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秋雨下得很是激烈,王成離開后,聶元生睡了半個時辰,卻是硬生生的被打在屋檐上的雨聲吵醒,他在帳中醒來,也能夠感覺到屋外充沛的水汽,不覺披衣而起,出了帳子,到了窗邊,這青池軒有一個池字,自也是有水在近前的,只是遠不及風荷院那么大。
不過是在屋后,一個小小的水塘,里頭也沒有種芙蕖,塘邊生著一片茭白,這時候卻已經發黃了,許是因為這青池軒平素也沒安排人住的緣故,卻也無人收拾,這會兒池上飄起不少落葉,想想還是大部分被急雨打下去了的緣故。
聶元生靜靜看了片刻,冷不防身后傳來輕輕的一聲咳嗽!
他心頭一訝,倒也沒有吃驚,緩緩轉過了身,正待拱手為禮,面色卻在轉過身的剎那變為驚奇——只因此刻施施然站在他身后的,卻并非姬深,而是牧碧微!
“你怎來了這里?”聶元生原本打算行禮的手便放了下去,飛快的看了眼四周,沉聲問道。
牧碧微一望可知是悄悄溜了進來的,她換下了宣徽的種種華服,只穿了一件不打眼的綰色窄袖交領襦衫,下面系著檀色羅裙,長發挽成宮中宮女常梳的盤桓髻之形,不施脂粉,釵環褪盡,聽了他的責問,卻是得意一笑:“放心,右昭儀使人把陛下請到祈年殿去了,我今兒帶著西平去看菊花,不想在御花園里頭碰見了她帶著新泰公主在,很是譏誚了她幾句,想來這是知道了我先前帶西平求見陛下被陛下推了,只是陛下到底留了我一分顏面,應了個晚上去長錦宮,因此就迫不及待的把人搶過去?!?
聶元生見她話雖然說的漫不經心,但鴉翅上的水珠兀自晶瑩,袖角裙邊更是沾了許多水跡,知她如今已非當日居于風荷院中情景,長錦宮距離冀闕宮雖然不算太遠,可究竟是兩宮之隔,即使是從角門溜過來,到底也不容易,何況雨還那么大,不覺心下一暖,伸手舉袖提她擦拭了鬢上水珠,忍不住輕責道:“我是說這樣大的雨,你又何必跑這一趟?有事只管使人去告訴了卓衡、王成來告訴我便是。”
又道,“陛下今日召見牧令他們是我出的主意,放心,不是什么壞事?!?
“朝中有你斡旋,阿爹我卻不怎么擔心了?!蹦帘涛⑷嗡孀约翰潦弥皇遣[眼道,“我卻是來尋你問罪的!”
聶元生嗯了一聲,面露訝色道:“什么問罪?”
“那瑞金墨里的毒……是你下的。”牧碧微緊盯著他,前半句說的還有些遲疑,但后半句卻說的極為肯定了。
“你說這個?”聶元生聽了,卻不驚訝,只是笑著道,“好罷,我沒有提前告訴你,是因為我本以為此事從開始到結束,你都卷不進來,不想偏生就碰上了。”
說著道,“沒提前告訴你是我的不對,你嚇著了罷?那毒我自己心里有數,并不打緊,不過是看著嚇人罷了。”
見牧碧微依舊抿緊了唇望著自己,他想了想又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如今不比兩年前,那時候陛下因為加冠未到,不肯親政,你曉得陛下不喜政事,之前那幾個伴讀如曲叔清就是因為苦勸陛下重視朝政,才被陛下親自趕出宮去的……陛下不親政,我便是再得信任,官職再高,到底拿不到實權,好容易熬到如今,不將方賢人打發了,實在不能放心?!?
姬深將批閱奏章的地方從御書房換到了東暖閣附近的偏殿,為的就是能夠避開外臣察覺到他讓聶元生代筆的真相,然而宣室殿的偏殿固然能夠阻擋外臣撞破此事,對于在冀闕宮已經伺候了好幾年,于內司也算根深蒂固的方賢人來說,時間久了,未必發現不了。
方賢人若知道此事,豈有不稟告高太后的道理?
到那時候,任憑姬深多么信任聶元生,高太后也非殺了他不可!
即使擔心與姬深結怨,但高太后出身鄴都高氏,她若是下定了決心又有了足夠的理由要聶元生死,高家多的是死士去賣命,憑著聶家一個臨沂郡公的恩澤,哪里護得住聶元生?
就是姬深自己,根基淺薄,高家把事情做的嚴密一些,怕是到時候連他都不知道聶元生是怎么死的!
為了能夠繼續為姬深代筆,從而一步步掌握朝政,聶元生必須在自己還無法承擔此事曝露前掩蓋住消息,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保證宣室殿,或者說冀闕宮中上層宮人的可靠,方賢人必須離開冀闕!
