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實在無法相信這世上原來真有這麼紅的夕陽。紅的象盛開的玫瑰,象爐膛裡燒的正旺的碳,象少女脣上新塗的胭脂,象剛從人身上流出的血。也許是天庭有變,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以至血流成河,才把夕陽染成這樣紅的吧?我想。
當地人告訴我,現在的風不是很大,但已經足夠我感受大漠裡風的威力了。風吹去一層層浮沙,打在我的臉上,雖然已經覆上了厚厚的紗巾,依然是生疼的。當地人告訴我,大風暴就要來了,所以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進沙漠。我相信他的話,所以雖然我急於穿過這沙漠,還是在沙漠邊緣的小小客棧住了下來。
小小客棧是客棧的名字,名副其實,確實不大。只有十幾間客房,三個夥計,兩個廚子,掌櫃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來這裡的客人本來就不多,大部分都是穿過沙漠做生意的馱隊。我,便是隨這樣一支馱隊來的。
我叫區晴,我的家在山明水秀的杭州。其實,也不能算是杭州,因爲我的家是在距離杭州六十里的小鎮上。小鎮有百十來戶人家,最大的那戶就是我家了。我爹,就是小鎮人人敬重的區員外。我是爹唯一的女兒,當然不是唯一的孩子,因爲我還有四個哥哥。我是爹老來得的女兒,所以一出生便是爹的掌上明珠,哥哥們最珍愛的寶貝。所以,我的任性在這小鎮上是很出名的。這次出來,我是爲了找你一個人。
那天,爲了證實新學的輕功是不是靈,我執意要從後院那棵大柳樹上翻牆回家。後院是我家的花園,是我從小玩慣了的地方,再熟悉不過的。所以,我再沒有料到,我一落地就直接掉到了一個人手中。
當然不會象某些愛做夢的少女想的那樣落在一個堅實、溫暖的臂彎裡,而是我的手落到一雙用力的手裡,下一瞬,我的手已經被反剪到身後。我跟十幾個師父學的各種絕學在他這裡根本毫無用處。
“姑娘年紀輕輕,怎麼學人做樑上君子?”
他的聲音很好聽,是那中帶著點沙啞的中音,可是當時我是無心欣賞的,因爲他把我的手扭的很疼。
“你是誰?憑什麼抓我?”我怒火中燒,奮力掙扎,試圖擺脫他的控制。但換來的,只是加劇的疼痛,我只好識趣地停止掙扎。
“聰明的姑娘?!?
他的聲音裡帶著點笑意,卻讓我更加憤怒。“你究竟是誰?爲什麼抓我?”
他忽然放開了我,反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區小姐,剛纔冒犯了?!?
他轉到我身前,我看到了他,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容貌,因爲我險些氣炸肺,“你認識我?你認識我還敢抓我?你以爲我是那麼好惹的?”
“不是,我只是......”
我才懶得聽他解釋,我的手還在痠麻,我就用腳踢他,師父教過我的什麼鴛鴦連環腿,無影腳之類的統統使出來了。奈何,居然連他衣角都沾不到!我看到他的眼睛,那種似笑非笑、無可奈何的眼神讓我更加惱火。他讓我覺得,他是在耍我玩。
“你究竟是誰?爲什麼在我家花園裡?”
“我是......”
