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了第一個有關知識的問題之后,筆者想回答第二個問題,科幻作品能否培養(yǎng)讀者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多年以來,有關創(chuàng)造和想象力的研究雖然車載斗量,但人類找到的開發(fā)兩類能力的方法卻相當稀少。隨著認知學習理論和研究的拓展,人們逐漸發(fā)現,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跟問題界定的方式有關。通常,一個界定良好的問題跟一個界定不良的問題會引發(fā)不同的創(chuàng)造行為。一個被界定好的問題,由于外周封閉,解決所需要的知識也已經被劃定。這樣的工作一般來講,不會有太多創(chuàng)新存在。恰恰是外周界定不好的問題,反而讓人尋找不同的可能知識來解決。在科幻作品中,不明來歷的飛碟到達地球,人工制造的黑洞脫離控制,來自三體世界的宇宙人想要封殺地球人的科技發(fā)明,納米機器人想要從人體內部占領思維的主動權……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事先沒有界定好的,也都是激發(fā)人從多種不同的知識體系中吸納知識去解決問題的好的引子。當一個讀者試圖去解決作者所提供的問題的時候,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就被調動了起來。在這個意義上講,科幻小說確實是比課本更加有效的創(chuàng)造性激發(fā)物。
上面幾節(jié)分別從科幻小說的特征、科幻小說與知識學習、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激發(fā)方面討論了科幻小說與科學教育之間的關系。在更多情況下,由于科幻作品是唯一集中面對科技發(fā)展對人類影響的作品,因此,它讓人們保持對科學的關注、興趣、熱情、甚至警惕。它是科學興趣的誘發(fā)物,也是科學造成社會影響的實驗室。科幻小說和電影中能展示現實無法展示的遙遠世界、未知世界、神秘世界,也能展示我們可能或不可能達到的好的與不好的未來。科幻小說對科學的展示是全面的,全息的。整個社會都在科學的發(fā)展中滾動向前。科幻小說中對科學的看法是正面的也是反面的,它告知我們人類會命懸一線,可能被拯救,也可能進入無可返回的災難境地。而所有這些,都依賴于我們把人性、社會、道德思考、宇宙哲學融會貫通。我們的科學教育,一定不要忘記科幻小說的存在。
早在上世紀初,魯迅先生就曾經在《月界旅行·辨言》中指出了科幻作品用于科學教育的重要價值和好處。30年代末,顧均正先生還用自己的作品《在北極底下》親自進行了嘗試。6隨后,到50年代,鄭文光等開始新中國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時,在西方的大中小學課堂上,科幻小說就已經被用于科學教育。而進入80年代之后,在大陸、香港、臺灣等地的華人世界中,科幻教學也逐漸興起。筆者就曾經在人民大學旁聽了一個學期由李志剛老師所講授的“科幻物理學”,覺得受益匪淺。學生通過《超人》、《隱身人》、《阿凡達》等科幻作品,將物理學所能展示的世界進行了重新演繹,探索了物理學規(guī)律在現實世界和空想世界中的種種可能的作用。在課后我所進行的隨機訪談中,多數學生都表示了對課程的喜愛。他們認為,不但對知識的掌握更加清晰,而且對物理學更加喜愛,對授課的教師也更加愛戴。這點讓我深有感觸。
為了更好地推廣科幻教學,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成立了科幻與創(chuàng)意教育研究中心,力圖在更廣大的范圍內推進科幻教學。目前,這個中心已經逐漸開始跟全國各地大中小學建立聯系,試圖在校本課程開發(fā)、科幻進入科學教育和人文教育方面作出更多努力。
愛因斯坦用自己的實踐證明了知識的有限和想象力的無限,我們則認為,在科學教育的天地中,課本永遠是有限的,而科幻所創(chuàng)造的多種可用于探索和辨識的世界是無限的。快投入到科幻與科學教育的研究和實踐中來吧!
7 從異托邦到資本主義太空城
科幻是怎樣的一種文學?
