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太過分了!"
"哼,親姑媽, 疏婆婆, 她現在經常拿婆婆的臉孔教訓我,幾乎覺察不出什么‘親上加親’。"
王巧珍趴在榻上, 滿腹委屈,心浮氣躁, 一肚子火, 燒得原本曬黑的膚色更黑。
心腹侍女跪坐榻沿,不斷搖動蒲扇,為趴著的人扇風,習以為常地安慰道:"老夫人是您的姑媽, 姑侄情分,永遠不變的。二少夫人縱再如何賢惠孝順, 也搶不走您的姑媽, 盡管放心吧。"
王巧珍翻身仰躺,鄙夷撇撇嘴,嗤笑說:"搶不搶的, 隨她去唄。姜玉姝拼命掙賢惠名聲的緣故,誰人不知?還不是因為她寡廉鮮恥, 未出閣前, 大膽勾引二弟,硬是奪走妹妹夫婿嫁進侯門, 鬧得沸沸揚揚,顏面掃地, 故才一個勁兒地彌補。"
"唉,可惜呀,靖陽侯府忽然倒了,她耍盡心機,進門卻沒享一日富貴,就跟著全家遭流放!哈哈哈,白費心機嘍。"王巧珍幽幽嘆息,卻笑得幸災樂禍。
侍女伺候多年,打從骨子里畏懼世子夫人,即使淪為流犯,也不敢待其不尊敬,生怕明里暗里受折磨。她跪坐著,低眉順目,附和道:"二少夫人的名聲,確實有些難聽。其實,哪怕她十分賢惠孝順,地位也越不過您去。"
王巧珍斜睨一眼,"哦?是么?"
"當然!"侍女從前心甘情愿地伺候,是因為奴婢身份;如今心甘情愿地伺候,是為了求個衣食無憂。她殷切打扇子,奉承道:"長幼有序,長嫂為尊。郭家除了老夫人,便是您說了算,這體統,絕不能亂的。"
王巧珍聽了,方心氣平順些,嘴里卻說:"小蹄子,你把二公子忘哪兒了?老侯爺臨終前,可是把家主之位交給了他的。"
"外頭的大事兒,自然該二公子做主。夫人們管內宅,也有一套老規矩嘛,亂不得。"侍女恭順,察言觀色,專挑對方愛聽的話說,拍了好一頓馬屁。
王巧珍瞇著眼睛,被奉承得消了氣,懶洋洋說:"罷了,不提她了,好沒意思。姑媽已經去信請穆世伯幫忙,估計月底,姜玉姝就會搬來長平,到時有的是機會戳穿其真面目。嘖,做婆婆的忒操心,生怕她二媳婦在赫欽屯田動了胎氣!"
侍女一刻不停地打扇子,頻頻附和。
一大家子人,兩地分隔,各過各的,僅靠書信聯絡。原本熟悉倒沒什么,但姜玉姝是新媳婦,與婆家人相處時日甚短——王氏忍無可忍,屢次訓責懶惰長媳,王巧珍委屈且不服,歸咎于弟媳婦爭強好勝、假裝賢惠,故日益不滿,嫌隙愈深。
長平縣的家事,姜玉姝遠在赫欽,毫不知情,一心一意經營自己的小家日子,奔波忙碌于屯田大業。
因為有孕在身,精力比不得往常。
姜玉姝左等右等,總不見郭弘磊回來,掩嘴打了個哈欠,上榻側躺,疲憊說:"去了挺久了,也不知他在跟莊主簿聊些什么。好困,我先睡會兒,等他回來,嬤嬤叫我一聲。"
"好。快睡吧,下午還得忙活。"潘嬤嬤一口答應,帶上房門走了。
小半個時辰后,房門被慢慢推開,郭弘磊徑直走向床榻,掀起帳子,落座榻沿,低頭凝視妻子睡顏,目光深邃。
良久,他俯身,蜻蜓點水般吻了吻她的唇,笑了笑,仔細掩好紗帳,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包袱,輕手輕腳離去。
郭弘磊邁開大步,須臾,迎面便見奶娘和弟弟。
"二哥,你又要走了。家里有好幾件趣事,我還沒告訴你呢。"郭弘哲無精打采。
父兄逝世,次子當家。郭弘磊搭著弟弟肩膀,嚴肅說:"先攢著,等下次探親,你一口氣說個痛快,我聽著也更有趣,如何?"
"好吧。"郭弘哲無奈點頭。
"我不在家的時候——"
"知道!"郭弘哲打斷,承諾道:"我會聽嫂子的話,也會盡力分擔家里大小事務。"
郭弘磊莞爾,搭著肩膀,不輕不重搖晃一把弟弟,"唔,很好!"
