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您在這里。”
我恍惚著抬起頭,正好對著女兒畢業典禮時拍下的照片。高高的學士帽,寬大的學士服,她一手舉著金絲帶環繞的證書,一手挽著莊恒,那么燦爛的笑著。按動快門的人是我,這是我甚為得意地一張作品,被宇兒放得大大的掛在床前。
這是宇兒的房間,女兒愛玩攝影,臥房的墻壁上大大小小掛的全都是她在世界各地背包游時拍下的照片。我以前并不愛看這些,可現在,這是女兒留給我的全部。
從宇兒離開,我就不敢踏進這間房門一步。今天,我告訴自己,一定得來看看,來看看。
明天,明天就是她的葬禮了。這是廣寧寺的高僧和命理師們共同算定的日子,他們洋洋灑灑的向我和莊恒解說了成篇的理由,我只聽明白了一句,同意了這個安排。
他們說,這會保佑莊小姐來世康樂平安。
記得我聽到這句話時,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莊恒在我手背上輕拍了幾下,嘆息著自言自語,“但愿吧,這便夠了。”
我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喚我的人是紅云。她站在我面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頭低著不敢看我。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先生醒了么?又發燒了么?去請崔醫生。”
莊恒的傷口裂開又重新復合,總是反反復復的發著低燒。那天的情形現在想來都后怕,楠兒第一個沖進來時看見浴血的我與莊恒震驚的直直一跤摔在門邊,失聲大叫:“醫生呢?快把崔醫生他們都找來!”
我與兒子一起把莊恒扶到床上,莊恒依然握著我的手片刻不松,望著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龐、嘴唇,我哭倒在他身邊,一遍一遍的對他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就算你不要我,你趕我,我都不放開你。你撐下去,一定要好起來…”
幾個醫生忙了大半天才算把莊恒的情況穩定住了,面對我們這樣一對夫妻,他們恐怕全都無奈了。末了,特地趕過來會診的曾華成把淚眼婆娑的我拉到一邊,“蘊茹,你們都不容易,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只能更加堅強,更加珍惜。你和莊先生都請保重。”
我連連的點頭,躺著輸液的莊恒倦極的昏睡著,我守在一邊,默默地在心里告訴自己,從此以后,我只是莊恒的妻子,我只為莊恒活著。
那天莊恒醒過來的時候,我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伏在他身邊,任誰說什么我都不肯離開。我聽著他的心跳,觸著他的脈搏,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了他,我的生活何以為繼。猛然驚覺,四分之一個世紀了,數不清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多少的風風雨雨,多少的恩恩怨怨,我們彼此已經糾纏的太深,太慘烈,愛的無可自拔。
我看著他睫毛微微顫動,稍稍皺了眉頭,慢慢睜開雙眼。四目相交,渾然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心中俱是失而復得劫后余生的感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牽了我的手,輕輕說,“來,上來陪我躺躺。”
我心有余悸的輕觸他的胸膛,望著他道:“你可不能再嚇唬我了,以后絕對不許了。自己的身子也能這樣折騰?你存心要嚇死我是不是!”
他嘴角微微上揚,又閉目歇了歇,方才晃著我的手道:“我們就算扯平了不是。看你以后還說不說那樣的渾話,嗯?”
