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祭竈天,
二十四寫聯對,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
初一初二磕頭兒,
初三初四耍球兒,
初五初六跳猴兒。”
春欣正手舞足蹈地在莫寒面前唱著民間的《年節歌》,秋思上前揪了春欣手臂一把,悄聲警告:“收斂著點,在公主面前像什麼樣子。”
春欣不語,悄悄地看看莫寒,又低下頭,委屈極了。
莫寒溫和地笑了笑說:“沒事,也就是她這樣唱唱才熱鬧。”
以往過年的時候,她總要爲去父母哪一頭髮愁。其實,去哪都是一樣,正如朱先生所言,“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孝敬長輩,愛護弟妹,她對每個人都好,卻又不完全好。她努力地做好一切,卻形單影隻。
她骨子裡透出的冷漠,她對生命的不信任。
皇宮因年節將近變得熱鬧起來,終於有了一絲人情味。
彌月和小太監五德、六福在門前搗鼓桃符。
桃符又稱“桃版”,是春聯的前身。古人認爲桃木是五木之精,能制百鬼,從漢代起即有用桃作厭勝之具的風習,以桃木作桃人、桃印、桃板、桃符等辟邪。桃符轉化成春聯據說緣於五代後蜀之主孟昶。
只是宋以來由於造紙術的發展,紙質桃符已慢慢取代木質桃符,又稱做“春帖子”。王安石的詩中就有“千門萬戶幢幢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之句。
彌月貼的是景德帝御筆親提的春帖子,莫寒琢磨著要不要親手給襲遠提一對。招呼六福取了空白的春帖子,想來許久未逗那早熟的孩子玩,便寫了個挺歪的對子。
上聯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聯是“說你行也不行行也不行”。
橫批是“不服不行”。
那字雖算不上頂好,但也算流暢,比一般的舉子稍好一些。
想來這長公主也是念過書的。自宋以後對女子的束條愈發多了起來,“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說盛行。但宋□□曾要求其子孫永遠不得殺害文人,文人在宋朝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重文輕武的風氣在宋朝達到了極致,其後中國由於蒙古的入侵併對文人採取敵視政策,加上明清的文字獄與八股文嚴重壓制學人思想自由發揮,中國再也沒有出現過象宋朝一樣興盛的文化景象。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且莫寒乃長女嫡出,唸書自然不是什麼難事,但到了十二歲,因男女有別,別不再進殿閣聽先生講學了。
前幾天她還遇見了曾經的老師,現今的太子太傅——蘇彥,聽聞是三蘇後人。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人,眼睛小而有神。雖有滿腹經綸卻少了其祖的落拓不羈,不可稱作文人。
卻不知是否爲襲遠身後的人。
除夕夜。
莫寒穿著藕合色上衣,淡粉色落地長裙,其外套著一件紅色紗衣,頭上盤著團髻,寓意團團圓圓,正和著年節的喜慶。
除夕宴設在延和宮,景德帝、太后、沈皇后還有一些身份較高的妃子坐在首席。沈家的人也悉數到場,只是莫寒沒料到,參政知事祁洗玉也來了。
他一身淡綠色長袍,廣袖盈風,白色的坎肩上開出一朵墨綠色大立菊,肆意而妖嬈,他並不若其他官員一般將頭髮全部束上,只用根青玉簪子固定住一部分,其餘都披散在肩上,看來是放蕩不羈慣了。
祁洗玉正低頭飲茶,莫寒只看見他微微蹙起的眉,不似襲遠那般黑,沒有凌厲的棱角,有些淡,有些遠。她不敢再往下看,只盯著茶杯上的蓮花發呆。
景德帝子嗣不多,只她、襲遠,和庶出的大皇子和三皇子。沈喬生和沈家老二沈喬逸作爲同輩也坐了過來,祁洗玉不知是什麼身份,竟也坐同席。
年節飲食很多,諸如年糕、年夜飯、更歲餃子等。另外還有巫術味很濃的飲食,如桃湯、柏酒、椒酒、五辛盤。桃湯是用桃煮的湯,柏酒是一種用柏樹葉浸製的酒,椒酒是用椒籽浸製的酒,意爲避邪祈福。五辛盤即以蔥、姜等五種辛辣食品置盤中,又稱春盤。俗謂可以辟惡、除瘟、通五臟,也有賀新的意思。
莫寒兀自吃得歡,彷彿其他人已來回敬酒多次,她只守著“食不言,寢不語”。忽然,她碗裡多了一片麻腐雞皮,擡眼看去,沈喬生正盈盈地看著她,溫和地笑道,“民間吃食,嚐個鮮吧。”
那笑彷彿冬日陽光,暖暖地照在人心上,霎那間什麼都散了,心也散了,思緒翻飛。
莫寒趕緊低頭。天,她怎麼對他有了反應。
她摸摸脖子,果然——全是雞皮疙瘩。
“皇姐,我也要。”沒等莫寒反應過來,她碗裡的麻腐雞皮已到了另一人的嘴裡。“表哥好偏心,也不給遠兒夾菜。”
她低頭,果然——一地雞皮。