"少夫人呢?"潘嬤嬤疑惑問。
郭弘磊答:"我沒驚動她。天熱,讓她多睡會兒,免得沒精神教導學生耕作。"
"也對。"潘嬤嬤欣然贊同。
郭弘磊忽然止步,語帶笑意,扭頭問:"母親知道喜信了嗎?"
"方勝一診明喜脈,我不識字,當晚就請三公子寫信報喜了,讓老夫人也高興高興!"潘嬤嬤笑道。
郭弘磊滿意頷首,"好。"
少頃,三人走進堂屋。
曹樺聽見腳步聲,便擱下茶杯,早看出小夫妻恩愛,提議道:"不如你明天再回營吧,在家歇一晚。我帶了充足人手,無需你護送。"
"多謝大人好意。"郭弘磊按著佩刀,婉拒道:"我倒很想在家里多待會兒,但手頭尚有差事未完,不敢耽誤。"
曹樺贊許一笑,率先朝外走,嘆道:"是啊。老夫何嘗不想留下照顧兒子?也是因為身負差事,必須盡快趕回營處理。"
郭弘磊跟隨,安慰道:"寒舍雖簡陋,粗茶淡飯,但在下的家人會盡力照顧傷兵的,您不必過于擔心,待空閑再來探望吧。"
"唯有如此。只是,太給你們添麻煩了。"曹樺歉意道。
郭弘磊邁下臺階,"哪里?平日有兩個弟兄專負責照顧傷員,我家人僅需供住處和一日三餐而已,不麻煩。"
"還有大夫。多虧了方大夫,妙手回春,小達才保住了性命。"
一行人邊聊邊走,踏出院門,道別后,上馬揚鞭遠去。
于是,姜玉姝清醒時,只聽見潘嬤嬤解釋,未趕上送丈夫出門,無奈一笑。
當天傍晚忙完,她正打算回家,卻被莊松叫住了:
"等會兒!"
姜玉姝轉身,翠梅和鄒貴回頭,異口同聲問:"怎么了?"
"有個事兒。"
莊松搖著折扇,慢條斯理,威嚴道:"劉老柱偷羊,既罰銀子,又罰他打羊草一年以贖罪。誰知,他總是使喚兒子干活,罪魁禍首懶惰,毫無悔過之誠心,這可不行。我已經吩咐了,即日起,每天由劉老柱給羊群供草料,以儆效尤,今后看誰還敢碰官府的財物!"
"原來是這事兒啊。您決定,誰送草料都可以。"
莊松囑咐:"你們盯著些,如果發現劉老柱又使喚他兒子受過,記得告訴我。"
姜玉姝爽快答應,"行!"素無交情之人,她全不在意。
七月的天,濃云密布。
暮色漸起,云層里突冒出幾聲悶雷,轟隆隆,閃電炫目,狂風大作雨滴降落,雨水如簾似幕,瓢潑一般橫掃山村。
"啊呀,哈哈哈,下大雨了!"翠梅興高采烈地跑進屋,沖向窗,飛快關窗。
姜玉姝從屏風后繞出來,捧著幾件疊好的衣裳,整齊放進柜子里,嗔道:"瞧把你給樂的,活像沒見過下雨。"
"天太熱,夜里悶得睡不著覺,我老早就盼著下雨了。"
姜玉姝合上柜子,愉快說:"好雨知時節!這場雨過后,天漸漸轉涼,土壤濕潤,該開始耕種了,絕不能遲,得避開深秋霜凍。"
"行吶。橫豎土豆都催出了芽,肥料早已齊備,隨時可以下種。"翠梅捏著幾封信,當扇子似的扇了扇風,而后擱在桌上,稟道:"姑娘,又來了幾封信。"
"哦?我看看。"
姜玉姝落座,掃了兩眼,登時驚訝蹙眉,"咦?"