趁他回答時我加緊進攻,他只好苦笑。
幸好大哥及時趕到,不然我一定會累死,他不還手,卻把我耍得團團轉,差點脫力。
他叫什麼大哥也不知道,因爲他不肯說,但大哥說他是他的好朋友。他比我大至少十五歲,按說是我叔叔輩的,但他和大哥是朋友,所以我也叫他大哥。他長的很秀氣,基本上可以說是個美男子。眉長而直,丹鳳眼,一笑起來便瞇成一條縫。爲此我常取笑他沒有眼睛。他的臉是瓜子型的,象女子,只是線條比較硬而已。所以,我懷疑他是女子改扮的,但大哥說他不是,他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
他是個遊俠,居無定所,隨遇而安。他說,他的家在沙漠那邊的高山上,來到中原首先要穿過那片浩瀚的沙漠。他告訴我沙漠殘酷無比,穿過沙漠而不死的都是英雄。他告訴我大漠的壯觀景象,如血的落日,頂天立地的白楊,頑強的紅柳。他告訴我草原的壯美,牛羊的肥碩,迎風策馬奔馳的暢快。他告訴我長城的雄偉,烽火臺的淒涼與悲壯??傊嬖V我天下一切的美景,讓我心嚮往之。
我想求他帶我去,和他一起遊遍九州,但他走了,走的突然,連大哥都沒告訴。
我本來並沒有想去找他,可是當我對杭州城的青山秀水玩膩了的時候,我忽然好懷念他,懷念他說的每一個地方。我想去親眼看看他說的美景,親身體驗一下大漠的遼闊,草原的壯美,長城的蒼涼。我還想往那一年到頭冰雪覆蓋的雪山,他說,那是他的家。
爹爹是疼我的,自然不會讓我長途跋涉去遠行,受那風餐露宿之苦,所以他堅決反對。我自然有我的辦法,我大鬧,我絕食,我折磨自己。和往常一樣,爹是捨不得責備我的,只大斥大哥不該帶他來家,大哥也只能受著。
心疼兒女的父母永遠也拗不過任性的孩子,爹終於妥協了。他爲我準備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隨行。從丫鬟老媽,到小廝廚子,還有馬伕大夫,甚至還有獸醫。我哭笑不得,我想象他那樣做一個孤獨的遊俠,可以一個人咀嚼旅途的寂寞,一個人感受頂風冒雨的快感。這麼一來,一切的美好夢想不都泡湯了嗎?我堅決不肯,就是不肯,打死不肯。
早說過,心疼兒女的父母是拗不過孩子的,特別是象那樣疼我的爹。但他也堅持,至少要有一個人照顧我,那人就是陳斯——我從小的貼身保鏢。
陳斯是個怪人,至少我是這麼認爲的。從我八歲時,他就被派到我身邊,可以說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當年,爹把他帶到我身邊告訴他,以後他的唯一任務就是保護我的周全。從此,他生命裡的一切都是爲了我,任何人也差遣不動他,除了我。有我的地方,五十步內一定能找到他,就象我的影子。他和我一樣習武,他從來沒有打敗過我。但遇到我闖的禍難以擺平時,他一出馬就一切搞定了。他一直是讓著我的,這我知道,但他不說,我就全當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我知道這已經是爹能做出讓步的極限了。何況,我也習慣了陳斯在我身邊。更何況,我其實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沒有他,也許我走不出杭州就得打道回府了。所以,我同意讓他跟著我。
我是女扮男裝上路的,陳斯說很象男人。其實我並不在乎別人看出看不出,只要我自己開心就好了。
陳斯做了些什麼準備我不知道,反正只要他照顧好我就行了,我是開開心心的上路了。
本來的打算是騎馬去大漠的,既威風又暢快。沒想到長時間的騎馬會那麼累,一天不到我已經是腰痠背痛,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爲了不被陳斯看扁,我咬牙堅持,兩邊的風景竟然全沒有看在眼裡。還好陳斯夠細心,發現了我的痛苦,他說,“騎馬實在太累了,我實在受不了,不如我們還是坐轎吧?”
我自然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是怕我尷尬才說自己累的。但是我還是糗了他兩句,不然我怎麼能是任性的大小姐呢?雖然知道坐轎是比較舒服,但那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到大漠?我堅持,還是坐馬車,陳斯向來不會拂我的心願,這次也一樣。
原來,坐馬車也不是那麼舒服的。即使是相對平坦的官道也把我顛得七葷八素的,胃裡更是翻江倒海一般,還沒走出十里地我已經吐的昏天黑地了。
陳斯又提出坐轎。雖然我比較喜歡我行我素,可是總不能蠢到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吧。我只好乖乖的改乘轎了。我很佩服陳斯,他和我一樣平時很少騎馬的,居然一直騎馬跟著也不見有痛苦之色。
要找他自然是要找沙漠的,但哪裡有沙漠?我不知道,陳斯知道,但他不知道他的家在哪片沙漠後面。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犯了一個多麼幼稚可笑的錯誤——我竟然不知道世上不只一個沙漠,我居然沒有問明他的家究竟是在哪裡。好在從他一路過來的風景可以略知一二。雪山,沙漠,草原,長城......
