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之時挽袂格外殷勤,伺候的無微不至,只是牧碧微既然已與阿善商議定了,卻故意冷著臉不去理會,挽袂布十箸她才動了一兩箸,如此很是掃了一挽袂的顏面。
見她面上還浮現(xiàn)出一絲委屈,又不時拿眼睛看著自己,饒是牧碧微心頭慍怒未消,見她這副天生懵懂的模樣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自是不去理會。如此用過了午膳,因為太后那邊雖然沒有明著支持,但總是露了口風(fēng),而且此行又得了解玉透露了許多宮中之事,如今姬深還沒回冀闕,倒是精神一松,便讓阿善趁挽袂心下委屈的時候去施恩,自己慢慢踱步回了內(nèi)室打算小憩片刻。
只是牧碧微才解了外袍,就聽到帳后朝著后園開的一扇窗欞上響起了不緊不慢的奪、奪二聲。
她一怔,只當(dāng)自己是聽差了,卻又聽得窗欞響了幾聲,聲音清楚,絕非沙石被風(fēng)吹著打上來,倒仿佛是人指所扣。
牧碧微立刻重新披了外袍,反手拔下鬢間一根金簪,警覺的向窗邊走去!
她才走到窗邊,那叩窗聲卻消失了,牧碧微略作思索,猛然一把推開了窗!
卻見窗外三尺處,聶元生一襲紫裘,負著雙手,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聶侍郎莫不是走迷了路?”牧碧微愣了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不冷不熱的問道。
聶元生卻是灑然一笑,從裘衣的袖中取了一物向她面前遞來:“下官是送此物來的。”
“這是什么?”牧碧微低頭一看,卻是一只精巧的錦盒,見聶元生托著它穩(wěn)穩(wěn)的放在自己面前,略一猶豫,還是取了下來打開,但見盒中放了一只小小的玉瓶,那瓶身乃是羊脂玉雕琢而成,玉色溫潤,通體無瑕,上面還鏤刻了一幅秋日山居圖,因就拿在眼前,牧碧微又正當(dāng)年少,目力極佳,將樹木山川的線條都看得清晰,她是牧家嫡女,祖母出身不低,也不是沒見過真正的好東西,這么打量幾眼也曉得這只玉瓶價值不小了,何況瓶中仿佛另盛了它物,恐怕分量更重,不由奇道,“聶侍郎這是什么意思?此物望之可知珍貴,若是要給妾身,妾身可是不敢收用,免得折了福壽的!”
“這便是下官方才在道上與青衣相遇,所提到的解淤散。”聶元生嘴角微微勾起,掃了眼她額上之傷,淡笑著道,“方賢人那里的藥都是宮人用的,均是太醫(yī)院那邊藥材的下腳料所制,豈能比得上這御制秘藥?如青衣額上之傷若想完全去無痕跡又盡早康復(fù),還是用這解淤散可靠。”
牧碧微大致思索了下風(fēng)荷院附近的地形,抬頭看向聶元生道:“侍郎費了這許多周折到此就是為了給妾身贈藥?”
“自然是的。”聶元生笑了一笑,見牧碧微露出茫然之色,他也不解釋,一撣衣襟,便要抱拳告辭。
哪知他手才抬起,牧碧微卻忽然一手按著窗欞,一手快如閃電般伸出!
聶元生一驚,下意識的抬手反格,卻不想牧碧微只是探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含笑道:“聶侍郎莫要擔(dān)心,妾身不過是受寵若驚,想與侍郎說個明白,免得自己愚鈍領(lǐng)會錯了侍郎的美意,豈不是反而不好?”
“青衣品級在下官之上,但有垂詢,下官豈敢不應(yīng)?”聶元生聞言,瞇起眼看了眼她的手,卻只一笑,語帶輕佻道,“所謂挽斷衫袖留不止,青衣太過心急,恐怕反而弄巧成拙啊!”
牧碧微聽了他這調(diào)笑之語也不惱,反而盈盈一笑,道:“妾身雖然姿容鄙陋,但自忖年少,想來不似白頭老母力已衰微,侍郎這不是站住了么?”