興許是吃得無聊,有人提出要行酒令。莫寒這一桌自然不必說,齊國一大才子沈喬生在此,怎麼可能不輪到這裡。
頭痛。
先是一人一對,由皇帝先出上聯,再邀另一人對出下聯,此人再出上聯,以此類推。
千萬不要點到她。
皇帝捋須,道:“青山原不老爲雪白頭。襲深。”
大皇子起身回道:“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他朝沈喬生看去,“蠶作繭繭抽絲 ,織就綾羅綢緞暖人間。喬生,請。”
沈喬生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面,不急不緩:“狼生毫毫扎筆 ,寫出錦繡文章傳天下。”他環視一週,最後目光落在了莫寒身上,“天連碧樹春滋雨。”這次是迴文對,難。只見他仍看著莫寒,卻道:“太子殿下,請。”
有人暗暗舒了口氣。
“地滿紅紅花送風。”是襲遠得意的聲音。
他們你來我往地對送了幾輪,最後只剩沈喬生與大皇子襲深二人。
莫寒無聊,偷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祁洗玉,他鼻形優美,鼻尖向下稍稍勾起,卻不似真正的鷹鉤鼻那般陰柔。
最美不過那雙眼睛,黑亮似墨,竟和襲遠一般熠熠生輝。
只是多了一股對世俗的厭棄。
像個憤青。
襲深上聯出了“朝朝潮,朝潮朝汐。”是疊字聯,也是諧音聯。
沈喬生半晌不答。
多數人有了一種看好戲的心情。
沈喬生江郎才盡?
衆人隨著沈喬生的目光看去,便尋著了正品茗的長公主。
沈喬生笑得狡猾,莫寒有一種幾乎中套的感覺。只見她比著口形彷彿在說些什麼,沈喬生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朗聲道:“長長漲,長漲長消。”
衆人皆拍手稱好,沈鴻儒滿意地摸著肚子,皇帝更對他讚美有加。
莫寒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不經意間卻捕捉到了憤青祁洗玉的笑,只瞬間,全世界都安靜了,彷彿是貶謫人間的三月花神,明眸如月,鬢髮玄髻,皓齒硃脣。
一擡首,傾國傾城。
一回眸,餘滿地初春桃瓣,零落成泥。
痛……莫寒一回頭,是襲遠警告的眼神。
她揉揉被掐的手臂,“肯定紫了……”聲音細如蚊蚋。
“鄉村裡過年,從臘月直到正月半,足足一個半月的鑼鼓聲……”宴散了,皇帝身體不太好,便令各自守歲。莫寒向春欣打聽民間過年的習俗,誰料那丫頭一說個沒完。
“彌月,去取些活血化瘀之類的藥來。”襲遠那小子,下手怎麼這麼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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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盆裡的木炭燒得正旺,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燈光昏暗,莫寒招呼了丫頭們一同守歲,擷芳閣內暖意融融。
莫寒與春欣、夏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們家鄉的風土人情。齊與宋一樣對商業不做過多限制,且早已解除宵禁,廣開邊境貿易,指南針也已用於航海,海外貿易頻繁,汴梁可算當時最繁華的城市了。有機會一定要去城裡看看。
典型的富百姓,窮朝廷。
彌月坐在一旁縫著已成型的大布兜,想來也奇怪,公主竟放著那白玉製的雙獅枕不用,非要縫個大布袋子做枕頭,不過這小祖宗的心思誰又猜得到呢?
明日還要去內務府那尋些棉花來,實滿了這怪東西。
見那廂,小丫頭們已樂得前俯後仰,不由得展顏,那從小養在深宮的富貴人,也不知從哪聽來了這麼些怪東西。
而她自己什麼時候起也變得這麼不分尊卑了?
興許都是受了她的影響吧。
彌月正聽著她那毫無氣質的主子講的麻花的故事,卻發覺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彌月姐姐,彌月姐姐…………”
門口,太子宮裡的王順賊似的蜷在窗戶底下,見彌月開門,比得了大赦還高興,直低著嗓子道:“好姐姐,總算出來了。我們爺讓奴才問問,公主說了什麼沒?”
彌月皺眉:“怎麼打聽事來了。你這麼個問法,我該怎麼答,這說了一大簍子話了。”
王順想了想,勉強開口問:“是問公主抱怨太子殿下什麼沒。”
“那到沒有。晚上回來連太子殿下的名字都沒提過。”說罷就進屋了,留王順一人在外挨凍。
王順往裡再望了望,一甩手也走了——橫豎是個死唄。這年頭,當太監也太苦了。
“彌月,什麼事啊?”冬泠伸長了脖子問道。
“哦,沒什麼。內務府差人來問炭火夠不夠。”
“彌月,你說這枕頭上該繡什麼圖啊?”莫寒撫著膝上的枕套,吶吶地問道。
春欣湊近了,笑呵呵地說:“繡鴛鴦吧。早做準備啊!”