“那我們先找長城。”我得意地宣佈。陳斯似乎面有難色,我纔不理他。
杭州到長城原來需要那麼長時間,我以爲就象到西湖遊玩那麼容易呢。我早已厭煩的乘轎,而試著適應騎馬?,F在,我已經可以連續騎馬一天而不覺累了,可是長城連個影子都沒有呢。其實,我已經許多次打退堂鼓了,真的是很累,很無聊??墒?,既然是好不容易從家裡出來了,怎麼能輕易就回去呢?再說,我信誓旦旦要找到他,怎麼可以食言而肥呢?
好在,隨著漸漸北行,空氣漸漸乾爽了,風也慢慢凜冽起來。沿途的風景已經與江南大別,讓我有了欣賞風景的興致。與江南風景的精緻秀美相比,北方的景色粗獷豪放了許多。一望無垠的平原,讓我心馳神往。沒有了江南隨處可見的水道,這起伏甚小的平原自有一番風韻。北方的大宅也非常吸引人。南方的宅院講究亭臺樓閣的搭配,蘇州的園林更是天下聞名。北方雖然沒有那麼精細的規劃,但佈局的大氣磅礴卻讓人歎爲觀止。
北方的一切本來確實是很吸引人的,但北方的食物我卻實在無法享受。江南的食物總是清淡的,以甜食居多。北方的飯菜口味卻重的嚇人,讓我實在受用不了。何況北方以爲主食的麪食素來是我所討厭的,現在卻不得不天天面對。因此每日的吃飯時間便成了我最難熬的時候。陳斯總是儘量爲我準備江南小吃,但是不是每到一處都能找到的。所以,我還是不得不面對我討厭的麪食。每到這時,陳斯總是很歉然地看著我。本來就是我自找的罪受,我怎麼好再責備他?我只好象喝藥一樣把飯嚥下去。
我其實很佩服自己的適應能力,在經過近一個月的水土不服之後,我已經習慣了北方的食物。不僅如此,我甚至已經喜歡上北方食物過重的口味。只是,我開始強烈的懷念我的家人,想念爹爹對我的疼愛,想念娘對我看似兇狠實則卻是溫柔的巴掌,想念哥哥們在我闖禍後一臉的無奈還要去收拾殘局的模樣。本來,我真的沒有想到這次尋找會花費這麼長的時間,我會這麼久的離開家人。
食物的不適應,對家人的思念,終於使從來不知生病是什麼的我病倒了。陳斯很著急,這我知道,但我只是身體倦怠,無力說話,連眼睛也懶得睜開。他本來是帶著各種藥物的,但是,沒有用。
“你乖乖地在這裡等著,我去找大夫,明白嗎?”
就算我想調皮也沒精力了,我無力的點點頭就陷入了沉睡。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陳斯滿是鬍子茬的臉。我最討厭男人的鬍子了,推著他,“你幾天沒刮鬍子了?颳了鬍子再來見我。”他從來奉我的話如神明的,歉然地笑笑,端給我一碗蔘湯,“喝了這碗蔘湯,我馬上去刮。”我纔不要喝什麼蔘湯,都不知道人們爲什麼喜歡喝這苦苦的東西。看到它我就已經開始反胃,“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就吐了!”我最怕苦,這個陳斯知道的,但這次他居然堅持讓我喝。“你現在身體很弱,必須要補一補,所以,你一定要喝?!睕]有人知道,甚至我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最怕的其實是陳斯,他的倔強其實比我更厲害。“一定要喝嗎?”我苦著臉,委屈地問他?!耙欢ā!奔热凰麍猿?,我也只好捏著鼻子喝了。
以後的日子,他更加小心,什麼東西在我吃之前都要先嚐後再給我,甚至喝水也是。我實在是不明白,我纔不要吃人家的剩飯、喝人家的剩水。但是他的拗勁上來,我也是無可奈何的。我忽然發現,我的那些任性耍賴的招式在他面前根本是毫無用武之地的。他了解我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我的任何企圖都蠻不過他的眼睛。他,就象是另一個我。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弄清楚,原來那次我的病根本不是水土不服,思鄉情切,而是被人下了藥,我們住的那家店原來是黑店。所以他纔會那麼小心翼翼,生怕我再受到絲毫的傷害,即使被我誤會也無所謂。
