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練殿里給牧碧微陪夜一向是阿善的差使,姬深留宿的時候才會加人伺候,似今晚挽字輩的大宮女也都去睡下了,這么倉促被叫醒,召集到了后殿,都是摸不著頭腦。
卻見殿中燈火通明,牧碧微穿著一身常服,鬢發微蓬,似乎也是才起身的樣子,正皺著眉坐在上首,阿善低頭侍立在旁,背著光看不清臉色。
挽袂與挽襟對望一眼,上前開口道:“娘娘忽然召奴婢們前來,未知有何吩咐?”
“前幾日本宮免了穆氏繼續伺候玉桐,著你安排人盯著她,卻不曉得她如今在什么地方?”牧碧微撥著腕上玉鐲,不冷不熱的問道。
挽袂一愣,道:“她……想來如今還在睡著罷?”
“睡著?”牧碧微冷笑了一聲,反問道,“那么你來告訴本宮,幾時她住的地方是本宮沐浴之處了?莫非本宮沐浴時用來休憩的那張錦榻竟撥給她用了嗎?”
這話說著,挽襟和挽裳都吃了一驚,因管著廚房如今已經少到牧碧微跟前的挽衣亦詫異的張大了眼睛。
挽袂茫然道:“什么?”
“阿善。”牧碧微狠狠瞪了她們幾眼,看向一旁的閔氏。
阿善心中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按著她們過來前約好的說法,解釋道:“娘娘方才做了個噩夢因此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便著我打了水去浴房里擦洗下,不想中途遇見穆氏,她道自己睡不著恰好出來遇見,問是不是要幫手,娘娘允了,不想方才娘娘才解了衣裙,趁不提防的時候,穆氏竟執了娘娘發上的金釵,意圖行刺娘娘!”
四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挽袂和挽襟齊聲叫道:“娘娘可要緊?”
“哼!”牧碧微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她們一眼,陰著臉道,“若非水面上映出她的動作,本宮僥幸閃過……若說前幾日她還看著玉桐時也就罷了,那會連本宮也沒多想她,如今已經著你們盯仔細了,居然也容她做下這等事!當真是蠢不可及!”
四人聞言都跪了下去,也不敢叫冤枉,紛紛請罪。
阿善在旁道:“虧得娘娘在閨閣里時練過些武藝傍身,不然,這么個人,簡直失心瘋了一樣,繼續帶著西平公主,可是要出大事的!娘娘早前親耳聽她對公主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兒,沒得亂了公主心思,這才使她離了公主身邊,又想著念在了已故姜娘娘的面子上,到底也要給穆氏留份體面,又擔心她再帶壞了公主,這才使你們盯緊一些,你們卻也太過大意了點!”
因為此事是交代給了挽袂的,她如今嚇得六神無主,語無倫次道:“奴婢今兒個傍晚,還到穆氏住的屋子外頭借著請教針線的名義看過,她那時候正在屋子里繡著一件錦衣,奴婢和她說了幾句閑話,問出那錦衣是要給公主殿下預備的……她還說打算趁著這幾日娘娘沒給她什么差使趕工做完,當時那衣服就差一雙袖子上的花紋了……奴婢以為她今兒個夜里會連夜趕工,因此沒有多想就走了。”
挽襟和挽袂是一起進宮的,多少親近些,加上她原本在偏僻的蘭林宮里做個粗使,能夠一躍為宣徽近侍,固然是自己伶俐聰慧,卻也和挽袂在中間的牽線不無關系,在這時候就不能不出來給挽袂佐證了:“回娘娘的話,奴婢與挽袂都是穆氏隔壁屋子里住的,傍晚時候挽袂去看過穆氏,奴婢后來打水的時候也看到穆氏屋子里吹熄了燈,道她是睡下了呢。”
“你們都是一等宮女,住的地方距離后殿不遠,但與穆氏為鄰,她出門你們竟也不知嗎?”阿善斥責道。
兩人又叩首請罪。
牧碧微仔細盤問半晌,到底也沒問出什么來,臉色就很不好看了,這時候一并陪跪的挽裳叩了個頭,問道:“娘娘,那么穆氏如今怎么樣了?不知可否先問她一問?”
