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一沐休,正逢端午。
京城東門外三里外、繁江之上正午有龍舟賽事,江邊高達幾十丈的棲鳳樓上,視野上佳的臨江的一面,早已為達官貴人,王公貴族們準備好了觀看賽事的雅座,屆時,各家公子,鮮衣怒馬,年少富貴的少爺,意氣風發,各家小姐,端莊、溫婉、嬌俏、率真,如姿態迥異的百花,奪人眼目。
珠光寶氣,尊貴奢華,看熱鬧的百姓艷羨敬畏的看著這些走進人間的天人,那樣的耀眼,讓人自慚形穢,卑微到了塵埃里,不敢抬頭在看他們一眼。
事實上呢?這大概只是被太過耀眼的光環籠罩,讓人看不清真實面目,錯覺也就產生了,光環之中,也只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的凡人而已。
……
葉琛站在棲鳳樓的第五層往下看,江邊風大,尤其是高處,她拄著拐杖,有種自己要被江風卷走的感覺……當然只是錯覺,江風能卷起頭發,能鼓起寬大的衣袖,長長的裙裾,要撼動一個人,還遠遠不夠。
葉琛臉上沒有笑容,小鈴鐺開始到書院后,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耐不住孤獨,偌大的王府,除了來找自己看病的侍女們,她竟是連一個外人也見不到,今天能出門看賽龍舟,也是臨走時慶平王看到和陳謙形影不離的小鈴鐺,才想起還有自己這么個人,隨意帶上的。
“葉姑娘?”有人訝異的喊。
葉琛回過頭,見是溫良,淡淡的點點頭:“溫先生。”
這里的視線不大好,處于兩側的位置,觀望江景必須得扭著個脖子,時間長了脖子會僵硬疼痛,因而無茶無座,空蕩蕩的一個小房間,溫良如果不是注意到打開的一條門縫,多往里面看一眼,也會把葉琛忽略過去的。
葉琛的神色很冷淡,溫良如果識趣的話,就該知道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應該秉承他一貫的風格,說兩句溫和有禮的場面話,然后找個借口退出去。
可惜,溫良既然已經走進來,當然不會輕易的離開,所以葉琛臉上隱晦的逐客之意也就浪費了。
“小鈴鐺沒和你在一起?”
溫良走過去,也站在欄桿邊,這里看江景不大方便,但如果正面俯視下方,就能看到另外一番與眾不同的風景,廣闊的森林樹木,綿延不斷,一直到遠方,連著起伏的青山,而棲鳳樓的四周,卻是一片空曠的開闊之地,在京城的護城墻之上,可以毫無阻擋的看到非常遠的地方。
葉琛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她和小世子在一起,你看到了,為什么還問我?”
溫良臉上的神情呆滯一下,他只是想找個話題,沒有想到葉琛會這么認真,葉琛盯著他,沒有一絲的放松,好像非得問出個所以然來才滿意一般。
“我……”
“不要和我說廢話。”然而當他準備好了說辭,葉琛卻又對他的答案不在意起來,丟下這句話,轉過頭,繼續看著前方發呆。
溫良苦笑,找過葉琛看病的侍女都知道,這位葉姑娘的脾氣是再古怪不過,極不好相處的一個人,好在是有真才實學,侍女們不好向太醫開口的病痛,和這位葉姑娘倒是可以講的,而且只要順從一些,這位葉姑娘是不會為難誰的。
——那也僅僅是對病人來講。
溫良嘆口氣,開玩笑般說道:“葉姑娘的脾氣真是讓在下吃不消。”
葉琛不在意的說道:“溫先生的脾氣倒是好得很。”
溫良又想嘆氣,他摸摸鼻子,覺得如果任由葉琛這樣,那么他好不容易想明白、鼓起勇氣要說明白的話,怕是回到王府也將不出來了。
“葉姑娘,實不相瞞,在下是特意來尋你的。”溫良斟酌著,臉上仍然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淡定神情,可如果葉琛有心情能仔細觀察的話,就能發現溫良的笑容有些僵硬,眼里居然隱含一抹緊張。
葉琛疑惑的轉過頭,奇怪的問:“你想說什么?”
“葉姑娘。”溫良衣袖下的拳頭緊緊握著,他多少年都沒有像今日這般緊張心慌,好似初出茅廬的少年,對未知充滿了期待,又隱隱的害怕,他的注視著葉琛,神情認真起來,聲音低沉平緩,每一個字都仿佛都是來自內心,又經過細細的琢磨,才謹慎的說出口,“溫某今歲二十有六,尚未娶妻,傾心一人,愿與她結發同心,攜手共白頭,卻不知這位讓溫某傾心的女子,愿與不愿?”