我終於看到了遼闊的草原,享受了在草原上策馬狂奔的奇妙感受。我終於看到了長城,早知道長城號稱萬里長城的,沒想到居然真的蜿蜒綿長,哪邊也望到盡頭??墒巧衬??雪山呢?我依然沒有看到。離家已經近一年了,我好想家,我真的想打退堂鼓了。只是一路走到了這裡,我實在不甘心就此回頭。
他長什麼樣子,我已經有些記不起了,只記得他一笑時眼睛瞇成一條縫,讓我以爲他根本沒有眼睛。也許,現在要找他已經不是我的目的,但究竟要找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
無論如何,今天,我已經到了沙漠的邊緣,穿過了沙漠,也許就可以找到他了吧?見到他時,他會是怎樣的表情?是大吃一驚,還是會笑的瞇起眼睛,一切瞭然於胸的說“我早知道你會來了?!钡谝痪湮以撜f什麼?說,“我終於找到你了?”纔不呢,纔不要他以爲我是專程千里迢迢找他的。那麼就說,“想不到在這裡遇到你。”什麼話?這裡明明是他的家,碰到他有什麼想不到的?那麼,我就不說話,等他笑著對我說:“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對,就這樣子。
望著如血的夕陽,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跳了起來?!瓣愃梗业漠嬆??”象變戲法似的,陳斯拿出了畫。那是他的畫像,三哥畫的,三哥的丹青妙筆,寥寥幾筆就已勾出他的神韻。我找到那慈眉善目的掌櫃,拿那幅畫給他看?!罢茩櫟?,見過這個人嗎?”我已經問過無數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今天,我也沒報什麼希望。果然,他搖了搖頭??墒俏铱吹剿耐梭E然縮小,臉色立時變了。我知道他在說謊,所以我老實不客氣的抓住了他的衣領。“真的嗎?”我皮笑肉不笑地問他?!罢娴模±蟽褐皇莻€店掌櫃,終日窩在這個小店裡,哪裡會認識那許多人?”“是嗎?”我冷笑。但是,那個店小二——看起來瘦骨嶙峋的店小二上前抓住我的手,輕輕一捏,我的手已不由自主的放開了掌櫃的衣領。“公子,小店開門做生意,誰來都可以住,至於他是誰我們不注意也不在乎。”他的話似乎很客氣,但我聽著卻很刺耳。只是,我自詡不錯的功夫在他手裡根本本分也發揮不出,我只好用求救的眼神看著陳斯。
出乎我意料的,陳斯在低頭喝酒,居然假裝沒看見!從他跟我以來,這是從來都沒有的事。無論我的要求多麼荒唐,多麼不可理喻,他都從來沒有拂逆過我。今天,他居然敢假裝沒看見?我瞪著他,可是他好象全然沒有注意到,依然低著頭,只是已不再喝酒了。我恨恨地放了手,打又打不過人家,該幫忙的又不肯幫忙,我雖然任性可還是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的,雖然我實在不能稱的上好漢。店掌櫃還是一臉和氣的樣子,不與我計較,可我早已氣炸了,不是因爲他,是因爲陳斯。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居然會有不幫我的時候,他的罪過簡直比店掌櫃更大。
陳斯已經不喝酒站起來走向我,我瞪著他,恨不得把眼睛瞪出來?!肮?,你該休息了。”他低聲請求似的說。我冷笑,“我的事不用你管,也不敢求你管,陳大俠!”
如果可以預料到結局,我一定不會那麼衝動地跑出去,在那樣的天氣裡。我只是覺得好委屈,好傷心,在最需要他的時候,陳斯居然不來幫我!我一直理所當然的以爲,陳斯是我的。我要做的一切,他都會支持,都會幫助,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無一不會滿足。就象這次任性的找尋,陳斯是唯一一個相信我能找的他的人??墒?,就在稍有線索的時候,他居然退縮了,他居然會在這種時候背叛我!一直以來,我能找到他的最大的信心就來源於背後有陳斯的幫助,可是現在,我忽然迷茫了,我該怎麼辦?我該何去何從?
