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幽夜在臨近的仙留鎮買下了一座宅子。宅子不算很大,但布局匠心獨運,頗得江南園林造景的精髓。幽夜雇人將宅子布置一新,又買了幾個仆役婢女,三天后,就帶著楚若住了進去。
一切水到渠成,婚禮隨后亦被敲定,就定在一月之后。
除了照顧楚若,其余時候,幽夜都在操辦婚禮的一應事宜,除了偶爾問及楚若的喜好,并不曾讓她費過半分心力。
這幾日,每天都有兩撥裁縫來為楚若量身定制嫁衣。此外的大部分時候,她都很清閑,又不想坐著不動,楚若便派人去集市上挑了些好料子,親手做起了小人兒衣裳。
女紅雖然生疏了多年,但以她的心靈手巧,加上新來的仆婦從旁指點,做出來的衣裳竟也不比成衣店里的好貨差。
幽夜見了,每每贊不絕口,她也時常被他毫不掩飾的夸贊逗得樂不可支。
方圓五里內的相鄉鄰都接到了邀請,幾個媒婆興高采烈地忙著張羅,不出幾日,整個仙留鎮便已人盡皆知,到處一片喜氣,引得不少人翹首期待。
十月初十這日,晴空萬里,仙留鎮上鼓樂震天,人山人海。
一列迎親隊伍緩緩行進,穿過仙留鎮最熱鬧的街市。隊伍的最前頭,幽夜著一身大紅喜服,騎著高頭駿馬,在兩旁人群的注視下始終面帶微笑,豐神俊朗。一頂喜轎被護在隊伍中央,轎簾不時被風吹起,隱隱現出里面端坐的佳人,惹得無數人伸長了脖子眺望。
在喜娘的攙扶下,楚若從轎中緩緩走出。紅衣曳地,繁復華美,穿在那般窈窕的身姿上,就如天邊飄過的一抹紅云,令人無限神往。每走一步,鬢邊的步搖便發生悅耳的聲響,宛如踩在人們的心上。
眾人無不艷羨贊嘆。只是看一眼,就已這般令人心醉,不知那紅綾蓋頭下的,又會是怎樣的傾城美貌?
幽夜笑著從喜娘手里牽過她,在眾人的注視下進入堂中。端坐在高堂上的,并非新人的親眷,而是是本地最有聲望的長老。
慈祥的目光一一落在一對新人身上,老者笑著捋了捋白須,示意司儀行禮。
三拜之禮結束,楚若被送進了洞房,幽夜作為新郎官,自然免不了被人灌酒。
喜宴擺了二十余桌,場面極大。屋外人聲喧鬧,楚若坐在床邊,紅綾蓋頭下,雙頰緋紅,如三月的桃花。
“夫人。”
侍女綠蘿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里,面上喜氣盈盈。
“夫人,主人派奴婢傳話,他那里至少還有一個時辰才能結束,讓您先歇息,不必等他。”
楚若不由有些擔心。幽夜的酒量雖好,但似這般喝法,只怕醉酒是在所難免,便吩咐綠蘿:“你去準備些醒酒湯,放在廚房熱著,等他回來了再端來。”
“是。”
綠蘿應聲而去。她也確實有些乏累,便靠著床邊閉目養神。不多時,門被人推開,來人腳步穩健有力,不急不緩地向她走過來。
“幽夜,你回來了。”
她突然有些緊張,隔著蓋頭,臉卻逐漸熱了起來。
“幽夜?”
對方仍然沒有回答。
覺察出哪里不對,楚若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你不是幽夜!”
話音未落,只見一道紫光乍起,她的頸上突然冰涼。在蓋頭被風掀起的那一瞬,她竟看到了一張陌生女人的臉!
等回過神來,鋒利的劍刃已抵上她的咽喉。
“你是誰?”