我愣了一瞬,感覺到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正有些不悅的看著我。我將頭枕在他的肩頸邊,喃喃的道:“我不會了,再不會了。從今往后,你再也別想讓我離開。這輩子我都死死的纏著你,纏著你……”一行清淚順著我的臉頰打在他的肩上。
他稍稍動了動,支起身子來察看我。我不愿讓他見到我流淚,避轉了頭,可已經來不及了。他望著我的眼神俱是疲憊的憐惜,帶著些溫熱的手掌摸索著替我拭淚,半晌低聲說,“還要哭么?這些天你可哭得太多了,聽話,歇一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掙扎著坐起來,扯著他的衣袖,急迫的對他說,“你保證,你給我保證,這種事情以后再也不會發生,身體不舒服絕對不許瞞著我。你,你這次居然一個人就去把手術動了,莊恒,再有這樣的事,我,我就……”
我正想說,我就照原樣在自己身上也來一刀!說還沒有出口,他已經把我摟進懷中,一字一句在我耳邊說,“我答應你。以后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你看著我便是。”
我將手環在他的腰間,任他撫著我的發絲,再不說話。
再怎么強撐,莊恒的身體畢竟是大不如前了。一場大手術,緊接著便是女兒出事,我似顛似狂,萬千的傷痛一齊壓在他的肩上。那天的事情之后他每天都得打點滴,莊氏的事情大都交給宋天明他們處理,就是女兒的后事也由楠兒主持著在辦。每每醒來同我聊不多一會兒,便又疲倦的睡過去。
適才我便是見他睡了才到女兒的房間來坐著的。如今紅云這般不安的站在我面前,我立刻擔心的站起來,就要回到臥室去。
“不是的太太,先生還睡著呢,崔醫生剛剛還去換了藥。”紅云急急否認,竟上前來扶著我的手。我皺眉看了看她,她趕緊往后一退,又低下了頭,緊張的絞著衣服邊。
“說吧,什么事?”我望著她,這丫頭倒是很少這樣沒規矩的。
她抬起頭望著我,有些吞吞吐吐,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是….是福慶姐……”我猛然一驚,是阿,都多少日子沒見到福慶了。宇兒出事之后我幾乎崩潰,這兩天又守著莊恒放心不下,我都把福慶給忘了。恍惚記得宇兒最后的時候還提到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大小姐出事后福姐就跪在莊園的正廳前面,誰勸也不肯起來,她說這是她的罪過,她什么要求也沒有,就想見您一面。狂風暴雨的她也不管不顧就那么跪著,支撐不住暈了好幾次,醒來還是不肯走。您一直病著,先生傳下話來,讓守衛強行把她拖回后屋,派個醫生給治治。可從昨天開始,她什么也不肯吃了,保安看著她,不讓她出來,她就在自己屋里跪著。太太,這樣下去,福姐就快不行了啊……”紅云邊哭邊說,雙膝一彎跪在我面前,“太太,先生和大少爺都吩咐了,不能讓您操心這事,可是只有您能救福姐了,太太……”
我騰的一下站立起來,“你說什么?她人呢?”
“還在屋里跪著,我看實在不行了,才忍不住來求您。”紅云已經泣不成聲。
我揮了揮手,對紅云說,“你起來,帶我過去看看。”
好幾天都不曾下樓了,我與莊恒一直都在主臥靜養,與外面的世界仿佛都沒有了交集。莊園的下人們盡皆肅穆,忙碌卻不失條理的準備著,將窗簾、地毯、家具都換成了素色。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在紅云的攙扶下,慢慢走下階梯。見到我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輕換了聲,“太太”便垂手退在一邊。
一樓的正廳之中,楠兒與黃興在低聲交談,還有一道著黑衣的身影靜靜立在一邊,不時輕聲指點著下人布置擺設,是喬沁。她先瞧見了我,有些吃驚的喚了一聲,“伯母!”楠兒同黃興一齊抬頭,楠兒過來扶著我,“媽,您怎么下來了?”
我沖喬沁微微笑了笑,“辛苦了。”
她有些臉紅的道:“應該的。阿姨,您身體好些了么?”
我點點頭,環顧著四周:“都準備好了么?”