阿善代牧碧微答道:“那一個黑了心肝的東西,居然要對娘娘下毒手,虧得娘娘反應及時推了一把,倒把那金釵刺進了她心口去!如今已經死了!”
“啊!”四人都吃了一驚,待見阿善臉色不善的看著她們,這才警覺,并不敢流露出同情或驚懼之色,囁喏不敢多言,上首牧碧微一一打量過來,也瞧不出誰可疑誰可信,心里對穆氏的闖入越發狐疑,就冷冷的道:“叫什么叫?一個背主的東西,咱們宮里是頭一次處置么?”
她這么一說,眾人免不了要想起林氏來,一時間都不敢說話了。
牧碧微究竟與聶元生相會過一場,這會也覺得有些疲憊了,見實在問不出來什么,又都能彼此佐證方才都在后殿前頭側邊的屋子里住著,壓根不可能有人溜到后頭浴房里去——雖然是大宮女,但挽字輩還是兩人同住一屋,如今這滿殿上下,能夠單獨住一屋的也就是阿善和穆氏,后頭穆氏自然是沾了她曾為青衣又做過姜氏近侍的光,牧碧微原本指望她能夠做個管事嬤嬤,便給了她優待,不想如今反而變成了麻煩。
她心頭覺得一口氣實在難出,皺眉半晌,到底吩咐四人先退下,阿善又叮囑了不許多嘴,四人自然是心里有數的,也沒敢提問是不是要去收拾尸體。
等四人都被打發了,阿善走到外頭看了看,見旁邊屋子里西平公主和陪夜的素絲素帛睡得極沉,折了回來,看牧碧微已經不在正堂,追進旁邊白日里西平公主臨窗描紅的中間,剛好看到牧碧微抬腳進了寢殿最里間,她忙跟上去,見牧碧微一面走一面摘了釵環,埋怨道:“女郎太任性了!”
“你先別說我。”牧碧微在妝臺邊坐下,隨手翻了把嵌寶金梳出來梳了幾下長發,冷著臉問,“那穆氏到底是怎么進的浴房?你又是怎么看得門?”
阿善壓住委屈和怒火,解釋道:“奴婢本來反鎖了門,就在浴房外的回廊下看著,不想半個多時辰前,隱約聽見前頭素絲壓底了嗓子叫著女郎,女郎也知道,浴房本就建在了后殿的后頭,四周栽了許多花木,路徑卻只有浴房門口青石鋪砌到后殿,經回廊連接到前頭的一條,奴婢怕素絲情急之下撞進這里來,就翻窗進了外間,把外袍解散了去問她何事。”
牧碧微皺起眉:“她有什么事?”
“素絲說公主殿下方才渴醒了一回,被服侍著喝水時,因素帛不當心,沒留神錫奴里的水還燙著,公主殿下因此哭了起來,素帛嚇壞了,就求素絲過來討個主意。”阿善道,“奴婢就說女郎白日勞碌,這會正睡得沉,問過素絲公主殿下情形,素絲也說不準,奴婢就過去看了下,發現只是唇上燙紅了一塊,拿藥膏擦了又哄了幾句,公主到底犯著困,就這么繼續睡了——這邊奴婢重新整好衣衫,回到后頭,就見女郎已經出了來。”
“這時辰掐得如此巧妙。”牧碧微冷笑連連,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倒影,一字字道,“既然只得一條路到后頭,那么穆氏又是怎么溜過去的?你竟沒發現?”
阿善抿了抿嘴,謹慎道:“如今也不宜大動干戈……何況,雖然沒有路,但如今已經是秋日,花木遠不及盛夏時候葳蕤,旁邊林中花上草叢也不是沒法子通過。”
“那么你還耽誤什么?”牧碧微冷著臉道,“提個燈去好好找一找!究竟是誰助了那穆氏!”