半個多世紀之前,英國著名天文學家弗雷德·霍伊爾曾經給克拉克的一本名著作序,在序文中他寫道:“將來最偉大的文學,恐怕要到科幻小說中去尋找。”
霍伊爾是位天文學家,他對文學的評判雖然給科幻界強烈震動與亢奮,但對整個文學領域的影響力甚小。但很快,這一論斷就從科幻文學走進更大范圍。
這一次,給科幻高度評價的是美國后現代思想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詹姆遜在美國的地位,是可以跟歐洲思想家福科、德里達相提并論的,他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深度解析了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特征。
在詹姆遜看來,多數西方的經典文學作品即便再有批判性,也是站在資本主義立場上的,它們無法擺脫社會束縛。唯有優(yōu)秀的科幻作品,通過超越現實的設定,才能徹底顛覆資本主義!
與前兩位評論家的看法稍有不同,以小說《三體》聞名的當代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也在一次討論會上指出,文學是人學,它以人為中心,但人類只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物種,以它為中心的作品只是描述我們世界很小的部分。在劉慈欣看來,想要描述一個宏大的世界,描述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多元宇宙,只有依賴科幻文學。傳統(tǒng)的文學,再偉大的作品也只是這個大范疇中的一個分支。
劉慈欣這種對傳統(tǒng)文學分類的顛覆,表面看起來是對科幻文學境遇的情緒化反應,但如果放下情緒去認真思考,我們就無法不同意他的看法。科幻確實是一個面對大世界大宇宙的整體之鏡,它不但描述人的境況,還反映人類的整體生存,反映物種的過去和未來,反映生命、天體、宇宙、時間空間的萬物走向,它飽含了人類的認知,又超越人類的認知,通過變形化和敘事方式呈現人類的精神追求和物質追求,把人與世界的關系最大限度地反射出來。
前衛(wèi)藝術與異托邦
在我看來,科幻其實有兩個功能,一個面對現實一個放眼未來。正是由于科幻的現實性,導致它給我們提供一種科技時代的真誠表述,并讓我們能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夾縫之中找到自己的生活位置。
中國當代作家韓松的小說《高鐵》,應該是以現實為目標的科幻小說的代表作。在這部作品中,國家投資巨大開發(fā)的新一代高鐵,能夠將火車的速度提升到突破物理規(guī)律的極限狀態(tài),這樣在火車上旅行的人,不但能快速迅捷地到達目的地,還能發(fā)現他們所要到達的地方已經今非昔比,徹底是另一個樣子。小說深度展示了技術創(chuàng)新帶來的當前困惑,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技術?
韓松的另一部小說《再生磚》選擇了強烈震后重建主題,將混合著人的骨肉和尊嚴的泥土重新合成的磚塊會建構起怎樣的生存大廈?故事傳達的那種悲壯,怕是其他任何作品無法企及的。
陳楸帆的新作《荒潮》,以廣東某地電子垃圾場為原型創(chuàng)作。在小說中,西方國家為了自身利益向東方傾倒垃圾,且借此傳播電腦病毒遏制中國的發(fā)展。而在本土,貧富差距、官場腐敗、世風日下形成的合力,使外國技術渣滓長驅直入,不但威脅著國人的當代生存,也徹底斷送了可能的未來。閱讀這部小說給人的感覺是多層次的,小說中的電子垃圾可以置換成任何技術過時的剩余物。
科幻在某種程度上屬于前衛(wèi)藝術,正是這種藝術對當前的闡釋超越了主流文學通常的“愛與死”的范疇,進入了種族生存甚至宇宙發(fā)展的宏觀范疇。有趣的是,當我們觀察今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時候會發(fā)現,一些深度持有科幻思想的人正在社會的夾縫中生存。在美國的硅谷、在中國的中關村和各地的大學、創(chuàng)業(yè)園、產業(yè)園,一大批思想獨特、生活方式跟主流社會規(guī)范格格不入的人正在堅守自己的獨特生存狀態(tài)。這些人不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走完“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找關系升官發(fā)財”的老路,反而集中在自己對技術發(fā)展或社會變革的獨特理想上拋棄了許多正常人的生活內容。他們的存在構成了哲學大師米歇爾·福科所謂的異托邦的社會空間。他們與社會正常狀態(tài)迥異,卻不認為自己的存在大逆不道。
科幻作品是最早描述這種異托邦的geek生存的文類。而以這類人生活為主要表述對象的美國電視劇《生活大爆炸》,則真實地反映著他們的思想和生存。
到底是科幻支持著異托邦還是異托邦孕育著當代科幻?這是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但科幻作品全方位地展示著當前豐富多彩的社會現實,則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
3d打印能否擺脫資本主義困境?
