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道鞭子落下時,她終於熬不住了。
身上已無一處完好的皮肉,素衣變成了血衣。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在那張列滿了她所犯罪狀的供詞上,按下了一個鮮紅的指印。
“早點招供不就完事兒了嘛!白白受這麼多罪!”
衙役哼了哼,從她手裡抽出罪狀,心滿意足地去了。
行刑之日在三天後,午時處斬。直到行刑之前,趙期夢沒有再出現。
這一天,日頭很大,照得人睜不開眼。楚若坐在囚車裡,手腳都被鐵鏈鎖住。囚車一路行過鬧市,引來無數民衆圍觀。
咒罵聲此起彼伏,各種腥臭的東西雨點一般紛紛砸了過來。穿過憤怒的人羣,她的脊背始終挺得筆直,淡漠卻無畏。不過,那樣難聞的氣味還是讓她不由蹙起了眉。
她本是極愛潔的,但現在,卻變成了她最討厭的那個狼狽又骯髒的模樣,就像十年前,她倒在醉夢樓門口時那樣。
果然,她還是隻能那樣狼狽地死去,這十年光陰,竟像是從老天那裡賒來的。
從一個衆星捧月的陳家小姐,一夜之間變成喪家之犬流落天涯......從京城最出類拔萃的解語花,變成謀害瑞王的大奸大惡之徒......十年來,命運顛沛起伏,卻半分都由不得她。
“陳若水......你也活夠了......”
她的脣角露出笑意,彷彿是對自己和對命運的嘲弄。在無數複雜的目光中,她始終安靜而淡然,緩緩走上了斷頭臺。
劊子手的刀高高舉過她的頭頂時,她的心裡竟再無一絲波瀾。
幾年之後,當她回憶起這一幕的時候,她真的希望,那把刀落得再快一點。因爲,下一刻,一支利箭射穿了劊子手的咽喉。
等她睜眼時,刑場已經大亂。
“有人劫法場!抓住他!”
還未看到人影,遠處的禁軍便已呼啦倒了大片,四處揮舞著大刀長矛,接著,無數羽箭朝同一個方向激射而去!
“繼續放箭!”
漫天箭雨中,只見一道黑影飛掠如電,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朝她奔了過來!
那個身影,隱隱有幾分熟悉......
“幽夜......”
“快!阻止他!”
身後有人大喊,同時一把大刀砍了過來,陰風掃過脊背,楚若只覺得渾身一寒。下一刻,一隻手攬上她的腰間,她竟被人帶上了半空!
“快!攔下他們!”
“快攔下!”
銳響破空,鋒利的羽箭擦著衣襟飛過,長劍在她眼前疾舞,將羽箭根根打飛,護住了她的周身。
她擡頭看向身旁的人,烏黑的眉緊蹙,一張側臉如峰巒般俊逸起伏,那張臉,她確實是見過的。
她隨著他在屋脊上飛掠,呼喊聲還在繼續,腳下的人影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一個只見過兩次的男人,竟會不要命地劫法場救她?一切恍如夢幻,但她身上的傷痛,又在提醒著她這一幕的真實。
“你......到底是誰?”
“當然是幽夜。”
她不記得這是她第幾次問他,但結果一樣,他仍然沒有真正回答她的問題。
“我問的是......”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額頭滾落,滴在她的手臂的傷口上,火辣辣地疼。
第一次,她沒有出言反駁他,而是選擇了依從......
趙期夢趕到時,只看到橫七豎八的傷兵,散落一地的羽箭和滿地鮮紅的血跡。斷頭臺上,只有一個大漢倒在血泊裡,並沒有看到楚若的影子。
“楚若呢!”她拎起一個傷兵,冷冷喝問。
“她......她......她被人劫走了!”
“被什麼人劫走了?!”
“一個......一個黑衣人......武功很高......”
趙期夢有些愕然,但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了下去。
“楚若,我已經盡力了......你好自爲之吧......”
她確實已經盡力了。瑞王一直不肯見她,直到今早,她實在沒法再等,打傷了王府親兵硬闖了進去。
當時,瑞王正坐在瑞王妃靈前,形容枯槁,短短幾日,竟似老了十年。
她將一切,包括楚若的身世,全都告訴了瑞王。
“王爺明鑑,刺客必定是梅璇璣派人易容的,她要以此報復阿若。”
她以爲他會心生憐憫,撤銷楚若的死罪,或者至少,給她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可瑞王只是冷笑,素來溫潤的眸中竟現出寒意。
“就算刺殺我的人不是她,那又如何?”
“梅璇璣陷害她,也是因她自己作孽,卻害死了阿竹。”
“你說她無辜,難道阿竹就不無辜!”
“王爺。她雖有罪,但罪不至死......請王爺念在她曾幫過王妃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夠了!”瑞王冷冷打斷。“趙樓主,本王沒有追究醉夢樓的責任,你便該知足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錯了。原來,在瑞王心裡,活著的楚若,也終抵不過一個死去的瑞王妃......