聶元生哂然一笑,雙臂微振,他是姬深伴讀,功課武藝自然是要樣樣出色的,不比牧碧微只是粗通拳腳,登時感覺到一股柔和之力震動手指,不知不覺松了開來,只是聶元生倒也未離去,只是淡笑著道:“青衣之齡怎可比之白頭?自當(dāng)擬為翠眉,比之翠眉年紀(jì)更少,姿容想也是遠勝,而下官粗鄙,不足入山尋道,本無離去意,又遑論留住?”
“妾身已經(jīng)說過——”兩人借著前朝《誰氏子》一詩彼此試探了一番,牧碧微舉袖掩嘴,輕笑著道,“妾身是受寵若驚!”
“下官早已說過,青衣福澤深厚,來日定有青云之期。”聶元生照例是當(dāng)日宣室殿前的說辭,微微含了笑道,“青衣又怎的受不得?況且此物也非下官所制,不過是從陛下那里多取了一盒罷了!”
他這番話說的輕描淡寫,解淤散既然是宮中秘制,又是姬深私庫之中才有,可見珍貴,而聶元生卻可以隨意多取,最重要的還是為牧碧微多取且親自送過來,以他在姬深身邊的地位哪里需要如此對自己?如此殷勤,說他沒有旁的想法只是做一回好人,牧碧微哪里肯信,因見左右無人,索性把話說開來:“聶侍郎說的乃是吉言,只是妾身乍入宮闈難免惶恐,侍郎若有什么吩咐,但請明言,妾身若是能夠做到,定然不敢推辭的!”
若照聶元生那日臨別之語,難免要想到溫太妃身上去,但牧碧微可不認為單憑了一個溫太妃的斡旋,聶元生就能夠篤定了自己在宮闈里風(fēng)生水起,要知道縱然被高太后竭力扶持的左昭儀與歐陽氏都沒這個把握呢,就算左昭儀姿容平平不得姬深喜歡,可歐陽氏卻是個著實的美人了吧?
牧碧微沒進宮前只與閔、沈、徐三家女郎見過,自覺容貌出眾,但進了宮后見到了何氏容貌雖然與她不是一路,乃是烈烈如火,卻也不亞于她了,再見過姜氏的風(fēng)流媚骨、唐氏豐腴美艷而歐陽氏珠圓玉潤,卻也不過得一時之寵,比之孫氏卻是差得遠了,然而就是那傳聞中國色天香、傾國之貌的孫貴嬪如今寵愛比起兩年前也有所不及,竟也要開始擔(dān)心失寵來了……她盯著聶元生,直言道:“侍郎仿佛很篤定妾身能夠得寵?”
聶元生微笑著望著她,這回倒沒回避她的問題,而是認真道:“下官衷心希望青衣能夠如愿以償。”
這句話他說的雖然不明不白,卻極為誠摯,牧碧微狐疑的看著他,半晌才道:“莫非,從前妾身先祖也對聶家有恩?”
“……”聶元生不提她把自己想成了與溫太妃一路,眼中頓時露出忍俊之色,頓了一頓方嘆息道,“牧家先祖的確都是大好男兒,不過本朝人人都知,家祖是前魏末年就投奔了高祖皇帝的,惜乎令祖僅數(shù)面之緣而已。”
這就是說牧家對聶氏并沒有什么恩情了?
牧碧微沉吟道:“妾身未曾入宮前,一直恪守閨范,縱然習(xí)了些粗淺拳腳,偶然來往親眷之家,也都是戴著帷帽再登車的……”
聶元生微微凌亂,隨即一本正經(jīng)道:“下官從前絕對不曾見過青衣。”
“如此說來……”牧碧微深深看了他一眼,嘆息道,“侍郎莫非覺得妾身姿容還能入眼嗎?”
“青衣姿容楚楚,惹人憐愛。”聶元生誠懇道,“只是下官如何敢冒犯青衣?”
