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考察啊?”
姜玉姝頷首, 低著頭, 認真研讀公文,喃喃答:“沒經歷過,我沒經驗, 心里沒底自然害怕。萬一被評個‘不稱職’,就糟糕了?!?
“夫人多慮了?!?
郭弘磊莞爾, 從她腿上拿起一份公文,粗略掃視,寬慰道:“前任圖寧知縣,孫捷孫大人, 遠遠不如你恪盡職守,他那么怠惰, 任期內都能順利通過考核,甚至任滿三年便如愿調往富庶地方。你比他能干多了,堪稱稱職,有什么好害怕的?”
在他心目中, 夫人能干極了,已經能干到丈夫被親友調侃“娶了個母老虎”、“懼內”的地步。
“多謝寬慰, 將軍過獎啦?!?
姜玉姝低頭太久,脖子酸, 閉著眼睛后靠椅背, 反手揉捏后頸,透露道:“其實,孫大人并不怠惰。據我了解, 孫大人雖然不太重視‘農桑、獄訟、人口’等等,但他擅長打點關系和謀政績啊。聽說,他在任時,不知送出去多少名貴藥材,交游廣闊,連你們的指揮使宋將軍,都逐漸與之成為朋友,進而,官府與軍隊聯手開挖運河,最終,運河變成耀眼政績,知縣才能順利調去富庶地方?!?
“論應酬打點的能力,我遠不如他?!?
郭弘磊淡淡道:“鉆營取巧,在官場上算是一種本事,但不足稱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孫大人一心籌劃調離,任期內壓根沒辦成幾件實事,一有機會就溜了,不配當百姓的‘父母官’。”
姜玉姝扭動了一下脖子,麻利收拾公文,感慨說:“想必因為地頭蛇勢力強大,下屬貪污受賄損公肥私,攪得衙門烏煙瘴氣,他又與荊教諭不和,焦頭爛額,干脆一走了之。”
“懦夫行為?!惫肜谔?,握住她的后頸,力道適中地揉捏。
后頸被揉得一陣酸痛,旋即,緊繃身體逐漸放松。
姜玉姝“嘶”了一聲,整個人搖晃,瞇起眼睛笑了笑,由衷慶幸,“幸好,如今衙門的風氣清正多了,徹底鏟除貪吏污役,我才安心,省得總是提心吊膽?!?
“孫捷膽小,你卻是太大膽了?!惫肜诨⒅?,眼里卻飽含欣賞縱容之意。
姜玉姝順著他揉捏的力道左搖右晃,慢吞吞說:“我是盡本分懲治罪犯而已。否則,地頭蛇得意洋洋,知縣倒忍氣吞聲,像什么話?既窩囊,又惹人恥笑?!?
“算了,只要你別以身犯險,我就不反對?!?
片刻后,他索性拽得她趴在自己腿上,撩開發絲,方便揉捏其細白后頸。
車輪轆轆,天氣涼爽宜人,姜玉姝愜意趴在他腿上,被按得昏昏欲睡。
宣威將軍心甘情愿充當墊子,手掌緩緩撫摸纖瘦脊背,停在柔軟腰肢處,耳語嘆息,“一直胖不起來,勁兒全拿去長膽子了?”
正當即將入眠時,她突然想起一件家務事,纖長睫毛急促撲閃幾下,懶洋洋問:“哎,四弟的親事和前程,你怎么看?”
郭弘磊臉色一變,頓感煩惱,“屢勸不改,打罵也不管用,只能隨他了。我若是繼續勸‘動家法’,母親該生氣了?!?
“人各有志,勉強不得。弘軒鐵了心從商,攔不住,由他闖一闖唄,興許碰壁就會回頭。至于親事,老夫人已經相定了劉知縣的侄女,知書達理,清秀賢惠,她家表示不介意外室或私生子?!?
“聽說劉姑娘年紀偏大?”
“二十三歲,我覺得正年輕。她給她母親守孝,耽誤了青春,不然八成不會選擇嫁給弘軒?!?
