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君昊在外邊聽到爭吵的聲音,再聽王昊的話不由皺眉,他完全沒想到王昊會是這樣的做法,也完全沒想到王昊和成夏是這樣別扭的關(guān)系。
他們關(guān)系不好在時君昊看來很正常,成以柔小時候很乖,是大多數(shù)父母最喜歡的那種乖乖女,文靜溫柔乖巧,可是越長大越叛逆,青春期幾乎和父母吵翻,還大著膽子跟自己的男朋友私奔。好多年前他們偶然見了成以柔一面,她變得越來越要強,也相當利落成熟,被她養(yǎng)著的成夏自然也不會是乖巧的性子。而王昊在當年就是一個脾氣乖戾的混混,如今生活不如意,可那種暴躁卻并不會少,和成夏住一塊,成夏又從小就沒有被這個父親養(yǎng)育過,連孺慕之情都少得近乎沒有,他們能好起來才難得。
可是關(guān)系再怎樣不好在這些事上也應(yīng)該委婉一些的吧?哪里像王昊,剛剛說的話就差沒直接告訴成夏,我把你賣掉換錢用了。
病房里王昊不答,可成夏不打算善罷甘休,他快步走到病床邊,下手抓住了被子,一把掀開它,王昊沒了被子遮蓋燈光,只能用一雙眼睛直直地往前瞪,正好對上了成夏的眼睛。
王昊年輕時的確是個俊帥的小伙子,只是如今生活磋磨,早已把八分樣貌抹去了三分,剩下個五分路人樣,可眼睛是和其他五官不同的,這不是風(fēng)霜雨雪能吹走的東西,能改變它的,只有悠長的歲月。
他的眼睛輪廓很好,是那種典型大俠相的劍眉星目的模樣,可以想象他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也許長時間混跡市井還能給他帶上一番不同于一般少年的銳利狡黠,可能也正是那種對尋常小姑娘來說全然陌生的少年意氣,才能引得當初的成以柔為他全心全意奉獻,滿心滿念相隨。
然而十多年過去,他早已不像當年那樣,身邊有著喜歡的女孩兒便擁有漫身的勇氣去和全世界對抗,去掙取他想象中的幸福——在像逃離牢籠一般逃離了學(xué)校和家之后,他面對的第一個挫折就叫他認清了現(xiàn)實,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軟刀子一點一點挖去了他天真的幻想,他的眼睛早已不復(fù)當初,現(xiàn)在它的模子依然在,輪廓也仍然好看,只是像所有的普通中年男人那樣被眼睛旁油黃又帶著些皺紋的皮膚環(huán)繞,眼白里有些血絲,烏黑的眼珠就像一潭被圈住的死水,沉沉的不再有那種水花翻騰的波光。
成夏看著王昊的眼睛,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和王昊僵持著,好幾秒后,還是王昊打破了沉默。
王昊抓著被子抖了抖,把它從成夏手里解放下來,他伸手捋了捋因著剛剛成夏的緊攥而留下一道道壓痕褶皺的被子,語氣淡淡:“別鬧了,我養(yǎng)不起你,你也養(yǎng)不起我,我們誰都養(yǎng)不起誰。”
王昊蓋上被子,閉著眼睛不再看他。
時君昊聽著病房里面安靜了好一會,然后“咔噠”一聲,門開了。
成夏垂著眼,身上的書包依然背著沒有卸下來,他問:“我們要去哪兒?”
