定屈辱絕望極了,如果罪犯趁著大赦天下逃脫懲罰,公道何在?而且,罪犯曾經趁戰亂越/獄,罪加一等,罪無可恕。”
“唔,府衙也是這個意思,刑部的批覆下來了,此犯將被判死罪,不予赦免。”
“他活該!”女人絕不會憐憫強/奸/犯。
裴文灃莞爾,抽回信箋,坐下提筆蘸墨,“我再添一段,得寫詳細點兒。玉姝缺乏辦案經驗,偏偏圖寧案卷衆多,她只怕正忙得焦頭爛額。”
紀映月站在桌旁,內心滋味難言,輕聲說:“哪裡?連我父親都誇她‘巾幗不讓鬚眉’,她一定能處理妥當的。”
裴文灃頭也不擡,“難說。畢竟新官上任,再如何有能耐,也得花功夫掌握全縣的情況。”
“她不懂的,你提醒提醒呀。”紀映月柔聲細氣,語氣如常,眼睛卻怔怔盯著燭光,思緒亂飄。
“唉,我手頭事情也多,她那兒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提醒起,幫不上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紀映月欲言又止,惆悵想:他仍是關心她的,估計會關心一輩子。剛成親時,他應酬時喝醉了,睡夢中囈語,嘴裡念是的“姝妹妹”,而非“夫人”……
少頃,裴文灃寫完信,擱筆,起身說:“行了,寫完了!”他攙扶妻子,“走,回房休息。”
紀映月如夢驚醒,想了想,賢惠道:“本月二十五,是姝姐姐的生辰,我準備了一份禮物,隨你的信寄去圖寧,行嗎?”
“生辰?”裴文灃腳步一頓,沉默須臾,隨即回神,“瞧我,給忘乾淨了,還是夫人記性好。”
紀映月一聽,鬱懣之氣迅速消散,“夫君公務繁忙,忙起來廢寢忘食,家務事本就應該由我打理。”
夫妻並肩邁出書房,裴文灃不悅道:“依我看,竟算了罷。哼,這幾年,我的生辰,她也忘了,莫說禮物,甚至連個問候也沒有,越大越不懂禮數。”
紀映月不由自主,心情輕快,笑道:“姝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是‘縣太爺’,平日可能比你還忙,哪裡記得住瑣事?她知道我有孕後,特地送了頂好的皮子,因此,她的生辰,我可不敢失禮。”
“你做主,女人之間,才知道送什麼禮物合適。”
“嗯。”紀映月抿嘴,笑出兩個梨渦。
丫鬟婆子打著燈籠,簇擁恩愛相攙的夫妻,沿著遊廊,走向臥室。
燈籠光昏黃,照得裴文灃的狹長鳳目忽而明,忽而暗,他步伐沉穩,卻有感而發,默默喟嘆,暗忖:
三月二十五,姝妹妹的生辰,我不可能忘記。
年少時,曾不慎忘記一次,小丫頭氣得直哭,大鬧彆扭,足足半個月不給我好臉色看。
往事如煙,永遠回不到過去了。
現在,我仍然記得,但必須裝作“忘乾淨”了;而她,多年以來,從未提過半個字,不知是真忘了?還是裝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