阿善吸了口冷氣,先問:“那一個……”
“他沒那么蠢,不會留下明顯足跡的。”牧碧微皺眉,當初聶元生嘗于西極山中救下她一命,對聶元生的身手,牧碧微心頭有數,冷冷道,“所以你去若看到了異常的痕跡,定然是那不軌之人!”
“奴婢知道了。”阿善點了點頭,正待出去尋找,不想才轉身就驚呼了一聲,只是叫到一半卻又生生止住,牧碧微一呆,回頭望去,卻見聶元生兩鬢沾了幾許秋露,正坦然從外頭走了進來,阿善望著他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你竟還沒走?”
聶元生朝她笑了一笑,轉向牧碧微道:“外頭不必尋了,方才你出了浴房,我將四周都看過,并無他人,西面的草叢里倒是有踩過的痕跡,看落足距離并力道,應是穆氏過去的路徑。”
“難道她竟沒有同伴嗎?這怎么可能?”牧碧微皺眉喃喃道。
聶元生提醒道:“沒有同伴不可能那樣巧的調走阿善,不過……她死前提到的葛諾?”
阿善驚道:“葛諾?”
“你去看看!”牧碧微瞇起眼,對她吩咐道。
阿善知道事情輕重,二話沒說,立刻轉身一陣風走了出去!
等她走了,聶元生過來接過梳子繼續替牧碧微梳著長發,道:“這事情有些奇怪。”
“可不是?”牧碧微冷笑道,“既然發現了,要么裝做什么也不知道,要么就干脆鬧出來……現在倒仿佛是故意提醒我們一般!”
“我在想,你今兒本是要等我的,那么西平公主定然也有安排了?怎么她還會中途醒來,從而支開阿善?”聶元生冷靜道,“陪著西平公主的人,該是你信任的罷?”
牧碧微嗤笑著道:“我如今哪里還曉得她們可信不可信?”復沉了臉,“西平么,晚膳的時候我使人給她做了酒釀魚,故意多放了些酒釀,她年紀小易醉,這東西溫和并不傷身,照理來說該是會一覺睡到天明甚至是晌午的。”
她沉思著撥了撥耳上墜子,喃喃道,“一時間身邊還真沒個可信的人了……”
“我方才在外頭聽見阿善的話,倒有個想法。”聶元生三下兩下替她梳好了發,隨手把梳子放回妝臺上,俯在她肩窩處吻了吻,才抬起頭來,哂道,“西平公主既然吃了那酒釀魚,夜間本不會醒來的,今晚忽然醒來,可是睡前喝多了水?”
牧碧微一怔,她雖然對西平也算盡心了,但具體伺候到底也是旁人去做,西平也沒和她同一個屋子睡過,對于這樣的細節還真不太清楚,這會想了一想,慎重道:“方才已經把挽字輩的幾個都驚動了,如今若再去傳素絲和素帛,恐怕事情鬧大反而不好……”
她忽的一皺眉,脫口道,“不妙,若穆氏的同伴已經溜出長錦宮去散布消息,你……”
“穆氏的同伴我不知道。”聶元生依舊冷靜,非但不為牧碧微話中之意而著急,反而俯身從后攬住了她,慢條斯理的說道,“但這會若有人敢悄悄離開澄練殿,高七這兩年在飛鶴衛里就是白混的!”
聽著他斬釘截鐵的語氣,牧碧微才明白過來,不覺心下一松,往后靠住了他胸膛嗔道:“怪道你不慌不忙的……澄練殿外的侍衛你竟也動了手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聶元生笑了笑道:“那是高七的人,我也無暇過分太仔細,只是你放心罷,若那同伙當真想離殿做什么,你也不必費心去查了,我保證他沒那個命多嘴!”
牧碧微知他做事謹慎,便也不再追問,以她如今的寵愛,并聶元生的寵信程度,若無著實的鐵證,想要污蔑兩人有私,就是左右昭儀一起賭咒發誓也沒那么容易。
她恨道:“這日子竟沒個安穩的時候!”
“如今人都走了豈不是很安穩?”聶元生卻是一笑,輕輕一拉她腰間方才親手系好的絲絳,口中調笑道,“莫非你還怕再出來個穆氏打擾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