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
“楚若......”
當幽夜將楚若放下時,她已再次陷入昏迷。
為了讓她有安穩的環境靜養,幽夜決定從中途下船。他背著她,攀上運河兩岸的山壁,在密林中穿行很久,才終于找到了這里。雖然山洞很暗,又到處透著濕氣,但對此時的他們來說,已經算是個不錯的棲身之處了。
他點著了打火石,生了火堆,山洞內逐漸亮起來。四壁都是堅硬的巖石,不少地方長出了青苔。有極細的水流從石壁內緩緩涌出,匯成一條極淺的溪流,環繞著整個山洞,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掬了一捧聞了聞,又用葉子舀了一小口,小心地送進楚若嘴里。
“楚若......等我回來......”
他轉身出了閃動,不多時,便采回來一大堆草藥。沒有藥杵,他便洗凈了用嘴嚼爛,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她的傷口。
楚若一直夢囈不斷,他守在她旁邊,每隔一個時辰便替她換一次藥,喂一次水。
跳動的火光映著她的臉,蒼白而沉靜,讓他有一陣恍惚。
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無牽無掛,只有手中的那把劍,才是唯一陪伴他的存在。
他一直以為,那樣的日子,便是他該過的,喜歡過的。但現在,身邊突然多出了一個人時,他的心里,竟好像也多出了一件東西。
他靜靜地看著她,一個人想了很久,終于明白了那件東西是什么。
原來,那是一種愿望,一種想要去守護的愿望,無關風月,卻不計生死。
楚若醒來時,幽夜正好提著一只已經剝了皮的兔子往里走。
“醒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隨即坐在火堆旁,將洗凈的兔子穿到劍上,架到火上烤了起來。一連串的動作熟練而優雅,看得楚若呆了呆。
“幾天沒吃東西,餓壞了吧?”
“我......”楚若不動聲色地咽了咽口水,隨即別過眼。“我不餓。”
幽夜看了她一眼,第一次用一種極其輕松的口吻戲謔道:“你睡覺的時候,肚子叫得很厲害,你還不知道吧?”
她斜眼瞟過來,就見幽夜將一團草一樣的東西裹在兔子外面,一股淡淡的清香隨之入鼻。
“那是什么?”
“這叫香草,把它裹在外面,烤出來的肉會更香。”
“你懂的倒是不少。”
“一個人在外,偶爾我也會對自己好一點。”
“你......真的叫幽夜?”
他的手頓了頓。
“我......其實沒有名字。”
“怎么會有人沒有名字?”
“有時候,忘記自己的名字,反而更好。”
“那,為什么你要給自己取名幽夜?”
“我曾經有個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叫幽。我們一起執行任務,一起出生入死。殺手是沒有名字的,只有代號,他的代號叫幽,而我,叫夜。”
“后來,他死了。在一次任務中,我失了手,他為救我而死。”
“從那以后,我便叫自己,幽夜。”
“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他淡淡一笑。
“過去很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只是,知道我是殺手,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以你的身手,來歷必定不同尋常。若我猜的不錯,你要么是落梅莊的,要么,是殺手盟的。”
“那你覺得,我是哪邊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說得對......無論我是誰,來自哪里,終歸都是你厭惡的江湖人。”
她聞言一怔,沒有再回答,周圍一陣靜默,只有輕微的水聲傳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兔腿被遞到她面前。肉被烤得金黃,亮燦燦的油汁還在往外冒,香氣撲鼻而入,直要貫穿臟腑。
“別胡思亂想了,先填飽肚子要緊。”幽夜笑吟吟地舉著兔腿,引誘地挑眉。
楚若瞥了他一眼,終是接過。
就這樣,二人在山洞中一連呆了半個月,楚若的身體漸漸好轉,氣色亦紅潤了不少。有興致時,她也會幫著幽夜拾柴生火,甚至還向他請教烤肉的技巧。
山洞周圍開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色彩斑斕,風一過,花海如波濤起伏,送來怡人香氣,令人沉醉。她每日都會摘來一些,學著紫蘇以前那樣,將花瓣晾曬風干,再做成香包。
幽夜攬下了所有的粗活,砍柴、打獵、采藥、做飯,偶爾也會練武,卻從不當著她的面,她只是偷偷看見過兩次。
即使她再厭惡江湖人,也不得不承認,執劍出招時的幽夜,是她見過的這世上最英俊出色的男子。
不過這些,她是絕對不會告訴他的。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楚若想,詩里所說的,也不過是這樣的日子罷。雖然住處簡陋,雖然每天都要為填飽肚子忙碌,但這樣的日子,反倒讓她感覺到了活著的樂趣。
而這一點,是她在醉夢樓的十年里,從未得到過的。
說起來,她能像現在這樣活著,還是因為幽夜。
是他從落梅莊的箭下救了她,也是他拼死劫法場帶她逃出了京城,一路照顧有加,甚至背著她攀上山壁尋找為她養傷的地方。
這些日子,幽夜為了照顧她,費了多少心力,即便他不說,她也明白。
雖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直覺告訴她,幽夜并不是壞人。或者說,他與她所厭惡的江湖人,是不一樣的。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幾片烏云朝這邊聚攏。楚若跟往常一樣生起了火堆,等著幽夜打獵回來。
但這一等不知等了多久,她撐著眼皮,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火堆,神情有些恍惚。直到天邊乍起一聲驚雷,她才突然回過神。
已經兩個時辰了,而幽夜還沒有回來。
雷聲滾滾,雨說下就下。大風忽起,山林狂擺嘩啦作響。大風卷著雨簾橫掃而過,整個天幕都被水汽遮蔽,只剩一片蒼茫。
雷聲不斷,不時有閃電劃破蒼穹,露出猙獰的夜色。
她站在洞口,呆呆地望著遠處。耳邊雨驟風狂,一陣斜風刮來,她立時被淋了個透。寒意浸透肺腑,她的心,也涼得徹骨。
“幽夜......”