科幻不但是現實的鏡子,更展示著對未來的謀劃和發(fā)展驅動。
兩個月之前,香港學者王建元在內地巡回宣講科幻,他講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小說《弗蘭肯斯坦》與當代克隆技術之間的神秘聯系。在這部寫于1818年的科幻小說中,科學家弗蘭肯斯坦用“電擊死亡器官”的方式創(chuàng)建了全新的生命,而近年來克隆技術所取得的首次突破,也是通過電擊對細胞進行處理。
兩個事情相隔將近200年,但思想的脈絡驚人的一致!科幻展現未來的圖景清晰可辨。
有關科幻跟未來的關系,許多學者做過分析。我覺得長期旅居北美的批評家蘇恩文的看法最有價值。在他看來,科幻的中心問題其實是資本主義問題,是一些具有敏感觀察力的作家看到采用創(chuàng)新設計以避免資本主義深度危機的有效方案。在蘇恩文的《科幻小說變形記》和《科幻小說面面觀》兩本巨著中,蘇恩文不承認“所有打著科幻標志的作品都是科幻作品”這樣的說法,恰恰相反,他覺得如果作者墨守成規(guī),沒有徹底動搖我們今天的規(guī)范和建制,那只能是跟資本主義同流合污,只能麻醉和毒害人民。而只有那些敢于面對未來的作家,敏感地按照創(chuàng)新規(guī)律發(fā)現和描寫事物,才能展現人類多種可能的未來,以逃離資本主義、集權主義和反人性的巢穴,走向通往自由的道路。
我特別贊賞蘇恩文的這個看法。沒完沒了地描寫“外星人入侵”,“地球環(huán)境末日”的作品不是科幻,只是娛樂和驚悚。傻傻的樂觀主義,認為科學發(fā)展永遠帶來福利的看法也是兒童心理和一廂情愿,真正的科幻作品是能給人深度思考,給人跳出當前窠臼的謀劃與驅動。這些作品才是科幻的真正經典,這些作品才能帶領我們通向更好的未來。
可喜的是,100多年來,中國作家在上述領域中也很有建樹。《新石頭記》中的老少年,對科學改變中國文化的信心描述,可能是晚清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塑造方式。《貓城記》中對民族性的思考,雖然發(fā)生在遙遠的火星表面,卻深深地打動了我們這些“地球人”的心靈。《月光島》、《我決定跟我的機器人妻子離婚》等對中國社會風貌與精神風貌惡化的擔憂與覺醒,為我們揭露實用主義和集權主義。而《紅色海洋》、《三體》等作品,則更在民族與宇宙之間建立起全方位的聯系。
面對一個改革中充滿迷霧的交叉路口,我們將走向何方?科幻小說還將起到多大作用?許多人都在試圖進行更多嘗試。
今年是我停止科幻創(chuàng)作,走向科幻研究的第10個年頭。面對科幻文學如此重要的作用,我也無法繼續(xù)旁觀。剛剛發(fā)表的《打印一個新地球》是我嘗試恢復的第一個試筆。我希望小說中談到的無所不能的3d打印,不會被解讀成科學主義者的幼稚的叫囂。我真正想表達的是科技體制和教育體制改革中我們必須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我們不但要開發(fā)全新的科技,更要建立一種能擺脫現實困境的全新文化。
科幻將帶領我們超越在資本拓展目標下建構的古典太空城,也能穿越在反抗權力壓迫目標下建立的民族復興的太空城。但太空城畢竟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要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遙遠星空!更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