問題是姬深已經趕走了太后派來的三位女官,方賢人雖然不受姬深喜歡,可她深諳如何在冀闕宮留下去,作為外臣,聶元生雖然極得姬深信任,即使有時候出言干涉宮闈之事,姬深也不懷疑,然而這正是因為聶元生將其中的度拿捏的極好,從不越界。
為了一個方賢人進言,聶元生不認為這件事情值得自己浪費一次干涉宮闈的機會,更何況莫作司、蕭青衣死后,太后培養多年的心腹一下子去了兩個,尤其是莫作司的死,對高太后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所以高太后對于剩下的宋青衣和方賢人很是倚重。
方賢人這兩年在冀闕宮做事越發的低調,也不再勸諫姬深,就是姬深如今看到她稟告事宜臉色也不那么難看了,若在這個時候進言,很難說高太后會不會察覺到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何況方賢人因為出任冀闕女官的緣故,順理成章的在內司掛了名,對于內司的掌握,是莫作司后最為嚴密的一個,畢竟她曾與阮文儀、馮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多年,若是將方賢人逼死,那么雷墨也可以得到真正掌握內司的機會,如顧長福等親近于聶元生的內侍,也可以趁機掌握實權,這些對于聶元生來說都非常的重要。
聶元生也是左思右想之下,方想出了這招苦肉計,御書房也好,偏殿也罷,旁人出入到底不容易,但對于他來說卻不難,何況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把毒下在自己身上更容易的事?
這也是他在剛剛蘇醒之后,聽得姬深震怒要嚴查此事,立刻強撐著阻攔的真正緣故……畢竟,御書房和偏殿的出入一向有制度,查來查去,到底免不了聶元生、雷墨和卓衡這些人,尤其是偏殿中的伺候,向來由雷墨和卓衡親自動手,偶爾才有宮人被他們盯著進去收拾。
如果嚴查,也許查不到聶元生,問題是雷墨和卓衡必然無幸,即使查不出什么,他們作為內司大監和宣室奚仆,也將承擔護主不力的責任。
高太后是一點也不介意趁機落井下石,將這兩人逼死,好換回阮文儀或者其他內侍的。
聶元生辛苦籌劃才把雷墨弄回鄴都,又怎么肯就這么叫他被干掉?
見牧碧微依舊臉色陰沉,聶元生放柔了語氣,仔細解釋:“此事的確行險,然而一來陛下性.子你我皆知,因高太后偏愛廣陵王,當年高祖皇帝駕崩,陛下心情抑郁,回太后身邊,正需要太后憐愛撫慰時,偏偏看到太后生怕因陛下歸去冷落了廣陵王,此事經我挑撥,一直是陛下心中之刺;二來陛下雖然不喜政事,卻也憂心帝位,我將此事引到了安平王與廣陵王身上,陛下膝下又無子,豈會不疑?三來,不趁著如今將人打發了,將來遲早成為累贅……”
他這樣細細解釋,只當牧碧微好歹不生氣了,卻見牧碧微沉默了片刻,悠悠道:“我冒雨前來,想聽的卻不是這些。”
聶元生心念急轉,還沒想清楚她話中之意,就聽牧碧微一字字道:“你可知道那晚我才到東暖閣前,就聽見你中毒昏迷之事,若非夜幕之下急急轉開頭去,當場的人便都能夠看清我面上神情?!”
“你又知道陛下趕到,召容戡診治時,我心中何等憂急?當時陛下雖然擔心你,不曾留意到我,可那沈氏卻幾次頻頻看我,為了不叫她覷出端倪……”
牧碧微冷笑著拉起袖子,聶元生下意識的看了過去,目光頓時一凝——此刻本是傍晚時分,卻因為秋雨壓城的緣故,室中早已一片昏暗,但窗開著到底有雷光電火掠過,牧碧微肌膚勝雪,借著一掠而過的紫電,只見她雪腕之上,生生的被掐出了五枚深痕,血跡宛然,傷口泛著隱隱的紫黑之色,可見當時用力的程度!
聶元生閉了閉眼,伸手拂上,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你!”
“你是對不住我!”牧碧微推開他手,放下袖子,冷冷的道,“可不是這里對我不住……而是那晚我使阿善引開卓衡,跳窗進殿時,你竟沒有立刻叫我走!”
聶元生張嘴想說什么,卻被她冰冷鋒利的目光迫住,竟不能言,只聽著她低而冰冷道:“那日我跳窗而入,你的反應就很不對勁,你當時那一眼,何其凌厲!后來見你在替陛下批閱奏章,我只當你是為了此事,故而才對忽然闖進來的人有了本能的敵意!
“可等你醒來與陛下單獨密談,我被打發出去,去尋了小龔氏閑聊時,卻忽然想了起來,你做事素來滴水不漏,難得有缺,又何況是代批奏章這樣的大事?!”
