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一家團聚, 又是中秋前夕,本該其樂融融, 郭府卻因為郭弘軒的前程, 屢次爭執。
這天晌午,秋陽和煦, 窗半開,心腹老仆守著門,其余下人不敢靠近正房。
房內,王氏頭戴絳紫抹額, 坐在矮塌上。郭弘磊夫妻倆坐在長輩下手, 對面是郭弘哲。
而郭老四, 正跪在地上, 懇求長輩首肯。
“棄文從商?”
“糊涂!”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逆子,任性妄為, 糊涂??!”
王氏白發蒼蒼, 失望得無以復加, 痛心斥責:“但凡有些頭臉的人家, 除非不經商就沒活路,否則, 誰家長輩不督促兒孫讀書上進?誰家長輩會鼓勵兒孫經商?何況, 郭家祖上出過大名鼎鼎的靖陽侯,世襲罔替,堪稱‘尊貴’,你作為侯爺的兒子, 竟然打算棄文從商?你簡直糊涂透頂了!”
郭弘軒跪立,仰望母親,臉頰巴掌印泛紅,罕見地堅定,認真解釋:“母親息怒,兒子不爭氣,實在不是讀書的料,今生今世注定無法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讓您失望了,甘受任何懲罰。坦白說,早在長平屯田時,兒子就有了從商的想法,只是礙于淪為流犯、行動受制于官府,從獲得赦免至今,兒子一直暗中考慮,總怕您生氣、怕家里不贊成,猶猶豫豫,拖到如今才挑明?!彼嵵乇砻鳎?
“唉,我明白自己的斤兩,明知讀書讀不出個名堂,卻遲疑不決,虛耗光陰,后悔莫及。所以,我慎重考慮清楚了,決定從商,而且已經想好,將先嘗試紡織——”
“瞎胡鬧!”
王氏拍桌打斷幼子,氣得咬牙,厲聲教導:“為娘絕不同意你從商!你給我繼續用功讀書,即使考不上功名也無妨,家里會設法給你捐個前程,當個安穩清閑的小官,也比勞碌經商強一百倍?!闭Z畢,她掃視幾個小輩,“你們說,是?”
年邁的長輩怒氣沖沖,誰敢進一步激怒她?
姜玉姝頷首,但沒說什么,畢竟婆婆言之有理:士農工商,地位不同,即使富甲一方的富豪,也不敢輕易得罪任何一個小吏。她也是母親,將心比心,也希望孩子過得安穩清閑。
郭弘磊點點頭,郭弘哲勸道:“母親言之有理。四弟,家里是為了你好,棄文從商這個主意,十分不妥。”
“逆子,聽見了嗎?不妥!”
王氏大動肝火,抬手一指房門,“孽障,立刻滾回書房,用功讀書,不準找任何借口偷懶,否則,休怪為娘動家法教訓你!”
郭弘軒一動不動,苦著臉懇求:“娘,求您了,不要逼兒子讀書,我天生不是讀書當官的料,如果您繼續逼迫,休怪兒子急躁起來,把書房拆了。”
王氏險些氣個倒仰,“你說什么?混賬東西,你再說一遍?”
“娘,我真的考慮清楚了,我對經商特別感興趣,今生如果不能如愿,簡直白活了?!?
“逆子,逆子——”王氏咬咬牙,氣得差點兒說不出話,“你自己不嫌丟臉,也不管家族名譽了?放著光明大道不走,非要經商,叫親戚朋友如何看待郭家?”
“兒子不孝,讓母親失望丟臉,縱被您打死也是應該??龋热魶]被打死,還求母親允許兒子嘗試一番?!?
“休想!除非娘死了,否則,你必須老實待在家里?!?
姜玉姝耐著性子,勸道:“老夫人,消消氣,千萬保重身體。明天是中秋,難得全家團聚,有話好好商量。”
“唉!”王氏憤怒之余,終究疼愛小兒子,妥協吩咐:“罷了,你暫時不想讀書是?可以歇兩年,專心把親事解決了,然后再從長計議。家族親友的同一輩人,只剩你還沒娶妻,你不急,為娘急。”
郭弘磊掃了一眼胞弟,若有所思,緩緩道:“這倒也是個辦法。興許過兩年,四弟就改變主意了?!?
我看未必。姜玉姝神色冷靜,礙于婆婆年事已高,許多話不方便直說。
“莫非因為近年讀書太累了?聽母親的勸,休息休息?!惫胝茏杂装l奮苦讀,連流放屯田時也見縫插針地用功,順利中舉。近年,面對望子成龍的嫡母和屢試不第的弟弟,無數次涌起不可言喻的尷尬為難感,說話小心翼翼拿捏分寸,生怕言語失當,令嫡母誤以為庶子炫耀功名。
“我不是——”
郭弘軒頓了頓,苦笑嘆氣,坦率答:“沒錯,我特別累,身心疲憊,徹底厭倦書本了,對官場也提不起興趣。我的性格,你們應該了解,天生懶撒,厭惡規矩束縛,根本不適合當官?!?
姜玉姝直言規勸,“無規矩不成方圓,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沒有規矩?有規矩,其實是好事,人人可以按部就班地行動。弘軒,你厭倦讀書、不想當官,是慎重選擇經商?還是逃避去當商人?恕我直言,假如是后者,估計你遲早也會厭倦經商,三心兩意,沒個定性,你很可能會不停地懊悔‘虛耗光陰’?!?
“多謝嫂子教誨。棄文從商,我是慎重考慮過的,絕非心血來潮!”
姜玉姝微微一笑,善意提醒:“人的一生,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事關前程,俗話說‘男怕入錯行’,你務必謹慎——”
王氏打斷次媳,頭疼道:“不必與這混賬東西多說,總之,家里不同意!”她食指狠狠一點幼子,“你趁早死了棄文從商的心,沒有為娘的允許,年前不準擅自出門,老實待在家里反省,籌備親事?!?