“差不多了,伯母,這是莊氏治喪委員會安排的程序和整理的致敬人員名單。”她雙手將一本深藍色手本遞給我,“莊楠原說晚一點拿上去給你和莊伯伯過目的。”
我穩了穩手,雖然本能的抗拒,依然接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過,每每翻動我的心都如被鈍刀一下一下的拉著。想要來參加喪禮的人很多,莊氏資助的各慈善團體、港協轄下的各志愿協會,乃至莊氏有生意來往的企業集團等等都要來為宇兒送行,以至于楠兒他們不得不按等級分類排名,分三天接受致意。
我搖頭苦笑,真不知道,他們來送別的究竟是莊宇還是莊恒的女兒。
“宇兒最喜歡玫瑰和郁金香,讓鮮花伴她長眠吧。”我對楠兒囑咐,那條路太孤單,太凄涼,我只能在最后一程送女兒最后一點人間美麗。
“是的,媽媽。花明天一早會有專機從荷蘭運達**,您放心。”
我按膝站起,“我到外面散散,這個不必再拿給你父親看了。”莊恒再看一次,無疑再痛一次,何必。“你父親醒了就派人來告訴我一聲。”
“那我陪您,或者讓喬沁陪您?”楠兒答應著對我說。
“不用了,你們好生打點著。紅云陪著我就行了,就在莊園里面還能丟了不成。”說罷我抬腳出了正廳。
莊園的副樓有專門撥給福慶居住的套房,我心里著急,步子也越邁越快。到得跟前,門是敞開的,果然如紅云所說,兩個保衛一齊守著。見了我很是尷尬,卻齊刷刷的行禮:“太太好。”
我有些不悅,福慶又不是犯人,弄這樣的陣勢要干什么!身邊紅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輕輕地解釋:“大少爺怕福慶姐尋了短見,也怕再出事,就派了人日夜守在這里。太太,您瞧,福姐還在菩薩像前跪著呢。”
不必紅云說,我也看見了福慶。
就這幾天的工夫,她瘦了一大圈,不勝孱弱的跪著,一陣風就能把她掀倒在地。
我輕輕地喚了聲:“福慶。”
她的背猛地一僵,半天才敢轉過身來。蓬頭垢面,一雙眼睛熬得渙散無神,只在見到我的時候才漸漸有了焦距。嘴唇已經干裂發青,垂在身子兩邊的手不停的發抖。她難以置信的盯著我,慢慢發出兩個字,干澀的讓我耳膜震動,她喊我,“小姐。”
我揮手命紅云和那兩個保衛統統退出去,反手把門關上。還來不及說話,便見到福慶手腳并用的向我爬過來。我心里說不出來的酸楚,這是跟了我半輩子的人了,是我在心里把她視作親妹妹一般的人了。怎么一夜之間,我的所有親人都受到了傷害,而我竟然連個原因都不知道。
我急行了幾步到她面前,“福慶,你起來,有話我們慢慢說。”說著我彎腰伸手去拉她。她卻向后避開了我的手,連連道:“不,不,小姐,我跪著就好,您不要管我了。”許是這些天都沒有行動,陡然使力,我的頭一陣眩暈,腰間更是刺骨的酸麻。我的重心一落空,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福慶大驚失色,想要將我扶起,可她的膝蓋早已經跪的麻木,也只能摔在地上,無奈我們兩個誰也沒有拉對方一把的力量。我在她焦急的眼眸中看見了有些狼狽的自己,竟無緣故的心中一輕。福慶是緊張我的,她不會背叛我,更不會加害我。無論出了什么變故,我都堅信這一點。突然間想起母親對我的評價,太倔強太執著。在經歷了這樣多的失望之后,我還愿意相信人性本善,愿意相信人間有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致命的缺點,就算是,我也認了!