“唉,老四私德有虧,沒資格挑剔了。他簡直自作自受!估計將來,還有他受的?!?
姜玉姝舒舒服服趴著,勸道:“行啦,消消氣,莫說親弟弟,即使親兒子長大后不聽勸,咱們也沒辦法。”
郭弘磊挑眉,恨鐵不成鋼,“哼,如果是兒子任性胡鬧,我的顧忌就少多了,索性打斷孽障的腿,寧愿養他一輩子,也不能放任其恣意妄為?!?
“責罵可以,但不能打斷腿!”
“夫人可曾聽說過‘慈母多敗兒’?”
她立刻掐他胳膊一下,嗔道:“除非犯了嚴重錯誤,否則不許隨便打孩子?!?
“我何時‘隨便打孩子’了?哪里舍得?”郭弘磊也掐她一下,掐的卻不是胳膊。
“嘶~”姜玉姝下意識蜷縮,急忙趴好,雙手護住自己,“你這人,專挑地方掐,疼啊!”
“掐疼了?起來,我看看?!?
“別鬧!當心被車外人聽見,笑話咱們。”
“奇了,究竟誰先動手的?我只是接招罷了,奉陪到底。”
“乖乖坐好,你讓我掐回來,就算扯平!”
“哼。”他輕而易舉困住她,戲謔欣賞對方徒勞掙扎的模樣,威嚴問:“服不服?認輸就饒了你。”
“不、不服!”
……
兩人推搡打鬧一陣,第無數次以郭弘磊牢牢制住她而告終,親昵相擁,恩愛如初。
“正是看見老四接二連三的荒唐舉動,我才決定帶兒子和侄子來一趟庸州,趁這兩年較空閑,嚴格管教管教孩子,避免他們染上惡習,氣咱們。”
姜玉姝大為贊同,“好主意!”
數日后·圖寧縣衙
車馬尚未停下,門房遠遠便認出郭弘磊,瞬間滿臉堆笑,飛奔相迎。
“喲,快看,知縣回來了!”
“郭校尉也來了,趕緊稟告縣丞他們。”
“你怎么還叫‘校尉’呢?該改口叫‘將軍’了?!?
“是是,瞧我,叫習慣了,一時間改不過來?!?
門房幾個衙役殷勤迎接,爭相行禮,七嘴八舌道:“大人,您回來啦,一路辛苦,慢些。”
“小的給大人請安?!?
“郭將軍!”
“恭喜將軍,又升了?!?
……
郭弘磊下馬,家運坎坷飽經磨難,早已練就了寵辱不驚的心性。他朝眾人一頷首,昂首闊步往后走,攙妻子下車。
姜玉姝站定,斜掠被秋風吹亂的發絲,心系公務,第一句話便問:“我回家探親期間,衙門沒出什么大事?”
門房消息靈通,使勁搖頭,“您放心,沒出什么大事!”
“這就好。”
郭弘磊腳步不停,走向第二輛馬車,見侄子已經自行下車,便抱下長子,緊接著,走向第三輛馬車,溫和問:“明誠,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姜明誠從小埋頭苦讀,乃文弱書生,秋夜里著涼,鼻塞聲啞,已服藥數日,尷尬道:“唉,大大小小都扛得住,只有我生病,真是慚愧。”
郭弘磊拍拍小舅子肩膀,叮囑道:“慚愧什么?你尚未適應邊塞天氣而已,走,先到后衙休息。縣衙人多熱鬧,若是影響你讀書,我家在城北有個小別院,那兒十分清靜,你千萬別客氣,遇見麻煩盡管提出來?!?
“好,多謝姐夫?!崩删藗z有說有笑,并肩走向通往后衙的角門。
“這兒就是圖寧呀?”郭燁腳一沾地,揉揉眼睛,好奇環顧四周,拉著堂兄走向母親,“娘!”
姜玉姝扭頭一看,招招手,“剛睡醒?。俊?