她仍舊站在那里,任憑大雨吹打。閃電劈下,不遠處的一棵樹應聲倒地。而那條熟悉的路上,還是空空蕩蕩。
等了許久的那個人,終于還是拋下她走了么?
就如十年前,她以為她失去了家人之后,她所愛的那個男子,會成為她唯一的依靠。
她在他們約定好的地方等了三天三夜,可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一個月后,她混在一群乞丐里,親眼看著他穿著大紅的喜服,從花轎里抱出了他的新娘......
那時她才知道,所謂的海誓山盟,究竟有多可笑。
可她偏偏還想去信任幽夜,那個相處不過一個月的男子。連十年前的那個人,都可以拋棄他們青梅竹馬的過往,何況是他,幽夜......
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卻帶著悲涼,到了最后,笑聲變成了哭聲。她竭力忍著,雨水漫過臉頰,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火堆被冷風吹滅,山洞里一片漆黑。她沒有再生火,打濕的衣裙貼著身體,不久就已渾身冰涼。她抱著雙腿蜷在角落,身體卻止不住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久得仿佛她又將十年前的那些事再經歷了一遍。
殺戮,鮮血,大火,阿碧,父親,母親,哥哥......那些熟悉的臉再次出現在眼前,如同十年來的每一個噩夢一樣。外面依舊風雨呼嘯,她努力睜大眸子,卻只能看見無邊無際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傳來一聲極重的喘息。她猛然驚起,隨手抓起一塊石頭,戒備地向洞口摸索。
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激得她胸口一陣翻滾。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用力抓住了石頭,隨時準備發出攻擊。
還沒等她動手,便聽一聲悶響,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倒在了她腳下。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叫她,有些喑啞,有些熟悉。
“楚若......”
“你是......幽夜......”
對方沒有回答。她彎腰四處摸索,終于觸到一只冰涼的手。
那只手,正緊緊握著一柄劍,遒勁的指節根根鼓起,她能感受到一汩液體流過指間,帶著微微的溫度。
血......
那一瞬,她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幽夜?”
她聽到衣襟摩挲的輕響,隨后,她的手被人緊緊握住。
“......楚若......”
“......是我......”
“......你......沒事......就好......我......”
“你別說話。”她突然打斷,聲音卻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受傷了......沒事的......有我在......”
她握了握他的手,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幽夜似乎沒有拒絕,沒有再開口。
雖然料到他的傷勢不輕,但當火光照亮山洞時,楚若還是被嚇得愣在當場。
墨衣被劃開了無數口子,露出遍布全身的傷口,深淺不一,如同無數咧開的嘴,傷口血肉向外翻卷,又被雨水泡得發白,猙獰異常。
烏黑的發凌亂披散,幽夜的臉被埋在亂發里,白得可怕。
她一陣心驚肉跳,仿佛也有人正一刀一刀割破她的肌膚,又深深刺進血肉,頓時冷汗炸了一身。
好在山洞里還有些沒用完的草藥,她便學著他的樣子,將草藥放進嘴里嚼爛。苦澀的味道令她有些作嘔,她都強忍了下來。
小心地替他擦拭傷口,敷上草藥,又撕下衣裙將傷口全部包扎好。幽夜的身體很涼,額頭卻燙得駭人。她一寸一寸地將他挪到火堆旁,脫下外衣為他蓋上。
等做完這一切,東方已露出亮光。
幽夜還在昏迷,額頭仍舊滾燙,夢中他一直在叫著一個名字,但吐字含糊,她聽不清是什么。
雨下了一夜,終于停了。
她沿著泥濘的山道跋涉,憑記憶搜尋有用的藥草。昨夜的雨下得很大,到處坑坑洼洼,濕滑難行。
霧氣很大,在茂密的林間飄忽氤氳,晨風裹著濃重的水汽吹過,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十年前也是這樣,她一個人跋山涉水,從江南流落到京都。那時,每當經過這樣的密林時,她都會想起志怪小說里的那些神鬼妖魔,心中害怕,每次都是一路小跑穿過。
今時今刻,一切仿佛與十年前無異。一樣是密林,一樣是害怕,但心境卻是不一樣的。
她唯一怕的,是幽夜再也醒不過來。
當年,她絕望地逃亡,發誓再也不會相信任何男人。一入醉夢樓多年,無數愛慕者被她拒之門外,她確實沒有相信任何人。
十年后,她以為除了報仇,自己已不會再有任何牽掛。但此時,她分明在為一個男人而擔心,害怕,甚至悲傷。
命運,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她自嘲地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那里,一個重傷的人還在等著她,她必須要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