福慶仍在咬牙努力著要將我扶起來,急得滿臉通紅。我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粗糙的手,帶著幾分無奈道:“福慶,算了吧。這樣坐著也挺好。”
“小姐,地上涼,您受不得的。”她就要哭出來了。
“你都在地上跪了三天三夜了,我就不能坐一會兒?”我打斷了她的話,“今天既然我們誰也站不起來,那就這樣,我們聊聊便是。”
她聽了我的話,頹然泄了那口拼命提著的氣,不吭聲的跪坐在一邊。
“這情景倒讓我想起三十年前來了,我第一次在酒房遇見你,你二話不說就朝著我磕頭,可是把我嚇壞了。從那以后,你沒少給我找酒喝,還背我逼著陪了幾次是不是?”我瞇著眼幽幽的回憶著,腦海中混混糊糊閃現那么多過往的片斷。
“小姐,遇上您是福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福慶對不起您……”她哽咽著道。
我搖搖頭,“這話說反了,你陪了我這么些年,要說虧欠,是我太對不住你。”從那個找不到莊恒的失意的夏天,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有福慶在一旁無怨無悔的扶持著。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光鮮亮麗的名位、有至高無上的事業,而她,什么也沒有,卻為了那個微不足道的幫助貼上了自己的一生。我一陣止不住地傷感,“說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之間沒什么不能說的,沒什么過不去的。”
“小姐,哦不,太太,我求求您,大慈大悲,放過王競,放過他好嗎?一命償一命,拿我的去賠給大小姐,太太,求求您,求求您了……”她失聲痛哭,伏在我身前,連連磕頭。
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仍然覺得冰涼刺骨,我聽見自己在問:“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兒子……太太,王競是我的親生兒子啊……”
至如今,我已經沒有太大的震驚了。也許在宇兒臨終前的祈求中,我已經隱隱約約猜出了大概。福慶,什么都不瞞我的福慶,終是對我隱瞞了天大的一件事。
我靜靜的坐著,聽福慶把那陳年的秘事一五一十的托盤而出。“您在動身去美國之前請福媽給我安排歸宿。她給我介紹的是一個從我們家鄉初到**打零工的男人,我們很快結了婚。婚后我才發現他是個酗酒的男人,他指望能靠我攀上施家,一舉飛黃騰達。可是我除了您,在施家并沒有親近的人啊。施家的少爺小姐們哪里把我看在眼中,我也不敢去求老爺夫人。結婚之后我也沒在施家干下去了。他在外面不得志,回來就對我打打罵罵的。我不敢提出離婚,那個年頭,女人之家提出離婚只會被人唾罵。后來我有了孩子,是個男孩兒。”
“就是王競?”我問她。
她點點頭,“競這個字是后來這孩子自己取的。我們都叫他寶兒。孩子一歲的時候,**經濟危機,許多人都失業、破產。那個男人染上了賭博的習慣,家里被他輸得干干凈凈,欠了一屁股的外債。他伸手向我爹要錢,不給就動手。我爹就是被他活生生氣的中風,沒撐到孩子兩歲就去世了。我爹去世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了,提出離婚。為了養家養孩子,我沒日沒夜在外面工廠里做零工。有一天,追債的人上門了,我不在家,他抱了兒子逃走了。我回家的時候,只看見我們臨時搭建的破房子已經被砸得什么都不剩了,孩子和他從此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般。我病得快要死過去了,是福媽知道了一切,又把我接回施家照應著。我不敢再想這噩夢一般的幾年,不敢再想那個孩子,只要一想就像拿刀割自己的肉啊……”
我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失子之痛,誰能比我體會的還真還切?
“沒多久,您同莊先生回國了。在我心中,除了我的父親,您就是我最親的人了。您回來等于我的生命也可以重新開始了。您給我的遠遠超過一個做下人應該得到的。我把楠少爺和,和宇小姐當成最珍貴的寶貝來疼惜,我只想著這一輩子好好服侍您。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兒子又出現了。我是在老夫人的喪禮上,見到宇小姐和他在一起,我才認出來的。他這些年跟著他父親,一直都過得很苦,他恨我,不愿意認我。他指著我的鼻子罵,‘你憑什么做我的母親?我父親病重家里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在垃圾堆里揀吃的,誰天橋底下的時候,你又在哪里?我被收養我的人家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地對待的時候你又在哪里?你在莊施蘊茹的身邊,你在做她的走狗,你寧可做她的下人你也不愿做我的母親。我恨你們!’我與王競之間的誤會太大了,他也因此恨上了您。我想阻止他與小姐在一起,可是太太,我知道如果能娶到宇小姐,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無論事實如何,我都已經虧欠了兒子太多太多。我只想著他以后的路走得順一些,我只想著既然他們兩個相愛,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有想到,他竟然是有目的接近宇小姐,他竟然愛著別的女孩。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我想破了腦袋也不會想到王競對我的恨竟是由此而起,他以為是我害的他沒有母親,我害的他過了凄慘的二十余年。可是我竟然沒有辦法理直氣壯的說,王競受的苦與我沒有一點關系。不能怪他恨我,他的母親沒有照顧他,反而服侍了二十多年,這的確是鐵一般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