“你最好閉嘴!”陌生女子聲音冷酷,聽得她全身一寒。“不要驚動任何人,否則,你會立刻血濺三尺!”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子冷笑,隨手挑掉了她的蓋頭,似在贊嘆,又似惋惜。
“倒是個美人,可惜了。”
楚若看向她,心里竟也有同樣的感嘆。
眼前的女子,生得膚白如玉,五官也極是精致好看。只可惜,右眼眼角處有一道刀疤,向上一直延伸到額角的發際線,看起來有些猙獰,毀了那張本該傾國傾城的臉。
“楚若......”女子用劍挑起她的下頜,冰冷的目光帶著無限嘲諷。“放心,我不會殺你,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絕對感興趣的事。”
“連你自己是誰都不敢說,你以為我會信你的話?”
“但如果,關系到十年前被滅門的江南陳家呢?”
聽到江南陳家這幾個字,楚若的心猛地一沉......
賓客尚在把酒言歡,內院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夫人!”
“來人!救命!”
凄厲的喊聲傳出很遠,眾人面面相覷,就見一道人影沖進了內院。
“出什么事了!”
“走!快去看看!”
眾人蜂擁而至,全部堵在內院門口,片刻后,只見一道紅影飛出院墻,瞬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那不是新郎官嗎!”
“原來他會武功啊!”
“不過這大婚之夜,不守著美嬌娘,出門干什么?”
“一定出了什么事!”
眾人議論紛紛,一個個地守在門口張望。
“.....血......”
“......血......”
“......好多血......”
“......殺人了......殺人了......”
綠蘿表情呆滯,嘴里還在喃喃自語。眾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她好像沒看見一樣,仍在不停地自言自語,像是被奪走了魂魄,變成癡傻。
“......殺人了......殺人了......”
“......夫人死了......死了......”
駿馬長嘶,耳旁只有夜風呼嘯!幽夜一路狂奔,幾乎已經發狂!
當時他沖進房內,看到的不是楚若,而是淌在地上的一灘血!唯一的線索,是那張白紙上用血所寫的一行字:城東斷腸崖。
他心急如焚,只恨自己腋下不能生出雙翼,立即出現在她面前。可馬已經到了極限,正以最快的速度朝城東奔去!
“阿若!一定要等我!”
斷腸崖的地勢較高,一面靠著仙留鎮東門,是四季長青的山麓,另一面卻似乎被人凌空一刀劈斷,壁立千尺,是處險崖,名叫斷腸崖。
他發瘋一樣從山路疾奔上去,終于見到了一個人影。
斷腸崖邊,火紅的嫁衣隨風起舞,如血色的旌旗獵獵飛揚。鳳冠散落在地上,楚若披散著發,癱坐在崖邊,一動不動。
“阿若!”
“阿若,你怎么了?”
楚若面無表情,月光下的臉慘白一片,雙眸呆滯地望著遠方,仿佛變成了一具人偶,沒有絲毫生氣。
他仔細查看,并沒有找到傷口。
“阿若,到底出了什么事,誰把你帶到這里來的?”
楚若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仍只是一動不動,像個活死人。幽夜心里如被刀絞,捧住她的臉,低低喚她的名字。
過了很久,他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淚珠滾落。
幽夜的心,亦隨之沉到了底。
“阿若......”
“無論發生了什么,都有我在......但求你別像現在這樣......”
“有什么事情,告訴我好嗎?”
他盡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想像以前那樣擁著她,讓她安心。
“滾!”
“別碰我!”
慘白的臉突然一瞬扭曲,楚若一聲怒吼,猛地將他推開。他一個措手不及,疑惑地看著她,楚若的眸中已無往日半分溫情,而是滿含怨恨。
“你要敢近一步,我便立刻死在你面前!”
“阿若......”
“你沒資格這么叫我!”
“夜統領,真是好手段!你不是想殺我嗎?動手啊!”
幽夜渾身一顫,冷汗頓時炸了出來。
“阿若,你在胡說什么?”
“胡說的人是你!”
“你說你是殺手盟的人,我竟然真的信了!我居然感激你救了我......還要嫁給你......”
