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才起了身,見身旁姬深已然不在,她正要呼喚阿善,卻聽外間傳來了隱隱話語,似有姬深在內(nèi),心下不覺一動,便隨手披了外袍,赤足踩著絨長沒踝的厚氈走到門邊,躡手躡腳的偷聽了起來。
東暖閣的外間姬深也沒覺得在和聶元生說什么機密,所以說話聲音并未刻意放小,他正當(dāng)壯年又是幼年習(xí)武,中氣十足,雖然隔開內(nèi)外的門甚是厚重,牧碧微好歹也能聽到些。
仿佛是聶元生談起了朝事,姬深正在接著道:“……曲叔清自恃名門出身,為人甚有幾分孤傲之氣,而且迂腐固守著世家那一套,他是朕之伴讀,性情朕很清楚,此事著他去辦,未必能如朕之心意。”
就聽聶元生帶著笑意道:“雖然我朝文官也非是盡為手無縛雞之力之輩,然而皇家狩獵主持之人歷來由武將擔(dān)任,往年都是曲家之人,縱然曲叔清并不愿意這一回的春狩,然而他并非不守臣道之人。”
原來他們是在商議春狩的主持人選,皇家狩獵自古有之,原本既是趁機踏青,更多的卻是為了演武,因此一向都是武將負(fù)責(zé)籌劃的。
本朝世家望族中,曲家在前魏時就武將輩出,其中數(shù)人還隨高祖皇帝征戰(zhàn)天下,因此開國之時曲家才得了威烈侯之爵,到了如今的左昭儀曲氏之父時,降襲威烈伯,依舊掌著鄴城軍,而春狩所動用的軍隊,飛鶴衛(wèi)不足的那部分,都是鄴城軍擔(dān)任補充,所以從本朝定鼎以來,這主持狩獵的事情,多半都是曲家來辦。
曲家如今的族長威烈伯之嫡幼子曲叔清,比姬深長了好幾歲,卻同樣做了姬深的伴讀——他的情況其實和牧齊當(dāng)年做先帝伴讀差不多,都是打著伴讀的幌子,以示皇室對曲家的恩寵,曲叔清比姬深長了好幾歲,他出身世家,上頭好幾個長輩都還健在,其中不乏在先帝時與本朝都擔(dān)任過主持狩獵的職責(zé),因此雖然年少,但這件差事也不是接不下來——到底出身是占了便宜的,別說他是嫡出之子,同姓一個曲,曲家的老人也不能看著他把事情辦砸了丟的還是曲家的臉。
所以聶元生這個推薦也不過分,但聽著姬深的意思仿佛對曲叔清不太滿意,牧碧微暗地里抿了抿嘴,心想聶元生當(dāng)真是好不要臉,上一回還不知道用什么事情挑唆了姬深去華羅殿發(fā)作左昭儀呢,這回一個輕巧的狩獵籌劃之職推薦曲叔清——這好歹是個立功攢資歷的機會,曲家縱然不機會,也不能不承認(rèn)這是聶元生賣好服軟了。
只不過聶元生費這個勁又想做什么?
“他守不守臣道還很難說。”聶元生末了一句又挑起了姬深的感慨道,“曲叔清一向尊敬蔣賊、計賊二人,你可記得當(dāng)年父皇檢閱朕的功課,見你們伴讀都在,隨口考核了幾句,問到了他的志向,他說的可是愿學(xué)蔣、計二人的,當(dāng)時父皇還贊了他一句志氣。”
既然先帝贊曲叔清有志氣,這么看來此事發(fā)生時蔣遙和計兼然怕是已經(jīng)拜相了,不過先帝這一問和曲叔清那一答也未必簡單,分明先帝問曲叔清將來愿意如何輔佐姬深,而曲叔清不愧長了姬深幾歲,又是世家出身,心思縝密,他回答效仿的對象是蔣遙和計兼然,這兩個都是文臣,顯然有暗示先帝曲家愿意逐漸放下兵權(quán)的意思,所以才得了先帝一句稱贊。
恐怕高太后在姬深出了孝后堅持要立曲氏為后,也有先帝的叮囑在里頭。
若不然,曲家本已是鄴都第一望族,連出了太后的高家都比不上了,掌著鄴城軍,雖然鄴都拱衛(wèi)皇室的飛鶴衛(wèi)一直歸皇室直管,虎符更只由姬深親自收著,但飛鶴衛(wèi)貴精不貴多,如果沒有出姬深被個宮女出身的女子迷住,居然異想天開的想立孫氏為后這么件先帝怕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左昭儀順理成章的做了曲皇后,將來誕下嫡子又是水到渠成的立儲,如此曲家還拿著鄴城軍,任誰也不放心。
牧碧微心頭嘀咕了幾句,曲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難怪當(dāng)初姬深那么打了曲家的臉,宮里還是多了個左昭儀,想來也是寧可委屈了一個嫡幼女,總好過合族被皇室猜忌存下了怨懟之心的的打算。
外間聶元生又笑道:“若不用他,臣看來看去,這鄴都也只有駙馬能當(dāng)此任了。”
姬深隨口問:“哪個駙馬?”高祖皇帝的子嗣很多,但都因為濟(jì)渠王與先帝爭儲多多少少被卷入,在先帝登基后,不明不白死去的有好幾個,被打發(fā)到荒僻之處“就藩”、“代管”的也有好幾個,留在鄴都的便只寥寥——后來睿宗登基沒幾年,就大病下來,自感大限已到,而太子姬深年幼,為了不至于自己駕崩后留在鄴都的那幾個兄弟欺負(fù)高太后與姬深孤兒寡母,所以撐著病體,想了幾個借口,叫這幾個兄弟好歹在他之前去見了高祖。
至于皇姑,高祖皇帝的女兒當(dāng)然也不少,最小的一位甚至與廣陵王差不多年紀(jì),不過受前魏公主們的干政之風(fēng)影響,同樣被濟(jì)渠王影響暴斃了幾位,但比之高祖的皇子,存下來的到底比較多。
姬深所以有此一問,不過他問過之后,見聶元生含笑不語,頓時明白了過來:“樓萬古?”