我聽到了背後陳斯的聲聲呼喚,可是他的呼喚只換來了我更大的憤怒。風已經狂野起來,卷著漫天的黃沙,我看不清路途,只是拼命的跑。他的武功比我高出許多,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他追上我我並不意外。但我不想理他,看到他只能讓我更恨他!我拼命地要掙脫他的手,完全不理會他的解釋。我的眼裡只有黃沙,我的耳朵裡只有風聲,我看不到他,我聽不到他,我的世界一剎那間坍塌了。
如果,這樣算是我的世界坍塌了,那麼接下來,整個世界都將毀滅了。沙漠裡的風暴,可以摧毀最堅強的生命,何況象我這樣的?狂風捲起整堆的沙丘向我們撲過來,就算想哭想鬧也已經不可能。我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站立不住,連呼吸都已困難。我早已忘了再發脾氣,任陳斯緊緊抓著我的手,踉蹌前行。我們辯不清方向,只能憑著感覺走??上?,我們的感覺並不靈驗,我跑離客棧並不很遠,可我們卻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忽然一把把我甩了出去,我的心立時沉了下去。“陳斯!怎麼了?”我吐著滿口的沙子嘶聲呼喚。沒有迴應,只有打在臉上如刀割般疼痛的黃沙。
又有人拉住了我的手,但不是陳斯,我肯定。我想甩開,可是不能。他拉著我在風中狂奔,可是我只想找回陳斯。我拼命掙扎,不肯跟他走,卻被他一掌劈昏。
醒來時,已在那間小小客棧?!瓣愃?!”我驚叫,卻被一個人輕輕按住,“小妹,是我?!笔嵌纾改附K究不放心我獨身上路,派了武功最好的二哥一路暗中保護。“陳斯呢?”二哥眼裡滿是歉意,“他陷入了流沙裡?!薄澳銈儬懯颤N不去找他?”沒有去過沙漠的我,不瞭解流沙的可怕,二哥只能歉然地看著我?!澳憧梢跃任?,爲什麼不能救陳斯呢?”“在那樣的大風暴裡,能把你救回來已經是奇蹟了。”
我從來不知道沙漠殘酷至此,更不知道生命竟然脆弱如斯,剛剛還在我身邊生龍活虎的陳斯,竟這樣無聲無息地去了。沒有一絲的預兆,沒有留下那怕支言片語,甚至沒有留下屍身。我無法相信這個事實,這不可能是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生命裡如果沒有陳斯我該怎樣生活。我已經習慣了他在我身邊的跟隨,習慣了他對我的保護,習慣了他無私無畏的付出。我甚至已經遺忘了他的性別,連一向古板的老爹也沒有注意到,我們在一起應該開始注意男女有別了。不只我,認識我的人都已經把他在我身邊當成了必然。他,甚至已經成了另一個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裡呢?
二哥告訴我,陳斯早就發現他跟著我們了,只有我傻乎乎的什麼都不知道?!敖裉焓俏易柚顾麕湍愕摹!蔽也幌嘈牛盃懯颤N?”“難道你沒有發現,那個掌櫃和夥計們都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嗎?”“就算是又怎麼樣?難道我們還要怕他們嗎?”我不服氣,更多的是傷心,如果當時陳斯幫我,大不了被痛扁一通,至少不至於死吧?“難道你沒有發現,你拿出那幅畫時,他們忽然流露出的敵意?”我真的沒有發現,當時我只顧著生氣,哪裡還會注意其他?“能在大漠生活的人,都不是平常人。你永遠也無法體會他們生活的艱辛,也無法想象,他們爲了生存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對他們來說,死一個人還不如死一頭駱駝來得心痛。”我纔不信,二哥不過是危言聳聽罷了,也許他是想勸我回去?
可是,沙漠的殘酷我已經領教過了,它吃人甚至都不吐骨頭,陳斯就是被它吞掉的。如果有他在,一定不會象二哥這樣嚇唬我的,我相信??墒?,他不在了,他消失了,爲了救我。我抱著他整理的包袱,試圖尋找一點他的氣息。忽然感覺有點硬硬的感覺,是什麼?打開了,竟然是一封信,或者說是一本被信封包著的小冊子。信封上寫著三個字:小晴啓。給我的?我訝異,這是陳斯的筆跡,可他從來都沒有叫過我小晴???