“阿若,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了!十年前,帶人滅陳家滿門的就是你!你殺了爹,娘,哥哥......殺了阿碧......你簡直是魔鬼!”
她突然一陣狂笑,冰冷的目光仿佛含著怨毒的詛咒,令人不敢正視。隨著雙手撫上小腹,秀麗的臉逐漸扭曲,淚珠卻無聲滾落。
“陳若水.......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傻瓜!可笑!可悲!可憐!”
“阿若......”
“你沒資格這么叫我!你該去死!”
“對不起,阿若,我承認我曾經是落梅莊的人,但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
“你還想騙我!我已經被你騙到這個地步,你還嫌不夠么!”
楚若冷笑,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這時幽夜才發現,她的身下竟有一灘血漬!看著幽夜逐漸扭曲的表情,楚若竟一臉快意。
“沒錯,孩子沒了,是你害死他的!”
說著,她竟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表情幾近瘋狂。
“阿若!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死!只有你死我才能解脫!”
那一瞬,幽夜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諒了。或許真的只有他死,她才能得到安寧。
那一刀,他沒有躲。
匕首刺進胸口,血噴涌而出,濺了她一臉。楚若一瞬呆住,片刻前還狂笑扭曲的表情逐漸變成了驚愕,冰冷,絕望......
“你不是武功很高么,為什么不躲!”
“你殺了我,為家人報仇,天經地義。”
她冷冷看著他,露出邪氣的笑,手下猛一發力,匕首又深了一寸。
血液迅速流失,幽夜的臉逐漸慘白,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無聲地承受。大顆汗珠直往下掉,他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目光掃過崖頂周圍。
“阿若......”
幽夜望著那雙怨恨的眸子,費力地牽了牽嘴角。
“我最害怕的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我不怕死......但在死之前......我......”
“小心!”
寒光乍現的那一瞬,楚若只覺得渾身一輕,幾乎就在同時,她清楚地看見一把短劍從幽夜的肩膀擦過,隨后釘入地面。
那一劍,原本是射向她的。
幽夜止不住輕喘,楚若呆呆地望著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
“夜,你還是很能撐。”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暗處緩緩現身,悠然走到了兩人面前。血色的面具遮掩了半邊臉,面具后的雙眼冷厲如冰刻。
幽夜腳步發顫,仍擋在了楚若面前。“梅璇璣,你果然還是不肯罷手。”
梅璇璣一陣冷笑。“你背叛了我,這是你應得的下場。”
“梅璇璣!”楚若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三個字,仿佛說出的是世上最惡毒的詛咒。
梅璇璣無表情地笑看。“不錯,我就是梅璇璣。可笑你們百般防備,也只能防備這張面具,卻防備不了不帶面具的我,現在知道又怎樣,不覺得遲了么?”
“梅璇璣!”
“你害死了我的家人!害死了瑞王妃!現在又害死我的孩子!”
“你這個魔鬼!拿命來!”
就在一瞬間,幽夜胸口的匕首被猛地抽出。紅衣狂舞如飛,楚若竟發瘋一樣沖向了梅璇璣!
“阿若!”
幽夜想攔住她,只因劇痛慢了一步,但就差那么一步,楚若便被梅璇璣扼住了咽喉!
那雙纖細的手腕,竟好像有無窮的力量。楚若脫離了地面,雙腳被懸空,已經無法呼吸,鮮紅的嫁衣,仿佛盛開在半空的一團火。
“放了她!”
梅璇璣眸中泛出冷光,看向幽夜時,唇角的笑意譏諷至極。
“怎么,為了這個女人,你要跟我生氣?”
胸口的血未住,黑眸卻殺意畢現。幽夜握著劍,步步逼近,冷厲的氣勢令人膽寒。
“放下她,否則,我會讓你償命!”
“償命?”梅璇璣一陣冷笑。“這樣有趣的游戲,我還真想試試!”
勁風乍起,人影猛然掠出,離弦之箭般射向梅璇璣!
