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沒有, 晚輩要等她起床,恐怕不能陪韓先生一同用飯了。”
反過來,就是如果小鈴鐺已經起床, 那么大家還是可以一起用飯的。
話里有明顯的推脫意味, 即使如此, 他的話還是留有余地的, 如果他真的一點也沒有和韓先生一同用飯的意思, 那么他完全可以說“小鈴鐺還沒起床”,而不是“有沒有”和“若是沒有”。
話里的警告意味反而多了些。
這就值得琢磨了,為什么會用這樣的借口來警告對方?
陳謙在試探, 韓先生也看破了他的試探,但是陳謙仍然在韓先生的臉上看到了不易察覺的失望以及退讓。
他無意掩飾自己對小鈴鐺的在意。
陳謙意識到這一點, 心中的疑惑不但沒有解開, 反而更加濃厚。
他略帶探究的看著韓先生, 問道:“韓先生明天還在寺院嗎?”
韓先生馬上道:“在,這里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陳謙淡笑:“那真是可惜, 我和小鈴鐺今日用過早飯就要離開。”
“……”韓先生。
“京城離此處有些遠,程公子一個人倒好,只是小姑娘嬌生慣養,步行騎馬都不大妥當,程公子可有代步工具?”韓先生神色恢復平淡, 隨口問道。
這話在陳謙腦子里轉了兩圈, 沒有發現什么不妥當的地方, 但是本著少說少錯的道理, 他只是點了點頭, 簡單明了道:“有。”
心里卻想小鈴鐺才不會嬌生慣養。
“哦——”韓先生忽然笑了起來,看著陳謙說道, “正好了,在下也要進京,原本還擔心人生地不熟,現在認識了程小公子,在下放心許多,若是程公子不介意,我們做個伴好了,到了京城也好請程公子幫忙為在下找個下榻的地方。”
介意!介意的很!陳謙眉頭微皺,心知韓先生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和小鈴鐺是不是住在京城,不過現在確定了,真是狐貍!
他瞥了韓先生一眼,輕描淡寫道:“大家相識一場,舉手之勞,這個忙我自然是愿意幫的。”
韓先生眉峰不動,他可不認為陳謙的話已經說完了。
果然,陳謙頓了一下,才慢吞吞的開口,“不過今天不行,明日也不行,只有后天晚輩時間充裕的很。”他神情冷冰冰的,非常不痛快的摸樣,偏偏還硬是在嘴角撐起一個微笑,好好的平白多出兩分兇狠,“因為明天一過,小鈴鐺就不在京城了,而我卻連她要到何處都不知道,或許此次分別,即為永世。”他語氣夸張的說道,帶著一股發泄的意味,“所以,我當然要好好珍惜這兩日,寸步不離的陪著小鈴鐺才好!”
陳謙說完,看著韓先生錯愕怔愣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暢快。
他厭煩了以小鈴鐺為砝碼的試探游戲,而對方身份也許還是和小鈴鐺極為親密的人,這人很可能已經確定了小鈴鐺的身份,然而卻有所顧慮,遲遲不開口相認,陳謙懶得應付他。
陳謙臉上徹底沒了笑容,卸下溫和有禮的偽裝,他的神情,明確的表達了他懶于應付的態度,淡淡的說了句“告辭”,便毫無留戀的大步往小鈴鐺的院子走去。
韓先生邁開腳步,無意識的跟著陳謙,他看著遠處正倚門翹首的小鈴鐺,因為看見了陳謙的身影,喜笑顏開的朝著陳謙迎了過去,他看到陳謙臉上掛著屬于少年們最簡單純真的笑容,拉著少女的手,嘻嘻哈哈的說笑著,他跟在兩人的身后,看著兩人落座,猶豫了一下,也走過去,和兩人坐在一張桌子邊。
陳謙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和他搭話。
反倒是小鈴鐺盯著他想了一會兒,突然睜大眼睛,“啊”了一聲,想起了他是誰,于是嘻嘻笑著招招手,和他打招呼。
陳謙抬眼,瞧了韓先生一眼,對小鈴鐺介紹道:“小鈴鐺,這是韓先生。”
“哦。”小鈴鐺乖乖的打招呼,叫人,“韓先生。”
“你叫小鈴鐺?”韓先生動容,神情無比的溫和,笑容珍視而小心,與之前那個和陳謙試探的男子判若兩人。
陳謙和韓先生單獨呆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感覺是憋屈的、不暢快的。
因為無論這個男人臉上的笑容多么頻繁,陳謙知道,這笑容不是給他陳謙——一個有過一面之緣,說過幾句話的陌生少年,而是給陳謙身后的小鈴鐺。
他的笑容并不好看,甚至不自然,好像是一個常年不笑,忘記了怎么笑的人,他笑起來的時候,仿佛臉部的肌肉是被用幾根線牽著被迫動起來,生澀、別扭、不順暢,但眼中自然流露的情感,卻很容易讓人忽略這么一點小小的缺陷——這笑容是給小鈴鐺的。
然而給陳謙的笑容,卻像是表演,標準的皮笑肉不笑,吝于展露笑容的男人,最真實的笑容,只給最珍視的人么?