信,自然是寫給我的,讓我意外的是信的內容,那簡直就是一本關於我出行的指導。怎樣找馬店,怎樣與馬店的人討價還價,怎樣挑馬,怎樣找飯店,怎麼判斷是不是黑店怎麼樣既不讓店小二看不起又財不露白,怎樣在客店裡查找他們可能做的手腳......甚至,我出門怎樣穿衣,怎樣說話,甚至說話要以怎樣的語氣都寫的清清楚楚。信不是一次寫成的,前面的紙已泛黃,顯然寫成的時間已經不短了。難道,他早就知道自己遲早會離開我嗎?還是,他根本就是要離開我,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發生了這樣的事?“他早就知道,跟著你,遲早有一天你闖的禍需要他付出生命才能解決?!?
不,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難道在我身邊,他隨時都準備著赴死嗎?難道我真的就這樣讓人不放心嗎?他的信字字如錘,砸在我的心上,讓我痛的無法忍受。我想大哭一場,可我沒有眼淚。我無法相信,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去了,我竟然沒有眼淚。更讓我覺得悲哀的是,我對他的一切居然全然沒有印象。我記不起他的樣子,他愛穿的衣服,他愛吃的東西,甚至他喜歡說的口頭禪,他的習慣動作。我們朝夕相處,結果,我對他竟然完全沒有注意過!這,就是我對他如此悉心照顧,捨命相救的報答嗎?
二哥輕撫著我的長髮柔聲說:“想哭就哭出來,不要憋著,會憋出病來的。”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哭不出來,我一向是愛哭的,大事小情,稍有不順就是大哭一場,現在卻無論如何哭不出來。二哥輕輕一嘆,非常非常的輕,彷彿怕驚嚇到我似的。在我的印象裡,四個哥哥里,最不喜歡我的就是二哥了。他從不象爹其他三個哥哥那樣,對我言聽計從,反而常常對我繃著臉。凡是我向他要的東西,他絕對不會滿足我的。而且,我見到他的時候很少,因爲從我記事以來,他就很少在家。用大哥的話說就是,“他是一隻鷹,浩瀚的長空纔是他的天地,家,只不過是他休息的客棧而已?!彼晕乙恢辈幌矚g他,也以爲他一定是很討厭我的。今天,我才知道,二哥也是愛我的,爲了我,他放棄了他海闊天空的自由,一路暗中跟隨。
“二哥,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什麼能表達我現在的心情呢?二哥似乎一切瞭然於胸,拍拍我的肩,“什麼也不用說,你是我的小妹,我們是血肉至親,無論我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的,明白嗎?”我點點頭,話卻哽在咽喉,說不出來。這時,忽然傳來了叩門聲,很輕,怕嚇到我們似的。
“誰?”二哥問?!笆俏遥?,老朽可以進來嗎?”是店掌櫃的聲音?!安豢梢?!”我跳了起來,如果不是因爲他,我不會負氣跑出去,陳斯也不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在沙漠裡。“誰都可以,就是你不可以!”但是,門已經開了,老掌櫃正邁步進來?!俺鋈?!誰讓你進來的!”我要衝過去,二哥拉住我,“聽他說說來意?!薄澳悴皇且耶嬛腥藛幔楷F在,我告訴你。”“我不聽!”我的淚忽然出來了,我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如果你肯說,陳斯又怎麼會死!現在,他已經死了,你還說有什麼用?”老掌櫃嘆了口氣,“無論你聽也好,不聽也好,我都要說。因爲,那個人是沙漠上最可怕的大盜,專門搶劫沙漠商隊,而且,殺人不眨眼。沙漠雖然兇險,但還有人可以過去,若遇到他,無論是誰都必死無疑?!?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決不相信!他不是那種人,決不會是!”我拼命的搖頭,我不信,他是個豪放灑脫的人,他熱愛自然,熱愛生命,怎麼可能會是殺人越貨的大盜?“既然任何人遇到他都是必死無疑,老人家又時如何認識他的呢?”二哥的問話提醒了我,“既然見過他的人都死了,那麼你又怎麼認識他的?”老掌櫃喟然長嘆,“因爲,他,就是我的兒子?!笔虑榧鞭D直下,由不得我不信了。“唉,老朽有這不肖子,實在是無顏茍活人世,但他作孽太深,我只好在這裡開這一家客棧,提醒過往客商,算是爲他積一點陰德?!?