紫光倏忽而過,如電蛇撕裂天際又瞬間消失。
兩聲清嘯,兩把兵刃相接,錚鳴之聲響徹云霄。
梅璇璣突然面目扭曲,霎那揮出衣袖,楚若竟立時飛了出去,如凋零在風中的一片紅葉,無可挽回地墜落......
“阿若!”
他不顧一切地沖過去,落地前的那一瞬,他接住她就地滾出幾丈,抵消了落地的撞擊,自己卻口吐鮮血。
“阿若......”
楚若安靜地躺在他懷里,雙目緊閉,眉頭緊緊擰在一起,氣息微若游絲,時有時無。
“阿若......”
她仍只是靜靜地躺著,沒有應他。
幽夜定定地看著,仿佛失了魂魄。他的指輕輕描摹著秀麗的眉,挺翹的鼻,又落在微冷的唇。這樣的動作重復了很久,仿佛要將她刻進下一世輪回。
終于,他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捧起她的臉,在濕潤的眼睫上,深深落下一吻,說出了那句他曾對她說過很多遍的話。
“阿若,你放心,一切有我在。”
他再次提劍站起,幽黑的眸光猶如最黑暗的黑夜,照進地獄的深處。正如他的名字,幽夜。
劍光再次劃破天際,如天光云影,開合起落......
血,從梅璇璣的指尖滴落,在地上朵朵暈開,她立原地,臉色蒼白。
紫微劍插進巖石,劍身深深沒入,只露出銀色的劍柄。而幽夜的劍,已沒入她的胸口。
“沒想到,你竟對我動手。”
幽夜冷冷地看著她,沒有絲毫表情。一身大紅喜服已被鮮血浸透,紅得令人炫目。他拔出劍,挑開她的衣襟,一只玉色的小瓶滾落,被他奪了過來。
“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真要背叛落梅莊,背叛我?”
“她是我的妻子,你沒資格跟她相提并論。”
“妻子?簡直可笑!”
梅璇璣一陣狂笑,刺耳的聲音在崖頂回蕩,仿佛來自幽冥。
“十年前,是你奉師父之命滅了她滿門!你以為自己能一直瞞下去?夜,你可真夠天真的!”
“我怎么做與你無關!十年之約已過,你不該來!”
“那你告訴我該怎樣?!”
“幽死了,我以為你會一直陪著我!我以為你會跟我一起,將落梅莊推向巔峰!可你走了,為一個女人,拋棄了我們十年的情分!”
“你這個叛徒!”
“我欠你師父一條命,答應她留在落梅莊十年!為了那句承諾,十年來我四處替你們殺人,該還的早就還清!”
“但你我之間,從來就沒有任何情分!”
“住口!”她粗厲地喝止,盛怒之下的臉瞬間扭曲。“我給你一次機會,回到落梅莊,回到我身邊,我可以既往不咎,一切就可以像原來那樣......”
“不必白費唇舌!”
“我跟你再無半分瓜葛,梅璇璣,你好自為之!”
幽夜衣袍翻飛幾度,梅璇璣周身穴道立刻受制。他轉身走向楚若,腳步有些不穩。畢竟,在那樣的重傷之下,要戰勝梅璇璣,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可是他做到了,為了楚若,他豁出了自己的性命。
“阿若......”
瑩白的藥丸送入口中,幽夜靜靜地看著她,全然不顧身后怨怒交加的目光。
“阿若......”
不知過了多久,濃密的長睫終于微微顫了顫。
“阿若!”
楚若慢慢睜開了眼睛,瞳孔卻沒有焦距,眸光木然而空洞,直直地望著他,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幽夜胸口猛地一顫,那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突然撕裂,像一艘不堪重負的破船,正在向冰冷的海底沉沒......
“阿若......”
他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她卻仍只是那樣看著他,如同一具玉偶。
“我知道,你很恨我......如果我死能讓你好過些,我愿意立刻死在你手里......但阿若......求你不要這樣......”
“一切都是我的罪孽......與你無關......阿若......”
他的唇止不住發顫,聲音嘶啞。他握起她的手,將隨身佩劍放到她手里。
“只要醒過來......你就可以用這把劍......親手殺了我......為你的家人報仇......”