“去你家里拿你的東西。”時君昊明白成夏已經(jīng)自己要走了,他低著聲音,溫和地說:“拿你的衣服和你喜歡的東西就行了,其他我們會幫你再準備的。”
成夏跟著時君昊兩人坐電梯下了樓,太陽落山時的風(fēng)難得的涼爽,他走過醫(yī)院大廳,踏上熟悉的公園小徑,小徑就在住院部的樓下。一個多月的時間讓成夏把醫(yī)院各個地方摸得透透的,他知道王昊住在五樓病房的西北角,就在窗戶旁邊。
他回頭望著五樓那個位置的窗戶,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太黑的緣故,他看不清窗戶邊上有沒有人,只是在看了一會兒后,那塊深藍色的布簾被人拉上,完全遮住了屋里的一切。
成夏坐在車上,車駛向那個他住了五年的家,公路上已經(jīng)過了下班高峰期,車子在車流中穿行得很快,窗邊的景物簌簌而過,像是五色斑斕又長短不一的線條。
車在小巷口停下,那片窄窄的巷子也就只有一輛小車那么寬,想要進去就只能用些嬌小的交通工具,比如板車,比如單車,比如11路隨身公交。
小巷太長,天又暗了,時君昊和助理先生不放心地跟著成夏回家整理東西,司機大叔則留在車上等。
成夏的東西不多,夏天換洗衣物就那么幾件,初中的書也幾乎全都在醫(yī)院了,要拿的只有冬天的衣服和一些他自己買的課外書。
小學(xué)的課本都被成夏廢物利用地賣了,于是書也只剩下他的手繪小本子和他比較喜歡的課外書,外加一個裝著零碎小玩意兒的鐵盒子。
何嬸家里的燈暗著,成夏想,連道別也不能了。
他抱著鐵盒和幾本書,大人提著衣服,把東西都塞上車后,成夏也爬上了后座,他感覺車子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走得比公交還平緩,閃著零星燈火的小巷離他越來越遠,方才恍然意識到,他真的要離開這條小巷了。
也要離開那個討人厭的王昊了。
他這幾年心心念念地想著要快點長大,生活獨立,然后搬出這條巷子,以后就給王昊養(yǎng)老錢,再也不見王昊,沒想到居然這么快地實現(xiàn)了——以這種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車沒多久就來到了時君昊的家里,成夏提著自己的行李進門,然后聽著時君昊向他介紹著這個新家里面的陳設(shè)。
時君昊的妻子是一個很漂亮的人,黑色的長卷發(fā)輕搭在長裙上,淺色的薄衫做搭配披在肩上,她盈盈地朝成夏笑著,牽著他的手親昵地和他說著話。
相比時君昊的精神硬朗,徐子雅身上帶著女性的溫婉顯然更讓成夏感覺放松。
成夏禮貌地微笑,抬頭看著徐子雅,她讓自己想起很久以前媽媽帶他看過的一片深淺交錯斑斕的紫色花海,還有暖洋洋的陽光下的小房子以及帶著花香的微風(fēng),給人很舒服的感覺。
徐子雅讓成夏叫她伯母,時君昊自然也變成了他一早說的伯父,然后成夏聽徐子雅說道:“等會還有一個哥哥要介紹給你。”
徐子雅拉著成夏做在沙發(fā)上等廚房再燒一桌飯,她說:“你們年紀是一樣的,不過他應(yīng)該比你大幾個月。”
成夏想這個哥哥應(yīng)該是他們的兒子吧。
樓上有腳步聲傳來,成夏抬頭去看,徐子雅牽著他站起來說:“正好他下來了,你們互相認識一下。”
時溆吃完飯就聽他媽媽說了以柔阿姨的兒子成夏以后要跟他們一起住的事,所以也不意外洗個澡就看見家里還有別人。
——只是他很意外這個人竟然是他認識的!
成夏很明顯怔愣了一瞬,時溆他們是他在何嬸那邊接待的最后一波客人,而且他還帶面前這個人買了木雕,自然沒那么容易忘了。
時溆也還記得成夏帶他買木雕的那些事,而且對他當時在陽光下的面孔印象深刻,他很快收攏了自己的驚訝,笑著對成夏說:“你好啊,我叫時溆,溆是三點水加敘述的敘。”
成夏也點了點頭,打招呼:“你好,我叫成夏。”
徐子雅對時溆的交際能力也很放心,她交代著讓時溆帶會兒成夏,就去廚房看晚餐的情況了。
時溆臉上依然帶著笑,看起來很親切:“好巧,沒想到我們之前還見過面,我還是叫你小夏怎么樣?”