掌櫃早已走了,我卻一直無法從震驚中醒來。這就是結局嗎?這就是我千山萬水的一路尋來,甚至賠上了陳斯一條命的尋找的結局嗎?不,這不可能是真的!打死我也不相信!可是,我沒有死,我依然好好的呆在溫暖的客棧裡,聽著外面狂風的怒吼。陳斯呢?他在哪裡?他相信我能找到他,他願意陪我一路走來,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如果,他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他會是怎樣的感想?他會不會從流沙裡露出一張青白的臉,控訴我的任性害他枉死?
我打個冷戰,然後就停不下來的顫抖。“小妹?”二哥看出了我的不對勁,“你怎麼了?冷嗎?”我說不出話來,因爲我的牙齒都在打顫?!靶∶茫磕憔烤乖觞N了?是不是病了?”是的,我病了,是心病,因爲我的心裡已經絕望的發現,我千里迢迢來尋的人就是那樣的,無論我找怎樣的理由安慰自己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因爲一個父親是不會認錯自己的兒子的。“你在想陳斯對嗎?你覺得你找的人是這樣的人,陳斯死的太不值得對嗎?”我還能說什麼?“那麼,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而是如你所認爲的是個大俠,陳斯就死得值得了嗎?”我怔了,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安弧!蔽医K於可以發出聲音了?!澳屈N,你現在的痛苦是爲什麼?”我無話可說了,難道我真的是在爲我良心能安找藉口嗎?“無論高低貴賤,任何人都只有一條命,陳斯把他的給了你,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知道二哥的意思,他要我爲了陳斯也要保重自己。可是知道一件事和做一件是完全是兩回事,二哥的話只讓我加重心裡的負罪感。我勉強向二哥笑笑,“二哥,我明白。”二哥也笑笑,讓我忽然記起了爹。那麼疼愛我的爹,這一年的時間是怎麼過的?會不會因爲我而憔悴?是不是已經蒼老了許多?還有娘,人家都是慈母嚴父,我的娘卻從來不肯寵著我。所以,我一直只肯和爹親近,現在我忽然懂了,娘是對的,如果不是我的任性妄爲,陳斯怎麼會死於非命?“想家了是嗎?”“嗯?!薄澳悄?,還要穿過沙漠去找他嗎?”
是啊,還要去找嗎?找那個害死陳斯,害死不知多少客商的人面獸心的人嗎?我忽然好想家,象是一年來所有對家的思念一下子全都堆到了心裡,那種感覺,如把抓柔腸,痛徹心扉。我想起爹爹溫暖的懷抱,娘在我做錯事是的薄嗔,哥哥們寵溺的笑臉。還有我那不只容貌連性子都酷似我的小侄女。一年不見了,她也該長高了吧?我記起那隻怎麼教也學不會說話的笨八哥,後花園小湖裡的金魚。西子湖上連天的碧荷,荷葉間穿梭往來的採蓮女輕柔的歌聲;蘇堤上翠柳的柔絲;如織細雨下少女們撐著的花傘......“小妹,你怎麼了?”二哥的問話把我從家鄉的思緒里拉回,我怔怔地看著他:“二哥,你說,爹孃他們現在會不會也在想我?”“當然會,你是爹孃的心頭肉,他們對你永遠也放心不下的?!薄澳?,我們回家吧。”“真的?”二哥喜出望外似的。我點頭,“但是,走之前,一定要找到陳斯?!薄翱墒?,”二哥遲疑了一下,立即點頭,“當然。明天天氣好了,我立即去找。”
二哥是不是去找了,我不知道,因爲夜裡我就發起了高燒。我只覺得頭昏沉沉,身體彷彿千斤重,連手都擡不起。我時時在噩夢中,忽然是陳斯在沙漠裡呼喚著我;忽然是他微笑的眼睛裡滴出血來;忽然是他在殺人,殺人後狂笑,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我一次次想從夢中醒來,但是不能,我依然在噩夢中沉浮。我知道有人在照顧我,不是陳斯,我不知道是誰。
我忽然醒來,彷彿有人硬生生把我從夢裡拉回現實。身體依然虛軟無力,但是我的心跳的非常厲害,好象有什麼不幸的事要發生似的??蜅Qe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嗎?我強撐著起身下樓,果然沒有人,他們都到哪兒去了?二哥都不在,他去哪裡了?突然想起我要他找陳斯的事,莫非他們都去了沙漠裡嗎?我踉蹌著走出客棧,陽光很強,讓我不由地瞇起眼。沙漠廣闊無垠,一眼可以看出很遠。所以,我很快就發現遠遠的黑點,是他們嗎?我跌跌撞撞向他們走去。太陽熾烤著我的臉,黃沙反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虛弱的腿時不時把自己絆倒??蛇@阻擋不了我過去,我心裡的惶恐已到了極點,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只是怕。漸漸近了,是一羣人在打鬥,那個圍著駿馬矯捷的身影是二哥!