“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現在機會來了......”
楚若的唇微微動了動,發出的聲音很輕,幽夜側耳細聽,卻只聽到三個字。
“你......該......死......”
“阿若......”
“十年前,我親眼看著阿碧死在我面前......”楚若恨恨地盯著他,目光灼人得可怕。“藏在阿碧身后的那個黑衣人,就是你,對不對?”
幽夜默然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為什么......為什么你殺了他們卻放了我......又為什么要去醉夢樓......為什么娶我......陳家究竟虧欠過你什么......你要這樣折磨我?”
“對不起,阿若。我騙了你,可我從沒想過要害你。”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
“你也有真心?真是可笑......”楚若掙扎著坐起來,笑得嘲諷而絕望。“這一年來,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心里可曾有過一星半點的負疚?可笑我......我不僅沒能報仇,反被仇人所騙,懷上了你的孩子......幽夜,你的手段,夠狠......”
“十年前的事,我從沒忘記過,所以我記住了你的樣子,這些年四處查找你的下落。我想補償你,可最終還是害了你,對不起。”
楚若冷笑。
“補償?人早已被燒成灰,你還能補償什么!”
“在你暗中雇傭殺手盟行刺的時候,身份就已經暴露了。第一次進醉夢樓,我便是奉命去殺你的。那晚,我本想帶你離開,可我沒有資格替你做決定。”
楚若猝然睜大雙眼,死死地瞪著他。她怎么都沒想到,原來那時他就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么后來,他必然是在暗中保護,才能在梅璇璣派人來暗殺時出現得那樣及時,帶她躲過了致命的流箭。
可那又怎樣?
即便他為了她,不惜違背梅璇璣的命令,幾次救她于危難,又冒死護著她一路逃出......即便他將她視作手心的珍寶,他們曾溫柔繾綣,彼此真心相付......
但他始終是她的仇人,這一點,永遠都無法改變。
“我早該想到的......這世上,從來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可我竟信以為真,以為老天終于要眷顧我......”
“可我沒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你一直都在騙我......”
幽夜的臉沒有絲毫血色。
是的,他騙了她,無論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憐愛,他都騙了她。這一點,永遠無法否認。
他想護著她,帶她脫離落梅莊的勢力,用下半輩子去補償她,可他沒有勇氣告訴她一切。他以為,就這樣一直下去,對誰都好。
“阿若......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奢望得到你的寬恕......你想報仇,便用這把劍刺下去,我心甘情愿。”
楚若強撐著站起,雙腿卻不停地發抖,仿佛身體已不堪重負,即使她耗盡所有的力氣,都無法拿起那把劍。
她抬頭,想讓眼淚倒流回去,但結果只是徒勞。慘淡的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如紙,淚珠無聲滾落,絕望而悲涼。
在新房里,梅璇璣將當年陳家被滅門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在她聽到幽夜名字的一瞬,心口仿佛再一次被生生撕裂,血口猙獰可怖,將她活活淹沒。就像十年前的那晚,她一個人坐在雪地里,摟著幾具冰冷的尸體瑟瑟發抖一樣。
心死的絕望,她發誓今生今世不會讓自己經歷第二次。
可她遇到了幽夜,這個曾經不顧一切救她性命的男人,對她呵護備至,溫柔繾綣,撫平了她的仇恨和傷痛。
她親手將那壇女兒紅,連著自己的一顆真心,一并交給了他。她以為從此可以平靜安樂,可沒想到,她全心信賴的竟是自己滅門的仇人。
命里注定的劫數,她終究沒能逃過。
她不知道,她該怎樣面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可無論怎樣,是愛是恨,怎樣都是荒唐。
她想,要是那天,劊子手的刀能再快一些,就好了。因為她死了,心就不用再死一次了。
“......我的一生,已經被你親手毀掉......幽夜......我很想殺了你......可我不想變得跟你一樣,雙手染滿鮮血......”
“.......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再看到你......”