“對,我看不遠了。”秋思湊趣道。
彌月給了倆丫頭一人一下,“我看不行。”清了清嗓子又道,“咱們沈大才子可不愛這個,鴛鴦戲水還是俗了些……”
“呵呵……”
莫寒操起枕套就往彌月砸去,“連你也消遣我!”
冬泠起身來攔,卻道:“今日只看您和沈大人眉來眼去的,宮裡就都這麼傳來著。”
莫寒嘆氣,自知躲不過,便坐下同這幫女人絮絮叨叨說開了。
馬車搖搖晃晃地經過了宣佑門,沈喬逸看著正閉目養神的大哥,不只如何開口。
“二弟,你若要問什麼就問吧。”沈喬生突然問道。
“大哥,你今日是爲何……”
沈喬生了然,“你還記得今日你我在太子書齋所看到的對聯嗎?”
沈喬逸想起今日進宮後,離晚宴的時間還遠,他兄弟二人便到了太子寢宮,本想知道太子功課卻看見太子書桌上一對頗具意味的春聯。
當時大哥還大讚有趣。
難道……
“那字不是太子的,那寫字的人曾爲姨母代筆寫過家書。”沈喬生沉聲道。阿九的字他認得,也曾教過她,只是今日所見之字,似乎有些變化,具體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
沈喬逸失笑,自幼怕生的長公主,怎麼,怎麼會有這般刁鑽的對子。“那大哥今日?”
“只是想試試她罷了,想看她會否想出給有趣的對子。”
“那,大哥最後是準備邀長公主殿下接下聯嘍?”
“不錯。”
“那爲何又……”沈喬逸似想起什麼來了,急急道:“公主殿下最後對你說的是什麼啊?”
“呵呵……”沈喬生笑而不答。
天機不可泄露。
阿九,你究竟是長大了,還是活回去了呢。
他用手中的象牙骨扇挑開車簾子,見皇宮的紅牆綠瓦上已滿天星光。
“公主,那你到底跟沈大人說了什麼呀?”春欣撒嬌似的晃著莫寒的腿道。
莫寒輕輕翹起左邊嘴脣,勾了勾手指。只見幾個不同髮髻的腦袋都靠了過來,小姑娘們眨著好奇又期待的眼睛一同望著莫寒。
莫寒裝腔似的咳嗽了兩聲,道:“佛曰——不可說!更聲響了,睡覺!”
“啊——”一片不滿的嘆息聲。
門外凍了半晌的王順也撅著屁股跑去回稟他家那個彆扭的主子了。
想著方纔秋思鋪牀時不甘的表情,莫寒不禁抿嘴一笑。
她究竟說了什麼呢?
這恐怕要成爲大齊的千古迷案了吧。
睡覺……
初七,久未出宮的沈皇后要求回門省親。
景德帝允,遣三百精兵護送。
沈星玥隔著紅色的紗帳看向梁河大街上涌動的人羣,纖細的手指撫上了她眼角的細紋和日漸鬆弛的皮膚。
“面若芙蓉,膚如凝脂。”她笑,車架內萬種風情。
無人賞,無需人賞。
一株芙蓉,開在萬花叢中,再美也是頹然。
一個女人,養再深宮之中,再多的恩寵也只是男人手中的玩物罷了。
沒有哪一個男人會真正欣賞女子的才情。
錦被上的芙蓉花他固然喜愛,但他真正想要的不過只是一牀暖被罷了。
沈府還是老樣子呵。
太監李崇年挑起簾子,領一聲,“皇后駕到。”
衆人齊跪,高呼,“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沈星玥滿意得笑笑,踩著車下小太監的背,優雅地下了馬車。
她伸出雙手,溫和道:“免禮吧,都是自家人。”
沈鴻儒連忙起身,迎了皇后進去。
一家人說說笑笑,融洽和睦,讓人好不羨慕。
沈家大門一閉,街上看熱鬧的人羣也就散了。
都說沈皇后好相貌,沈家好福氣哪!
“晱子本生圖?”
“姑母好眼力,此確乃隋朝壁畫。”
“江山如畫,美不勝收。”
…………
“喬生哪,你年少有爲將來必成大器。”
“姑母過獎了。”
………………
“大哥,彭睿,他……還好嗎?”
“回皇后,盡忠職守。”
她回頭看一眼院裡早已謝完的秋海棠,怔怔出神。
彷彿是海棠開遍的日子,少女鵝黃色的身影在雪一般的海棠花叢中若隱若現。
遠處飄來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還有,那少年英氣勃勃的臉龐。
“大哥,多小心照料它們。”
最難忘卻少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