“娘——”郭弘軒苦惱撓頭,無奈嘆氣。
籌備親事?
姜玉姝一怔,詫異問:“籌備?四弟的親事,難道您已經有主意了?不知定了誰家的姑娘?”
“不知?噯,你是知縣,大忙人,哪兒有空打理家務事?”
王氏被幼子氣得不輕,遷怒兒媳,拉著臉說:“三個哥哥皆已成親,最大的侄子都十幾歲了,映茹也已經有喜,弘軒卻至今孤零零,可憐吶!巧珍不在了,二嫂便是大嫂,你作為‘大嫂’,對弘軒的親事一點兒也不上心,不聞不問!”
婆婆遷怒指責兒媳,郭家三兄弟愣住了,面面相覷。
郭弘磊當即皺眉,“哪里?玉姝雖然公務繁忙,但她一向盡力關心家人,她若是真的‘不聞不問’,老四早已經沖動投軍了?!?
“哼,你就知道護著媳婦兒!”王氏臉色難看,十分沒好氣,暗中罵了次子無數遍“娶了媳婦忘了娘”。
“兒子只是實話實說。”
奇了,怪我做什么?
僅比我小兩歲的小叔子,玩心重、養花魁、私生子,鬧得娶不上門當戶對的好姑娘,能怪我嗎?當眾被婆婆指責,姜玉姝不可謂不生氣,不可謂不委屈,險些脫口反駁。
但轉念一想:自己確實忙,分身乏術,一年回不了幾趟家,孩子們跟著祖母生活,平日由祖母和叔叔嬸嬸關照著。她疏于料理家務,無暇陪伴孩子,于心有愧。
于是,她轉瞬鎮定,正色表示:“老夫人說得對,四弟的親事,的確不能再拖,趁在家,我一定全力協助,助四弟早日成親!”
夫妻情深,郭弘磊不便強硬反駁母親,盯著胞弟,不悅訓道:“你親事不順,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公然與風塵女子廝混,還弄出私生子,門當戶對的人家,誰敢把女兒許配給你?中秋前夕,惹得母親這么不高興,像話嗎?”語畢,他凝視妻子,抱怨道:“照我說,當初你不應該阻攔,索性放他投軍,叫他狠狠吃一場苦頭!”
“什么?”
第一次被丈夫抱怨,姜玉姝愕然,旋即會意,一唱一和道:“唉,不能不攔著啊?!?
“對,必須攔著!”王氏回神,食指告誡點了點次子,緊張囑咐:“軒兒從小嬌生慣養,哪里吃得了軍營的苦頭?弘磊,別慫恿你弟弟。玉姝,假如再有下次,你還得攔住他,勸不聽,就綁起來,明白嗎?”
姜玉姝嘆了口氣,“明白。我知道您肯定不會同意,所以硬攔下了他?!?
“好,好,攔下才對!”
“其實,嫂子一直很關心我和四弟的學業?!惫胝芄淖阌職?,為二嫂說了句公道話。
王氏瞥了一眼庶子,沒接腔。
郭弘哲孱弱靦腆,被一瞥,下意識低頭。終究不是親生,骨子里永遠畏懼嫡母,永遠親熱不起來。
“千錯萬錯,錯在我一人?!惫胲幠税涯?,無意連累嫂子挨罵,自責道:“三哥說得沒錯,嫂子時常勸我用功,陸續請了五六個先生,慚愧,我辜負了全家的期望,慚愧至極?!?
郭弘磊板著臉,繼續抱怨:“那天,你就不應該攔著我,索性打斷老四的腿,看他怎么鬧經商!”
姜玉姝繃緊臉皮,“唉,快消消氣,畢竟是一家人,萬事好商量。”
“俗話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嗎?”郭弘磊一本正經,嚴肅提議:“母親既然堅決不贊成四弟‘棄文從商’,請動家法,嚴格教訓他一頓,一頓不行的話,打兩頓,直到他悔改為止。”
“二哥,你——”弟弟瞠目結舌。
“這、這……”不出夫妻所料,王氏果然沉默,流露心疼之色。
夫妻四目對視,姜玉姝明白丈夫的意思,搖頭說:“弘軒都二十多歲了,聽得懂道理,能商量,何必動家法?”
王氏松了口氣,順勢附和:“唉,可以適當教訓教訓,但不能過了,弘磊,你要多包容弟弟?!彼蠲疾徽?,怒斥:“逆子,孽障,你二哥被停職了,正憂愁煩惱,你不僅不能幫忙分憂解難,還一個勁兒地給兄長添堵,該,活該挨打!”
郭弘磊見母親停止遷怒妻子,才慢騰騰喝了口茶。
“是,是。”郭弘軒跪得腿發麻,苦苦撐著,鐵了心要棄文從商,“兒子知錯,請母親責罰。”
“知錯?那你倒是立刻改呀!”
接連數日,天天爭執。姜玉姝頭暈腦脹,忍不住說:“咳,人各有志,不如成——”
“不行!”
王氏昂首打斷,“我絕不同意!”她一貫反感女人當官,反對女人拋頭露面,婆媳之間至今不親熱。婆婆心思一動,狐疑審視兒媳,“你不勸阻,倒似乎贊成,該不會你是慫恿弘軒從商的?”
天吶,冤枉!
“我——”姜玉姝剛張嘴,廳門突然被叩響,丫鬟恭謹喚道:
“老夫人?”
“慌慌張張的,什么事?”
丫鬟高聲答:“二夫人的弟弟、姜大公子到了!”
王氏耷拉著眼皮,淡淡道:“到了就到了,又不是圣旨,大驚小怪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