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說完這一句,仿佛已經耗盡她所有的力氣。
她將劍扔在他的腳下,毫無表情地投去最后一眼,然后拖著搖晃的身體,緩緩離開。嫁衣如火,在她的身后搖曳起舞,襯著那個單薄的身影,分外凄涼。
幽夜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有什么東西正一點點破碎。那樣的感覺,就像有人破開了他的胸膛,又從里面生生挖出了一塊,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破洞,永遠無法填補。
“對不起......阿若......”
他喃喃地喚著她的名字,在她身后緩緩倒下。血從唇角流出,帶著死亡一樣的顏色。
“幽夜!”梅璇璣目眥盡裂,發狂一般大吼,卻因穴道受制無法挪動半步。
楚若的腳步滯了一瞬,卻沒有停下。
“陳若水!你給我站住!”
“你最好立刻救他!若他死了,我決不會放過你!”
梅璇璣聲嘶力竭地朝她大吼,楚若只作未聞,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仿佛要一直走到斷腸崖盡頭。
幽夜的唇已經青紫,卻仍掙扎著爬了起來。他想,就算是生離死別,他也要親眼看著楚若離開。
但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腦子里像是突然有什么被炸開!
那一道紅影,正幽幽地立在斷腸崖邊,腳下是氤氳的水霧。楚若微微閉眼,抬起腳,向前踏出了一步!
“阿若!”
就在那一瞬,他發瘋一般沖了過去......
最后一撲落地,他聽到自己的肋骨被震碎,但是值得,因為他拽住了她的嫁衣。他咬牙拖動著布帛,手背上青筋暴起,一點一點向前挪動,想將楚若拉上來。終于,當他挪到懸崖的邊緣時,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楚若隱在霧氣之中,身體貼著冰冷的崖壁,他探下身體摸索,終于抓住了她的一條手臂。
“阿若!”
他握著楚若的手臂,用盡全力將她向上移動,額上汗珠滾滾,只是說出這樣簡單的兩個字,雙目竟已漲得泛紅。血從他的下頜滴落,落在楚若的手上,蒼白中透著詭異的暗紅。
“該死的......是我......你要......活著......”
楚若終于抬頭,在看到他下頜上的血污時,她竟對著他笑。
“......幽夜......我的一生......都是被你毀掉的......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可我終究......太過懦弱......下不了手......”
“......現在......你也快死了......可我為什么......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阿若......”
“幽夜......我殺不了你,只能殺了我自己......”
單薄的身體在水霧之下搖晃,他知道,那是她在用力掙脫他的手。一聲裂帛碎響后,他的手臂無力為繼,被她生生掙開。
“我一定會喝孟婆湯,將你忘得干干凈凈,來世再也不要遇到......”
那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白茫茫的水霧一片朦朧,他隱約看見一道紅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墜入無盡的虛無。
那是她的嫁衣。
今生今世,她是第一個為他穿上嫁衣的女子,也將是唯一一個。
“阿若......”
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突然笑了笑,翻身跳了下去。
崖頂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他遠遠地望去,目光平靜無瀾。耳邊只有呼嘯的風,如刀一般劃過肌膚。眼前是無盡的白,廣闊無垠的一片。就如十年前的那個雪夜,到處都是冰雕玉砌的白。
本該是純凈無暇的世界,本該是和幽圍爐把酒的日子,只因梅紫微的一道命令,他必須要在那個雪夜殺人。
他跟隨統領潛進了陳府,藏在梅園,負責將梅園四處的人全數除掉。
第一劍刺出的時候,一個婢女在他面前倒下,那是他第一次殺人。然后,他看到了一雙驚恐的眼睛。
陳若水,驚恐地望著他。那是他們此生的第一次相見,也是她一切厄運與不幸的開端。
那個一直被眾人捧在手心的閨閣少女,在面對他的劍時,雖然害怕,脊背卻始終挺得筆直,沒有開口求饒。
那雙眼睛,雖然驚恐、害怕,卻不曾退縮、怯懦。
他的劍抵上她的心口,她的眼中,不僅沒有一絲妥協,反而盡是諷刺。后來,她閉上了眼睛,安靜地等著,等著他的劍刺進她的身體。
在看到她心口的那株曼珠沙華時,他的心竟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在梅璇璣的面具上,也有那樣一朵艷烈的花。
他只知道,梅璇璣是因為恨。因為心中有強烈的恨,所以喜歡那樣妖嬈又帶著死亡氣息的花,但他不知陳若水是為何,會在心口刺上曼珠沙華。
因為恨?還是因為愛?