他對小鈴鐺和對陳謙的態度也有明顯的差別,他有意無意的忽視陳謙也許不凡的身份,他同樣有意無意的忽視自己“普通百姓”的身份,他像是慣于發號施令的男人,比陳謙還要高高在上,陳謙頭昂的在高,對方也始終壓了他一頭。
給他這樣的感覺,哪怕對方可能是和小鈴鐺關系密切的人,也讓他惱火的很。
但他發現,在韓先生面對小鈴鐺的時候,所有的強勢和銳利都化為虛無,此刻的韓先生,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長者,愛護小輩,同時內心有著不能為外人所道的猶豫、掙扎,一樣會緊張,一樣有軟弱。
陳謙復雜的看著神情柔和的韓先生,不甘心的陰暗想法控制不住的冒出來,這樣的男人,和那些能被他輕易踩在腳底下卑微弱小的仇人有什么區別?
——區別在于韓先生不是他的仇人。
小鈴鐺看看陳謙,陳謙對她眨眼睛,小鈴鐺嘿嘿笑,對著韓先生點點頭:“我是小鈴鐺啊。”
韓先生放在桌子上的手動了動,看了看小鈴鐺歪著的腦袋,手指向上抬了抬,眼里閃過一絲渴望,最終歸于平靜,含笑看著小鈴鐺,輕聲夸贊道:“哦,小鈴鐺啊,真好聽的名字。”
陳謙看看韓先生的手,又看了看小鈴鐺的腦袋,舉起右手在她腦袋上摸了摸,小鈴鐺親昵的蹭了蹭,對陳謙嘻嘻笑,轉臉看到一臉羨慕的韓先生,這才記起還有一個人在旁邊看著,小鈴鐺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好意思,臉悄悄的紅了起來。
韓先生反倒是愣了愣,然后明白了什么,看了陳謙一眼,眉頭微微皺起來。
皺眉!你有什么資格皺眉不滿!
陳謙挑釁的瞪回去,韓先生眼里劃過一絲冷光,臉色沉了下來,陳謙被他冷冽的氣勢所攝,心里砰的一跳,隨后他又為自己的反映惱怒起來,心道一個個都是這般壓著爺!不然小鈴鐺哪里會走!
雖然憤憤不平,可讓陳謙更加無可奈何的,是他即使看著不停的和小鈴鐺搭話的韓先生,自己的眼里冒出火來,他也做不到出言打斷,然后帶著小鈴鐺頭也不回的離開這里。
陳謙郁悶的想,有話就直說,你到底是小鈴鐺的爹是她的叔叔伯伯還是小鈴鐺爹的故人?為什么他的父輩總是有如此多的顧慮?
雖然那些顧慮也很有道理。
但若對方是韓先生,陳謙就覺得他應該選擇快刀斬亂麻。
“韓先生,你到底和小鈴鐺有什么關系?你是小鈴鐺的什么人?你認得小鈴鐺,對不對?”陳謙直截了當,咄咄逼人,勢要對方給出一個答案。
韓先生臉上別別扭扭但卻很愉悅的笑容,因為他的這句話,慢慢收了起來。
小鈴鐺疑惑的看著他們兩個,懵懵懂懂的問:“什么關系?”
韓先生心頭一跳,看著小鈴鐺純凈的眼睛,喉嚨被堵住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注視女孩的眼睛有一會兒,才慢慢的移開,盡量讓自己的顯得若無其事,輕描淡寫道:“她很像我的女兒。”
說完這句話,韓先生沒有再說下去的欲望,緩緩起身,低頭對兩人道:“程公子,你要走的話,就托你房間里的小師傅轉告我一聲,過兩日還會再見,送行就免了。”
他最后看了小鈴鐺一眼,緩步離開。
陳謙皺著眉,思量著回去一定要好好查一查這個韓先生的底細,也許真的和小鈴鐺的身世有關。
他眨眨眼腈,忽然想到,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眾人,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葉琛和溫良必然不會帶小鈴鐺離開,而萬一韓先生真的和小鈴鐺有什么關系,那么能決定小鈴鐺去留的,或許就不是葉琛了。
他又忽然想起葉琛撿到小鈴鐺的過程,發著燒,癡癡傻傻,衣料極好卻破破爛爛,全身上下除了金鈴鐺之外,什么值錢的都沒有了。
如果小鈴鐺和韓先生有關,那小鈴鐺當年的困境和他有關么?他為什么又不認小鈴鐺?
陳謙腦袋一團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整理。
但是唯一一樣可以肯定的是,小鈴鐺絕對不會在后天就離開了!
陳謙興沖沖,想到就做,收拾了東西,帶著小鈴鐺匆匆下山了,至于被陳謙關在房間里的小和尚,看見陳謙就跟耗子見了貓,陳謙剛開口說他能走,讓他轉告的話還沒說,小和尚一溜煙就跑的沒影了。
而隔壁韓先生不在房間里,陳謙想了想,心說如果他真的在意小鈴鐺,必然會想辦法到京中去找他們,于是也不執著給韓先生留信,他們離開,寺里的師傅也會知道,過不了多久,他見不到他們兩個,問一問別人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