“嗯?!惫鶡罾眯?,興奮觀察周圍。
頃刻間,縣丞帶領幾個小吏疾步趕出來迎接,行禮并問候,畢恭畢敬。
姜玉姝含笑引見:“這是犬子,這是舍侄,那位是舍弟明誠?!?
姜明誠上前,以晚輩的身份朝縣丞行禮,文質彬彬。
“噯呀,不敢,不敢當。”黃一淳立即還禮,絲毫不敢怠慢侍郎之子,“姜公子,請,請進?!?
小廝忙碌搬運行李,郭弘磊朗聲招呼:“走?!?
一大群人涌向后衙,熱鬧寒暄,衙役和小吏忙前忙后,使出渾身解數套近乎。不僅衙門中人,紳商聽見消息,有所求者更是千方百計接近,試圖趁機攀些交情。
于是,姜明誠便在后衙住下了,或鉆研學問,或與新任教諭等人探討學問,或去縣學待幾天,還在姐夫教導下練習騎射,日子過得充實而愉快。
一晃眼,十月中旬。
深秋時節,風蕭瑟,天氣越來越冷,漫山遍野黃葉飄零,圖寧各鎮各村忙于收割莊稼,披星戴月,生怕糧食被霜雪糟蹋了。
這天上午,姜玉姝率領一干下屬,巡察糧食作坊。
作坊寬敞整潔,第一批雇工埋頭干活,個個賣力,一捆捆扎好的粉條堆在斗車里,堆得冒尖,流水一般運往倉庫。
姜玉姝拿起一捆,掂掂分量,湊近聞了聞,又掰了一小段,試探硬度,滿意說:“很好,越做越齊整了!”
“今秋收成不錯,待稅糧收上來,一堆積,恐怕年前也忙不完?!秉S一淳也掰了一小段,直接放進嘴里咀嚼,“到時,冰天雪地,制粉需要灶火,柴禾是個問題?!?
姜玉姝嘆了口氣,“是啊。圖寧少山林多草原,用炭制粉是不可能的,太奢侈,需要動用大批人手收集柴禾?!?
“不過,看在上月順利用土豆和干糧換了一批鐵器的份上,值得花費精力!”
姜玉姝不禁笑起來,“滁節知縣夠爽快的,幾乎沒還價,就成交了?!?
眾小吏樂呵呵說:“咱們厚道,開價公道,自然用不著還價。”
“滁節得天獨厚,有好幾個鐵礦,想從圖寧學本領,理應交點兒束脩”
“有得必有失,滁節有鐵礦,卻土壤貧瘠,聽說今年歉收得厲害。”
“哈哈,還是咱們圖寧好!地方遼闊,土壤肥沃,按照目前的情況推算,只要不起戰亂,用不了幾年,老百姓就能衣食無憂了?!?
“但愿如此。”
官吏邊走邊商談,作坊管事們恭謹引領,一行人走走停停,巡察作坊內外。
下一刻,兩名衙役突然快步靠近,低頭稟告:“大人,靈埔知縣和安陜知縣,前來、前來……拜訪?!?
“他們已經上衙門去了,您看該怎么辦?”
姜玉姝停下腳步,定睛打量衙役,納悶問:“拜訪就拜訪,你們做什么一副惶恐慌張模樣?”
眾小吏面面相覷,或皺眉或撇嘴,竊竊議論。
黃一淳近前,小聲提醒:“大人莫非忘了?靈埔是圖寧最大的債主,欠安陜的也不少?!?
“從前艱難時,兩三任知縣曾經向鄰縣借過財物,可謂負債累累。因此,除非兵荒馬亂,否則每年年底,幾個債主都會輪流上門……催債。”
哦,債主!姜玉姝恍然,猛一拍額頭,尷尬坦言:“咳,不是我手里欠下的,忙忙碌碌,居然給忘了?!?
“欠了太多,衙門一時半刻還不上,最久的一筆欠了十幾年,債主恐怕沒什么好臉色。”債主登門,縣丞愁眉不展,耳語提議:
“要不您干脆學前任孫大人、出城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