他一口氣講完,兩頰薄紅暈染開來,眼眸里蒙了一層迷蒙的羞澀,想要強作鎮定,可緊張和期待無論如何也藏不住,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
葉琛一時失了言語,錯愕的看著他。
溫良從未向人這般表露心意,這也許是這一生唯一的一次,他此時真如一個毫無經驗的少年,鼓起了莫大的勇氣。
葉琛遲遲不回應,溫良臉上的光彩一點一點的黯淡下來,但他所言皆為真心實意,因而即使沒有得到回應,也不覺得難看,眼睛明亮,坦坦蕩蕩的看著葉琛,話以出口,就要說完,他早就想到這樣的結果,到不至于措手不及。
“葉姑娘,若是覺得困擾,過了今日,溫良再也不會主動出現在你面前,只是現在,能不能請葉姑娘聽我說完?”
他微微垂著眼睫,五月的陽光,燦爛明媚,投在他的臉上,明暗交錯,他平日顯得較為清秀的容顏,線條似乎變得堅毅硬朗一些,溫潤的書生一般無害的人,多了幾分說不出的特別味道。
葉琛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溫良對她笑了笑,葉琛竟在他平靜的笑容感覺到了一絲落寞的意味。
“我并非京城人士,原籍是在臺城……你想必沒有聽說過,臺城在西北的大漠邊緣,我們溫家在西北也是一方大族,家業大,兄弟多,是非齷齪也多,兄弟族人里沒有一個是干凈的,我也一樣,做了不少違心之事,全不由己。十六那年,還是一時不慎,中了兄弟設下的圈套,被逐出族譜,四處流浪,過了一段荒唐的日子。”
他語氣輕描淡寫,提及害了自己的兄弟,沒有怨恨,提及被逐出家門,沒有痛苦留戀,提及荒誕的流浪生活,沒有窘迫,仿佛故事里的主角不是他一般。
“后來。”他說道這里,臉上的笑容方溫暖了一些,“我遇到同樣在外流浪的王爺,那時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道他亦是和我一樣的落魄少年,或許一樣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二人意氣相投,結伴而行,倒也逍遙快活。”
“后來有大批的皇家侍衛阻攔住我們,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個逃家的皇子,被先皇派來的侍衛找到,不得不回去,他問我愿不愿跟著他,我無處可去,又舍不得這么一個朋友,索性跟他一起回了京城,給他做了個管家,一直到他娶妻生子,由皇子變為王爺。”
“我本是無意娶妻的。”
他看了眼葉琛,眼中有什么刮破,于是那一絲絲眷戀便不小心的流露出來,男子眨了下眼睛,又垂下眼睫,慣有的溫和無害。
他唇畔掛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似嘲非嘲,又好像玩味有趣,聲音里也帶了一絲笑意。
“哪料,時間久了,竟然有流言傳出,你知道是什么嗎?”
葉琛看著他臉上有些狡黠神秘的笑容,心里也好奇起來,不過一想到這人剛剛還對她表白來著,葉琛說話的欲望又沒有了,緊緊的抿著嘴,瞪著溫良的神色仿佛在催促“到底是什么,快說呀”!
溫良輕輕地笑出聲,不知道是在笑接下來要說的話,還是覺得葉琛的表情可愛。
“有人說我對王妃一往情深,奈何‘恨不相逢未嫁時’,心里舍不得,因而才留在王妃身邊,一連十年。”
葉琛想到那個端莊華貴的女子,氣質高貴,如女王一般,美麗非常,韻味十足,溫良喜歡也是正常。
溫良哭笑不得的說道,“你再胡思亂想什么,難道你竟會相信這樣不靠譜的流言?”
葉琛不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分明寫著“相信”兩個大字,理直氣壯,溫良想在其中找出一絲的醋意不悅,可是啊,他注定要失望了。
溫良苦笑一聲,無情的洛水神女。
“這沒什么。”沒有聽到自己想象中的勁爆流言,葉琛語氣有些失望。
“不止如此。”溫良的笑容又神秘起來,“還有人講,我其實戀慕的不是王妃,而是王爺,求而不得,寤寐思服,心里成了魔障,為了多看王爺一眼,竟寧愿時時忍受著王爺王妃琴瑟和鳴夫妻情深,也不愿就此離開王府。”
葉琛的表情終于破裂,擺出一個大大的“囧”字,張口結舌,半晌,才擠出一句:“不會吧?!那你……”
“哈哈哈哈哈!”溫良看她狐疑驚訝的樣子,突然捂著肚子,笑的前仰后合,笑的葉琛莫名其妙滿頭黑線,他才擦了眼角的淚水,“你居然信啊,葉琛,你太好騙了。”
葉琛心里突然有些不爽,冷著一張臉,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高興。
溫良揉揉臉,微笑:“流言是真的有,不過內容都是造謠,后來王爺因此特意讓王妃幫我說親,我都婉言拒絕了……王爺說,溫良的脾氣最是古怪不過的,難不成真的不喜歡女子而喜歡男子?我少年輕狂,性子桀驁,只對王爺道:‘只要對了我溫良的胃口,合了我的心意,縱是男人又如何,我溫良一樣娶他過門!’”