牧碧微抬起手來,抓住他的手臂,她抓的很是用力,聶元生雖然不是世家出身,但他的祖父聶介之生來風度翩然,對子孫教導更是用心,他又是自幼入宮伴讀,在宮闈里被教導出了恪守禮儀的習慣,即使方才室中無人,出帳開窗透氣這幾步,也將外袍穿好了,可是此刻隔著厚緞夾衣也能夠感覺到她指甲的尖利,可見牧碧微已用了幾近全力。
她微微踮起足尖,整個人幾乎撲在聶元生懷里,偏又站得極穩,兩人之間的距離幾視作無,牧碧微揚起臉,恰恰夠得上聶元生的耳畔,她嘴唇張合,聲音清冷干脆,猶如冰玉相擊,“先前我并不知你在殿中,所以在殿外的回廊上問過幾句卓衡,按理說,后來沈氏趕到東暖閣去鬧小龔氏,那么遠的距離,你都能夠聽到異響示意我莫要作聲,又何況是我問卓衡的話?”
聶元生聽到這句,眼神一黯,嘆道:“不錯,你在外開口問卓衡后,我是知道你來的?!?
“可你沒猜到我會進殿去看你。”牧碧微緊抓著他手臂的手,忽然一松,整個人也仿佛完全失了力氣一般倒進他懷里,聶元生反手將她攬緊,俯首在她肩上輕輕道:“茲事體大,我雖然反復推敲過,也與雷墨他們議定了如何行事,但究竟心中牽掛,心神不寧之下,卓衡與你低了聲音之后說話,我卻沒聽清楚,只聽他引著你們向遠處走去,當你要去東暖閣尋陛下……”
牧碧微把頭靠在他胸前,卻輕輕笑了,昏暗里只見她眼神冷冽:“所以你以為我不會去尋你,我進殿的時候……你正好把毒服下去么?”
聶元生沉默下去,牧碧微卻慢慢說道:“因此你察覺到有人進入才會本能的投來那一瞥——因為你知道,會那么忽然闖進殿,還沒有走門的,絕不會太后或者外臣,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陛下,一個是我……無論是誰,你都不希望被發現你的服毒,對也不對?”
“只是我當時被你坐在御案前所作之事震驚,竟沒察覺到你有沒有旁的私下里的動作,何況御案上那時候堆積如山的奏章,又高居丹墀之上,我站在殿下哪里看得清楚?”她微弱的嘆息著,“我不怪你計行險招,也不怪你隱瞞于我,可我只想問你一句——你當時已經服下毒藥,也準備了那青花美人瓠放在榻邊,以驚動卓衡,卻為什么不立刻打發了我走?若非我在那時候進去,只怕你早就打碎那只青花美人瓠,容戡早一步趕到,你亦未必中毒那么深了吧?”
她這番分析,絲絲入扣,聶元生再不能沉默,伸手撫住她鬢發,直起身來,卻慢慢搖頭道:“不使毒性發作到一定程度,又怎能叫陛下見之心驚,從而更加懷疑高太后,以將高太后的人手全部排斥出去,把內司拿下?”
“撒謊!”牧碧微亦抬起頭,直視著他近在睫前的臉龐,淡淡的道,“陛下震怒于雷墨,差點要將他直接處死,若非雷墨機靈,我又在場,陰差陽錯的提到了御書房打岔,他早就死了!何況你當時只需晚那么幾刻醒來,陛下使人徹查此事,事情想不鬧大都不行,禁中行刺陛下,即使沒有成功,這是何等大事?一旦傳了出去,能不查到底?”
牧碧微說到這里,冷笑了起來,“我可不是那等心思單純天真無邪的女子,若想騙我,好歹也多想一想前因后果!差一點,只差一點點!雷墨就要死,卓衡也不會有好下場!這些人都是你辛苦多年,才安插到了陛下身邊的!我不信你會輕易拿他們的生死開玩笑!若非你中毒太重,過了預先的估計,怎會出現這樣致命的誤差!”
牧碧微心思細膩,又對聶元生的安危上心,那夜聶元生昏迷不醒時,雖然心緒混亂,卻還是靠著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維持著正常的神態,又勉強保了雷墨一命,等到聶元生清醒,容戡確診無憂,才大大松了口氣,后來聶元生又提出與姬深密談,牧碧微到底擔心著,不舍離開宣室殿,這才借口去尋了小龔氏心不在焉的說了半晌,這也是小龔氏年紀小,又沒什么心機,壓根沒看出牧碧微的敷衍來。
卻叫牧碧微借著與她東拉西扯的功夫,漸漸理清了事情的真相!
若不然,她又如何會離開宣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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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又是對手戲!
我一定能寫好男女主互動的!
木有錯!
之前神馬沈氏過來啊,小龔氏啊,御花園啊,孫氏啊……統統都是為了這里有木有?!
為了這場對手戲,拖了多少醬油出場啊!
所以之前絕對不是搶戲!
都是鋪墊,沒錯,那些是鋪墊!
嗯,相信我,我絕對沒有寫著寫著就把男主角忘記了,然后忽然又想到了他……
木有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