成夏點了點頭,覺得面對現(xiàn)在滿面微笑的時溆還不如面對當初由著他帶路的那個時不時才說兩句話的時溆舒服。
其實作為今后要朝夕相處的人,“曾經(jīng)見過”是個很好地拉進關(guān)系的方式,只是當初他們是作為客人和小服務(wù)生而見的第一次面,這反而讓成夏覺得有些微妙地放不開。
時溆帶著成夏上樓,來到樓梯口的第一個房間,開門跟他說:“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間了。”
他自己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陳設(shè)好像單調(diào)了些,于是又加了一句:“因為這里還沒來得及整理,所以簡單了些,過幾天去買點你喜歡的東西回來裝飾一下就好看很多了。”
成夏點點頭,看著洗手間小陽臺衣柜書柜等等一應(yīng)俱全的房間,覺得這樣其實已經(jīng)很可以了,他又不需要把房間弄得像小宮殿一樣,沒必要有太多東西,收拾起來還麻煩。
時溆笑瞇瞇地留下一句“生活學(xué)習(xí)上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后就離開了房間。
成夏自己開始好奇地翻著這個房間,發(fā)現(xiàn)他帶來的幾件衣服竟然已經(jīng)被人整理好放在衣柜里了,書也被整齊地擺在了桌上。
床頭柜上有一個相框,照片里是一個很熟悉的面孔,成夏坐在床邊垂著眼睫摩挲著相片,努力分辨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這是他的媽媽。
照片里的女孩只有十五六的樣子,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小公主裙,長發(fā)被梳成小蘑菇箍在頭上,綁著亮晶晶的頭飾,女孩笑得很甜也很乖,完全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公主。
成夏仔細地看著那個女孩的五官,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長得真的挺像的,特別是照片里的女孩子只有十幾歲,他也才十歲出頭,性別帶來的硬朗銳利還沒有在面容上體現(xiàn)出來,他的輪廓還是圓融的,五官也都帶著柔和細膩,單看臉就像是相片里那個女孩的雙胞胎。
其實成夏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成以柔了,她當時是因為飛機失事去世的,成夏只能隱約記得她臨行前告訴自己她要臨時出門一趟,像往常一樣給自己在冰箱里留了飯熱著吃,然后急匆匆地出門,就再也沒回來。
他在剛被扔給王昊的時候也有那么一段時間特別特別想媽媽,一夜之間被人從大房子帶到王昊那間臟臟的黑黑的小屋子,要面對整天陰著臉不說話,喝醉酒還會打人的陌生男人,自己找東西吃做東西吃,一開始還經(jīng)常燙到手,掃地擦地洗碗洗衣服磨得自己的手紅得像要破皮,那個時候想起媽媽總是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忍不住就弄得眼淚不停往下掉。
后來何嬸開始幫他教他做家務(wù)事,他面對王昊也開始從一開始不知所措只想躲房間,變成了忍無可忍想要揍人,他漸漸習(xí)慣了這種生活,也不再去想從前有媽媽在的日子了,反正想了也沒有用不是嗎,媽媽再也不會回來,想完了日子還是要照樣過。
然后媽媽在他的記憶力就變成了一些零碎的小片段和畫面拼湊起來的人。
像是她騎單車載著自己在一個涼爽的午后穿行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公園,她的帽檐遮住了一小片陽光,而卷曲的長發(fā)卻飛出了那抹陰影,在陽光下就如同金色翅膀的小蝴蝶在盤旋,搖搖晃晃的自行車旅程再加上搖搖晃晃的小蝴蝶讓人昏昏欲睡。
也像是早晨某個房間的門口,那雙在他脖頸下幫他整理衣領(lǐng)的手,攜著一縷很淺淡也很好聞的香味兒,耳邊是他早已記不清內(nèi)容也記不清音色的叮囑,還有被放在地上的小蛋糕盒子發(fā)出香甜的曲奇奶油味。
這張照片一點點填滿了那個人模糊的面容,那些零碎的回憶鑄造了血肉,他腦海中母親的形象再次變得豐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