牧碧微也很誠懇的望著他:“侍郎請看,一無恩情,二非傾慕,侍郎卻對妾身如斯照拂,甚至親自送來傷藥,妾身焉能不惶恐?怕是換了侍郎也要心生狐疑吧?”
“下官一向心善,青衣請不要放在心上。”聶元生正氣浩然道。
牧碧微盯著他看了片刻,幽幽道:“聶侍郎果然俠義心腸!”
聶元生欣然道:“些許小事,不過是舉手之勞,青衣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妾身卻還想托侍郎一件事。”牧碧微扶著窗欞,也不管聶元生聽了這話臉上表情如何,只管幽怨道,“不瞞侍郎,前兩日妾身舊仆阿善進宮,帶了一個與大兄有關(guān)的消息與妾身,妾身聞之,心下十分煩惱,卻不知道聶侍郎能不能下次進宮時,為妾身帶些大兄的消息?”
——聶元生既然一個勁的充好人,又不肯露出用意,牧碧微索性再欠幾個人情,左右她如今沒什么可圖謀的,就是牧家,放眼鄴都,比牧家更有價值拉攏的人家也多得是,以聶元生的出身并受姬深的寵信,也不是非牧家不可,牧碧微實在猜不到這聶元生好心的原因,干脆利用到底。
不想聶元生聽了此言,張口便問:“青衣說的是牧大郎向何家三娘子提親之事么?此事何家已經(jīng)允諾,算起來青衣與容華娘娘此后也是姻親了,雖然青衣如今不能夠請家中女眷入宮探望,但容華娘娘已為一宮主位,每隔一月都可召眷屬入宮,想必下一個日子白夫人進的宮來,容華娘娘也會將來龍去脈告訴了青衣的。”
這番話聽得牧碧微只覺得從頭到腳的冷,原本雖然曉得牧碧川既然下定了決心而阿善又進了宮,沈太君與牧齊未必勸說得住牧碧川,而徐氏定然只有推波助瀾的道理,不出意外,何家這門親事是結(jié)定了,可這會聽聶元生確認,牧碧微才徹底的絕了望,她心想因著自己與牧碧川的生母閔氏并非世家大族之女,閔如蓋去后,自己那四個舅父并表兄弟里頭也沒個出色的人才,別說與牧碧川彼此互助了,就是頂立門戶都不能做到,以后怕還要牧碧川反過來照拂些,而徐氏那邊雖然勢大,可有牧碧城在,那是絕對不會給牧碧川搭什么手的,不使絆子已是厚道,牧家如今不缺財不缺官職,無奈人丁稀薄,因而尋個枝繁葉茂的大家之女以開拓人脈重振家聲方是興旺之道——當(dāng)初牧齊娶閔氏,那是因為其時先帝睿宗正與濟渠王爭儲爭得死去活來,那會鄴都望族或多或少都被卷了進去,牧齊是睿宗伴讀,壓根就沒得選,就屬于睿宗這邊。
而高祖皇帝末年,因聶介之、樓師法等開國功臣已然相繼去世,后來所重用的一批人里頭,閔如蓋也是數(shù)得上的,沈太君向閔家提親,雖然有覺得閔氏固然看著嬌弱,性格卻剛烈有節(jié)的緣故,更多的卻是因為得了睿宗的暗示。
閔氏去世后,牧齊續(xù)娶徐氏,也是因為睿宗需要以此來表示對曾經(jīng)跟隨過濟渠王的家族進行安撫……牧齊的原配繼室雖然都不全是自己挑的,可也不算折辱了他的出身與官職。
可這會牧碧川娶的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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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誰氏子》韓愈
非癡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
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
翠眉新婦年二十,載送還家哭穿市。
或云欲學(xué)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
又云時俗輕尋常,力行險怪取貴仕。
神仙雖然有傳說,知者盡知其妄矣。
圣君賢相安可欺,乾死窮山竟何俟。
嗚呼余心誠豈弟,愿往教誨究終始。
罰一勸百政之經(jīng),不從而誅未晚耳。
誰其友親能哀憐,寫吾此詩持送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