"怎么啦?"翠梅湊近。
姜玉姝三兩下撕開信封,抽出信箋,垂首細看,納悶答:"稀奇了。這封信,居然是你二公子的姐姐寄來的,而且指明由我親啟。"
"二公子的姐姐?"翠梅一頭霧水,揪玩辮子發梢,"確實稀奇。唉,想想,居然從未見過面,至今不知那位尊貴侯門千金的長相。"
姜玉姝一目十行,唏噓道:"我曾好奇問過,只知大姑姐閨名慧蘭,夫家姓馮,姐夫在翰林院當差。"
"當初,父兄逝世、娘家上下被流放,嫡長女竟始終沒露面,未免太狠心了些。"翠梅耳語道。
姜玉姝一邊看信,足足寫滿兩頁紙,一邊說:"據馮姐夫說,她當時身懷六甲,胎不穩,日夜臥床休養。假如確實身體不適、下不了床,倒也不能責怪。"
"她信里說什么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姜玉姝嘆了口氣,"一則問候弟弟夫婦,二則打探母親身體。"
"難道……老夫人惱了,不肯原諒女兒?"翠梅眼珠子轉了轉。
姜玉姝把大姑子的信放在旁邊,拆閱下一封,輕聲答:"她沒說,但我猜是。"
"肯定是!不然她何必找弟媳婦打聽母親的身體?本該直接去信請安的。估計老夫人心寒了,冷落女兒。"
翠梅天生機靈,心思活泛,嘀咕說:"依我看,不止老夫人,恐怕大少夫人也不理睬她。否則,她們表姐妹之間,自幼相識,有什么不方便問的?何必放著表姐不用,改而親近陌生弟媳婦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姜玉姝冷靜答:"人家沒親近我,只是打聽些事而已。素未謀面,毫無交情,壓根親近不起來。"
"這封信又是誰寫的?"屋里昏暗,翠梅吹亮火折子掌燈,把燭臺挪近。
姜玉姝笑了笑,"四弟。弘軒仍是小孩子心性,隔三岔五地寫信,總抱怨煩悶、枯燥、無聊透頂,也想學阿哲,來赫欽‘開開眼界’。但老夫人絕不會準許的,他老老實實待在長平吧。"
"那是!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老夫人怎么舍得四公子來這兵荒馬亂的地方吃苦嘛。"翠梅伶牙俐齒。
說話間,姜玉姝拆開第三封信,寥寥數語,言簡意賅,出自婆婆王氏之手。
閱畢,她怔住了,久久無法回神,木頭人一般。
"姑娘?"
"怎么發起呆來了?"翠梅頓時懸起心,緊張問:"莫非出事了?不要緊吧?"
姜玉姝回神,神色凝重,緩緩答:"婆婆說,我有孕在身,不宜待在危險之地,她已經請穆世伯幫忙,想盡快把我遷去長平縣,安穩休養,對孩子好。"
"什么?"
翠梅驚呆了,不知所措,"婆婆關心兒媳婦,固然是好事。可惜您之前答應了潘知縣,一千五百萬斤糧食,現在還沒下種,能走得了嗎?"
姜玉姝慢慢把信放在桌上,右掌用力壓住,正色答:"如果言而無信、一走了之,我成什么人了?我忽然撂擔子,縣里如何看待郭家?必定會怪罪的。"
"那,回絕老夫人?"
姜玉姝點點頭,嚴肅道:"眼下實在脫不開身,只能詳細解釋清楚,請婆婆諒解。"
翠梅無奈嘆氣,"唉,是沒轍。那您回信吧,我去做飯了。"她迅速想開,辮子一甩,輕快離去。
風雨未停歇,屋頂瓦片被敲響,嘈雜不堪,驅散了悶熱暑氣。
姜玉姝端坐,凝望窗,右掌牢牢壓著三封信,暗忖:
一旦去了長平,豈不得天天對著婆婆和嫂子?
到時,婆媳相處,妯娌合作,對我而言不僅是問題,而且是難題。
在她心目中,兵荒馬亂可以應對、嚴寒酷暑忙活可以忍受、屯田重任可以謀劃……她咬咬牙,咽下了許多苦,唯獨不能、也不愿做一個合乎婆婆心意的"賢良淑德好兒媳"!
姜玉姝了解婆婆和嫂子的品性。
流放一路北上,兩個半月內,婆媳妯娌之間,頻頻發生不愉快,姑侄聯手對上新媳婦,她輸多贏少,幾次氣得變了臉色,嘗試理論,對方卻不講理。
每當郭弘磊幫妻子時,就了不得了,王氏婆媳一尊一長,你一言我一語,痛把小夫妻指責一通。
風從窗戶鉆入,撲得燭光閃了閃,一室家具黑影亂晃。
姜玉姝如夢驚醒,眸光堅毅,右掌"啪"地一拍信箋,拉開抽屜,果斷把信件塞進去,旋即"嘭"地合上抽屜,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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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能拖一天是一天,遠親近仇,親戚之間不投緣,離遠些為妙!
數日后,清晨。
姜玉姝懷著三個月的身孕,登上馬車,趕去百里外的連崗鎮,查勘耕地。
車輪轆轆,時而走官道,時而走村路,一刻不停。
密林里,一伙彪形大漢埋伏,為首者臉頰一道刀疤,鷹鉤鼻棕褐發,眼神陰狠,嘴里說的是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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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婆媳問題,妯娌問題,猛于虎,令人聞之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