接下來的半個月,禁衛軍對京城進行了全面封鎖,各個城門等大小出入口的守衛都增加數倍,同時,一道通緝令傳遍四海,楚若已然成了整個朝廷緝捕的要犯。
瑞王府的親兵亦展開了全城搜查,但任何蛛絲馬跡都沒找到。
此時,在京杭運河的一艘船中,楚若已瀕臨死地。
在大牢的那幾日,日夜被刑訊逼供,本就只剩下半條命,從京城逃出後,又一路飛馳南下,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後來,爲了躲避追兵,他們選擇了水路,船行顛簸,她連續吐了好幾天,水米難進。
治外傷的藥也已用完,部分傷口開始化膿,已連著幾日高燒不退。幽夜想盡了辦法,卻還是沒能緩解她的痛苦。
他探了探她的額頭,仍然滾燙。
“楚若......”
聲音很輕,很柔,猶如藏在心底多年的呢喃。
她微微睜眼,看向艙外的天穹,又看了看他,目光停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聲音很微弱,他必須側耳貼近才能聽清。
“你......受傷了......”
“一點輕傷,無妨。”
“幽夜......”
“別說話,養好精神,再等一個時辰,我便帶你上岸。”
“幽夜......你......是不是......落梅莊的......”
他怔了怔。“當然不是。你爲什麼會這麼想?”
“那晚......你出現得......太巧......你帶我走後......瑞王就......出了事......”
“對不起,那只是個巧合。楚若.....請你相信......我沒有惡意.......”
她似乎很疲倦,合上眼沒有再看他。是的,若他真是落梅莊的人,殺她都來不及,又怎會拼死去劫法場救她?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
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的落梅莊,便得名於這一句詩。
落梅莊現任莊主是一位女子,名叫梅璇璣。
在江城及其周邊方圓百里的地界,梅璇璣的名頭,甚至已超過了一方長官。只要提到她,當地百姓無不色變。
七年前,落梅莊前任莊主梅紫微去世,其唯一的弟子梅璇璣順利繼位。一年之後,梅璇璣傾盡全莊之力,進攻烈風堂。
兩派原本勢均力敵,混戰慘烈非常。就在落梅莊的人馬陷入重重包圍之際,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滾到了衆人面前。
死的,是烈風堂堂主,顧麟風。而殺人的,是一個戴著面具的妙齡女子,名叫梅璇璣。
堂主被殺,三大護法亦無一倖免。烈風堂人心潰散,節節敗退,最終被滅了滿門。
那一年,她只有十八歲。
此後,梅璇璣手段雷霆,四方征伐,三年內,無數門派先後歸順。如今,南武林的半壁江山,已然被她踩在了腳下。
但奇怪的是,江湖中,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或者說,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已經死了。
無論何時,活人能見到的,始終是被面具遮住了一半的臉。
落梅莊,有一座巨大的比武場。爲了淬鍊出最強的武者,每日都會有人被安排在這裡比試。表現出色者,有可能得到提拔,從普通莊衆成爲一營統領。再幸運些,還有機會得到莊主的親自任命,成爲其心腹,地位自然一躍千丈。
據說,如今那位最得信任的夜統領,便是前任莊主梅紫微親自挑選出的極少數幸運者之一。
紅衣女子臨風而立,那張血色的面具,彷彿已與她成爲一體。面具從左眼之下,跨過俊挺的鼻,延伸到右耳耳根,遮住了半邊臉。
在她額角處的面具上,一朵血色的花妖嬈盛放,雕工精緻而絕美,與面具渾然一體。
那是一株......曼珠沙華。
“啓稟莊主,人已全部到齊,請莊主指示下一步行動!”
話音未落,十餘人立即跪拜在地,動作整齊劃一,儼如訓練有素的軍隊。
“請莊主指示!”
聲音洪亮如鍾。
“很好。”
女子紅脣一勾,卻讓人無端生出寒意。高挑的身姿悠然踱過,隱藏在面具後的那雙眸子,漆黑而冰冷,迅速掃過衆人。
那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夜,已經背叛了我。我要你們,把他給我抓回來。”
“要活的。”
“至於他身邊的那個女子,殺無赦。”
短短幾句話,卻聽得衆人毛骨悚然。
“是!屬下遵命!”
所有人齊聲領命。因爲,落梅莊莊主的命令,從來沒有誰敢懷疑。
待衆人走後,梅璇璣望著天上的繁星,脣角突然浮出冷笑。
“幽,你也看到了,是他背叛在先,怨不得我。”
當十餘個勁裝男子驅馳駿馬,從落梅莊內奔出時,江城的百姓都知道,又有門派要遭殃了。只是誰也沒料到,這次出動的十餘高手,並非爲了對付某個門派,而是奔向了兩個正在崇山峻嶺中艱難跋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