葉琛忍不住說道:“和普通人很不一樣,至少我絕不會喜歡上一個女人。”
溫良見她神色里只是稀罕驚奇之色,沒有厭惡,沒有反感,內心不由的溫暖起來,眼神越發的柔和,他撇過臉,看向遠山,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好像心情很好一般。
“若是換個人,聽了我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語,就算不趕我走,也會心中芥蒂防備,王爺到底是王爺,他當時竟然認真的對我說:‘那好,到時不妨由本王為你主婚吧!’”
“王爺隨著我胡鬧,王妃心思縝密聰慧,她親自來找我,為我分析利害,有為我著想的,更多的是為王爺打算,他知道我不在意自己,卻不會不管我的朋友,于是我接受了她送來的兩個女子,作為侍妾,一直到今日。”
“葉琛,若是今日沒有這兩個侍妾,我也許可以更加理直氣壯,可是當年若是沒有接受王妃的好意,我必然是要離開王府,浪跡天涯,那又如何遇到你?我現在真不知,這到底是劫是緣了。”
最后一句,低而輕,仿若無限惆悵的嘆息,從口中溢出,青年陽光下清亮的眼眸,也漸漸流露出難以釋懷的悲傷來。
這樣深沉的感情,它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她沒想過,有一天,也會有這樣一種情感,純粹、深刻,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溫良……”
她輕輕地聲音,含著一絲的掙扎,忽然入了他的耳,他不敢應聲,除了葉琛,現在任何聲音的出現,都是打擾,他微微挺直了腰,身體前傾,以便看得更明白,聽得更清楚。
他看到她臉上的掙扎,看到她的欲言又止,看到她復雜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清明的光,然后這雙眼睛冷靜了下來,只劃過極淡的愁緒,以及那險些沒有捕捉到的悲傷,她呼出一口氣,臉色平靜下來,比之最初,卻要柔和很多。
只是,這來之不易的柔和,卻比那覆面的冰雪更讓溫良從頭冷到了腳。
葉琛把臉瞥向一邊,低頭看著棲鳳樓下攢動的人頭,淡淡的說道:“我寧愿一輩子一個人。”
溫良愣愣的看著她。
葉琛把頭扭過來,注視著溫良,宛然一笑:“溫良,你可記得《華山畿》,君既為儂死?”
溫良點頭:“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他吟誦結束,恍然明白過來一般,震動的看著葉琛,不敢相信心中所想,生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葉琛淡淡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緣分天定,造化弄人,我未嫁,君已娶,你不能辜負你的兩個侍妾,我也無法忍受她們兩個,你情深意重,我葉琛就薄情寡義嗎?小鈴鐺不需要我擔心,這世間只有我一個而已,無牽無掛,本就是撿來的命……守一世,也沒什么。”
這世上,有情花一種,名為生死相隨,你以命殉我,我拿命還你。
葉琛神情淡然,已是無所畏懼,你拿十分情意對我,我拿十分情意還你,你若是愿意為我去死,我也愿意為你去死。
葉琛突然想起了古墓那條古怪的規矩:只有一個男人愿意為你去死,你才可以下山。
她看書的時候,雖然才是豆蔻年華的少女,但心里已然有了一個之年,如果有這么一個人,我也愿意為他去死的。
她抬頭,看著癡傻了一般的溫良,問道:“你愿意為我去死嗎?”
你愿意為我把生死置之度外么?
溫良笑起來,宛若一個孩童,單純的笑,純凈無垢,他眼里閃耀著光芒,神情虔誠,認真的說道:“你若是能好好活著,我便是死了,也沒什么的。”
葉琛臉上笑容綻放,柔聲道:“你死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一起吧。”
兩人犯了癡性,兩兩相望,用情人間最親密的語氣,談論生死,那樣輕描淡寫漫不經心,又無比的虔誠認真,如果這時有人見到這情景,看到這二人的模樣,定然不會有絲毫懷疑,一個人跳下高樓,另一人必然微笑相隨。
要把人驚得毛骨悚然了。
誰說傻子無心,瘋子無情,誰知道,這世間的瘋子傻子,難道不是最純粹最決然的,因為到了極致,是常人不敢觸碰的,所以才會抗拒,才會畏懼,過于恣意,于是便成了世人眼中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