“樓家祖上軍功不少,駙馬家學(xué)淵源,何況與陛下也算親戚,若以樓將軍主持春狩,想來太后也不會反對的。”聶元生看似在為樓萬古說話,實際上一提高太后,又叫姬深想到了自己這個嫡親生母的偏心。
“樓萬古說是家學(xué)淵源,卻連鄴都都沒出過,他這個驃騎將軍也不過是為了尚二姐時二姐面子好看才封的。”姬深顯然這會臉色不會太好看,“用他朕還不如用牧碧川,好歹后者在邊關(guān)待過幾年。”
見話題忽然轉(zhuǎn)到了自己兄長身上,牧碧微也不覺心下一跳,暗暗祈禱聶元生的目標(biāo)不是牧碧川才好。
好在聶元生果然沒有此意,當(dāng)下否決道:“牧司馬雖然跟著牧尹在邊關(guān)歷練過幾年,究竟年輕,而且也沒有獨擋一面過,如今牧尹又要準(zhǔn)備重回西北,也未必有功夫留下來替他參祥什么,再者狩獵之事與戍衛(wèi)邊關(guān)不同,牧司馬必是做不了的,何況正因為牧司馬從前一直在邊關(guān),鄴城軍這邊又怎會服他?”
他沒有提飛鶴衛(wèi)是因為飛鶴衛(wèi)乃皇帝禁衛(wèi),那是更不可能去聽別人的了,牧碧微在里間聽得心驚,暗道聶元生這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挑唆之意可謂是赤裸裸的了!
只聽姬深道:“如此說來這人選竟只能在曲叔清與樓萬古之間選擇了?”
“臣以為樓將軍更符合。”聶元生侃侃而談,絲毫不以姬深曾與宣寧長公主為了那叫方丹顏的宮女有過爭執(zhí)而為意,道,“一來樓將軍乃是陛下嫡親阿姐的駙馬,有宣寧長公主在旁提點,必定比曲叔清的安排更得陛下之心,二來樓將軍年長些,也較為穩(wěn)重。”
姬深似在沉吟,便聽聶元生又勸說道:“其實當(dāng)年之事,宣寧長公主也并非是為了一個宮女就要與陛下爭執(zhí),不過是因為擔(dān)心圣譽受損,說來說去宣寧長公主關(guān)心的還是陛下,陛下寬宏,又何必與長公主再計較什么?”
“那方丹顏朕有了茂姿后也不計較了。”姬深果然對當(dāng)年之事還有些耿耿于懷,略帶了一絲怨懟道,“只是每每想起來二姐為了一個方丹顏竟當(dāng)著母后與眾侍的面叱責(zé)于朕……就算是皇祖當(dāng)面,看到朕有什么過錯也是私下里單獨再議,她如此跋扈,母后也不過私下里說了她幾句,說什么公然叱責(zé)了她恐怕叫鄴都上下輕看了長公主……”
說到這里雖然就住了口,但語氣里對高太后的偏袒已經(jīng)極為不滿。
牧碧微心想高太后也是為難,本朝制度大多都是原本承襲前魏,前魏的公主們,那可是除了帝位做不得,這天下郎君們能做的事情,鮮少有她們不敢做的,高祖時那些參與到爭儲風(fēng)波里的公主們可不就是個例子?
而宣寧長公主乃是睿宗唯一的嫡女,她唯一活下來的妹妹同昌公主又比她小那么多,同昌公主出生的時候,宣寧長公主都快下降了,何況睿宗雖然寵愛薄太妃,卻不是不分嫡庶之人,宣寧長公主沒有干政,只是性情跋扈飛揚,將已經(jīng)繼承了帝位的同母弟弟還當(dāng)成了尋常人家的姐弟一樣訓(xùn)斥于他,這般做法與前朝某些公主一比已經(jīng)算得上賢良淑德了。
何況高太后的顧慮也有道理,牧碧微聽方朱顏略說了當(dāng)年之事,還沒出孝,就看中了母后宮中年長于己的宮女,這事若傳了出去,可比后來他堅持立孫氏為后還要嚴(yán)重!
那會先帝可是世故未寒啊!
宣寧長公主這件事上也許有幫助方丹顏的地方,否則高太后未必舍不得殺了方氏姊妹,但更多的定然還是要考慮姬深的名譽——五年前,姬深才不過十三歲,在宣寧長公主看來自己這個弟弟雖然做了皇帝,到底年少,她身為長公主一向備受寵愛,睿宗待她不薄,恐怕聞?wù)f了此事時,還沉浸在對亡父的傷痛里,又因為姬深登基未久,心里還沒把他當(dāng)成了帝王看待,自然沒能控制住情緒,訓(xùn)斥了他。
不想這姬深究竟不是高太后身邊養(yǎng)大的,與唯一的嫡親姐姐也記恨這樣久,也難怪高太后要設(shè)法叫曲氏上位了,不然憑著孫氏那等人挑唆著,將來高太后一去,安平王、廣陵王、宣寧長公主這些還不知道會被姬深怎么對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