“二哥!”我大聲喊他,他聽不到,我拼命想跑起來,換來的只是更多次的跌倒。怎麼了?那騎馬的人是誰?爲什麼會打起來?二哥,是那人的對手嗎?更近了,我已經看到,地上已經有幾個人躺倒了,是和我們同行的幾個客商。店掌櫃和夥計也在,但也都已經掛彩了。二哥呢?還好,他看起來還完好無損?!岸纾 蔽遗E高我的聲音。二哥已經發現我了,我看的出來,可是他不理我。我知道,高手過招最忌分神,難道那個人厲害若此,連二哥都不是他的對手嗎?我印象裡,二哥的武功之高,世上根本是沒有對手的。我不敢再叫,只緊張地看著他們。我自詡功夫是不錯的,可是他們的招式我全然看不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那麼肯定那個人是二哥的,或者這就是血濃於水的親情?
那人忽然從馬上翻了下去,恰好面對我站定,“哈哈,能把我逼下馬的人,你是第一人,無論如何你值得驕傲了?!蔽覜]有聽到二哥的回話,因爲我已經完全驚呆了!是他!那臉,那眉,那神氣,都是他!原來掌櫃的沒有騙我,他真是是個大盜,殺人越貨的大盜!我遠涉江湖尋找的就是這樣的人!陳斯,你死的好冤!我恨,恨我自己!我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我要爲陳斯,我自己報仇!我根本沒看到他躲,但是他不見了,我和他差的太遠?!肮氩坏竭@草都不落籽的荒漠居然會有這麼標緻的江南女子,今天真沒白來?!痹瓉硭缫巡挥浀梦遥魑仪Ю锾鎏鰧?,他的腦海裡卻根本不曾有我!二哥胸前一道長長的血口,他重傷了,但還是想攔下我,我全然不管,我只要殺了他。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傷我的,我只覺得小腹一陣冰涼,甚至沒有感覺到疼,身上所有的力氣便迅速消失了。我握住他的劍,瞪著他,他忽然微笑了,“可惜了,這樣一個美女,爲什麼要自尋死路?”不是他!我的腦海裡立時浮現他的笑,眼睛會瞇成一條縫,彷彿沒有眼睛一般。這個人不是,他笑的時候眼睛依然大大的,不是他!我終歸沒有找錯人!他的笑忽然僵了,我看到他胸前帶血的槍尖,是老掌櫃的。
二哥抱住了我,我聽得到他聲聲呼喚,但我已經看不到他的臉。世界正慢慢黑下來,黑的讓人透不過氣了。不知道爲什麼,原本我一直記不起的陳斯的臉卻分外清晰的出現在我眼前。他從來不茍言笑卻總是溫和的臉,他酷愛的藍色長衫,他最常說的那句溫柔的“別怕,我在?!蔽矣浧穑r候,他第一次被帶到我面前時的靦腆,我記起我闖禍後他無奈的搖頭,然後去給我收拾殘局......
這是個我永遠也不會沒想到的結局,我還沒有找到他,卻已經迷失了自己。我若找到他,他會記得我嗎?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爹孃我對他們的愛,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二哥,我知道他愛我......可是,這就是結局,因爲我要走了,天堂裡,我會遇到陳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