所以他問她:“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你這樣的人又怎么會懂?”
那一瞬,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然后,仿佛冥冥之中被什么力量牽引,他鬼使神差地收了劍,無聲離去。
后來,那夜的一幕便成了夢魘,十年來反復出現在他的夢里,竟不曾有一日忘掉。即便他可以在眨眼之間、面不改色地奪人性命,但對那個少女,卻始終心懷愧疚。
多年后,他終于查到了她的消息,但卻比梅璇璣遲了一步。他特意去京城,進了醉夢樓,卻是奉了命去殺她。
輾轉流落多年,她以解語花楚若的身份出現,向他講述當年的往事,他終于確定,她就是當年他劍下的那個少女,陳若水。
他以為她會變得不一樣,至少,為生計所迫,她不得不磨平棱角,學著向別人低頭。
可他錯了。
他見到的陳若水,即便身形容貌變了些樣子,但那份驕傲與生俱來,早已融進血肉,鑄入骨髓,十年來,竟不曾改變分毫。
他第一次違背了梅璇璣的命令,沒有殺她,卻也因她的剛烈和驕傲,放棄了將她強行帶離醉夢樓的念頭。
此后,他一直潛伏在京都,暗中查探梅璇璣的下一步計劃,卻等來了她要與瑞王成親的消息。
一連幾夜,他都沒有睡著。
在她成親的前一晚,他終于忍不住去見她。那晚,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樣沖動,竟將她帶出了醉夢樓,甚至想帶她永遠離開京都。
后來她告訴他,她喜歡瑞王,她想嫁到瑞王府。他沒有再攔她,畢竟,瑞王的身份,連梅璇璣也不得不忌憚。對她來說,那將是再好不過的歸宿。
他以為她會順理成章地成為瑞王妃,從此一生安樂,可他沒想到,他的抗命激怒了梅璇璣,并將一切報復在了楚若身上。
瑞王遇刺,王妃身亡,楚若被捕,生死不明。
突然發生的一切讓他措手不及,但心中有一個念頭,十多年來,隨著夢境日復一日地重現,那個念頭也逐漸根深蒂固。
他要守護她。
或許是為了贖罪,或許是為了那株曼珠沙華,也或許是為了別的什么,他都決定,他要護著她。
所以他冒死劫法場將她救出,又帶著她一路飛奔逃離京城,在窮山惡水中艱難跋涉,甚至差點死在梅璇璣的手里。
他為之付出的一切,從未后悔過。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他會愛上她。更沒想到,愛上她以后,他竟厭倦了以前快意殺伐的江湖,只想做回一個普通的男子,陪她安穩度過一生。
‘情’之一字,才是造成一切悲劇的源頭。如果至始至終,他們之間都只有仇恨,一切反而簡單得多。
至少,楚若不會就這樣死在他面前。
“幽夜,我殺不了你,所以只能殺了我自己。”
“我一定會喝孟婆湯,將你忘得干干凈凈,來世再也不要遇到......”
“阿若......我也希望你能忘了我,這樣你就不會痛苦......但我會記得你......”
“聽說忘川兩岸、三生石旁,會開滿曼珠沙華。我會在那里,等一個心口有曼珠沙華的女子經過。”
“阿若,我一定會找到你......”
他微微揚起唇角,閉上了眼睛,靜靜等著身體碎裂那一刻的到來。那時,他們便會在冥界相見。
在那條忘川河邊,一切終將會得到救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