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秋初, 涼風習習。
樹葉染上枯槁的顏色,天空灰濛濛的,彷彿已結出一層厚厚的霜。
“求您了, 走吧, 回宮吧…………”
飛散在空中的細小塵埃因下落的液體而聚攏在一起, 共同墜毀在粗糙的地板上。
彌月機械地重複磕頭的動作, 一遍又一遍。
念七站在角落裡, 看著彌月身前溼潤的地板,沉默無言。
晚風拂開鬆散的髮絲,展現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她將一疊銀票塞進整理好的包袱, 擡眼漠然地看著彌月。“你隨念七去吧,今後回宮也好, 在民間生活也好, 都與我, 再無瓜葛,這些錢是我唯一能幫你的。快些動身才好, 切莫讓我拖累了?!?
彌月哭得更加厲害,又是一拜,將額角磕出殷紅血痕。
“求您,公主,您就聽皇上的話吧, 金國皇帝已經下令抓人了, 公主千金之軀怎受得那般折磨, 求您, 走吧,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走了,他要如何應對朝臣一輪又一輪的攻擊, 要如何應對完顏晟的滔天怒火。戰敗,屬下叛變,妻子潛逃…………
加之完顏煦對她的寵愛,朝臣怎不會藉此責他通敵叛國。
似乎有兩條路可選,但事實上,別無選擇。
莫寒起身,推開窗門,讓風更加放肆地涌入。
窗外,是她細心經營的庭院。
三月,桃花與春色同至。
四月,杜鵑絢爛,捧住飄然而落的桃瓣。
七月,荷塘碧色中暈開一滴又一滴紅。
九月,仍有菊花苦艾…………
現下,丹桂已然落盡,而秋菊仍不見蹤影。
她開始想念,並且相思成疾。
她被這樣的想念衝擊,陣陣眩暈,幾乎將一切忘記,就連姓名也被遺棄。莫寒從未想過,她會如此瘋狂,迫切地想要陪伴他,只想一閉眼,便是天長地久,白首不離。
好冷,她擡手圈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陣瑟縮。
初秋,暮色沉沉。
“回去了,又能怎樣呢?”
回去了,又能怎樣。
不過是日升日落,不過是錦衣玉食。汴梁繁華,車如流水馬如龍,但獨缺一樣,無論如何,留不住她,挽不回她。
她一垂首的溫柔,爲這般蒼白的畫卷描上斑斕的輪廓。
彷彿能夠聽到侍衛沉重的腳步聲,明晃晃的刀,肅殺的面孔。
一代繁華如昨日。
念七終於從陰影終走出,挽起跪在地上哭噎不止的彌月,此刻再看那一抹纖瘦的背影,突然明瞭,這般脆弱表象之下,柔韌的力量。
於是不再多言,低頭抱拳,各自珍重。
“姑娘,聖上問姑娘,可還記得蘇州一敘?”
她仍舊對著窗外幾近敗落的景象,不曾回頭,不曾有絲毫觸動。所謂麻木,便是痛著痛著便習慣了,看淡了,無所謂了。
她點頭,大拇指摩挲著袖中光滑圓潤的東珠,出奇的平靜。
她只是說,“知道了。”
如此而已。
念七帶著彌月離開了。
斜陽被重重黑幕死死壓住,再尋不到半點光輝。
她捧起腰後青絲,癡癡地笑,不知不覺,已經這樣長,只是當年被完顏煦剪去的那一簇不知去向。
你還在等什麼呢?
不點燈,不開窗,花廳如囚牢一般。
等到了,又怎樣呢?又能怎樣呢?
她將東珠就著桌腳敲碎,露出內裡的駝色藥丸。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終結。完滿。
假的,是假的,對不對?
她獨自呢喃,手指陡然收攏,緊緊攥住藥丸。
晚風猛地灌入,這樣近,近得可以在風中嗅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血腥與青草香。
她將□□藏好,淡笑著起身,若往昔一般。
“回來了?等等就可以開飯了?!?
暗暗擦一把眼角,還好,沒有眼淚。
完顏煦靠在門口,不斷地喘著粗氣。
青色鬍渣在下顎瘋長,凌亂的髮絲遮掩通紅的雙目,塵霜模糊了俊朗的容顏,還有一截乾枯的草莖參雜在烏黑的發間,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他牢牢盯住莫寒,看著她從身邊繞過,看見她微笑背後掩藏的痛楚,看見她閃躲的眼神,驀地一陣陣抽動。
“你手裡的是什麼?”他突然伸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佈滿血絲的雙瞳頂頂地望住她。
莫寒不語,亦不掙扎,安靜地看著他掰開她的手指,掌心□□展露無遺。
完顏煦的手一點點收攏,在她腕間留下一道道紅痕。怒火在眼底燒灼,他的眼,紅的彷彿要滴出血來。
“你要幹什麼?我問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這一聲咆哮把前來探看的管家嚇得縮了回去。
她撿起他發間枯草,“這是怎麼了?還帶紀念品回來?恩,那我得收好了…………”
“你走後,第三天,我搶了馬往燕京趕,不分晝夜,受傷太重,幾乎駕不住馬,摔下來就起來,上馬繼續往回趕,再摔再爬起來。阿九,我胸上有一個血窟窿,不是漢軍捅的,是你,是你給我的!你竟仍要去死,死,你怎麼能想到死…………”
“沒有,我沒有?!彼p輕抱住他,撫著他的背,安撫他狂躁的情緒,“我只是以性命與上天下注,我賭,你定會回來救我,你不會丟下我,所以,我不走,就在家裡等你回來?!?
他將她緊緊按在懷裡,久久無言。
“我知道的,你一定會來?!?
“因爲…………你知道我愛你。”
就這樣,讓我抱抱你,看你最後一眼,然後,在記憶中深深刻下。
放手後,再無遺憾。
他說,“你要走?!?
她點頭。
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點頭。
他說,“你要忘了我。”
她依然點頭,只是忍不住笑出聲,“要不要再囑咐我以後找個好男人嫁了?”
“你敢!”他掰正她笑得顫抖的身子,喝道,“嚴肅點!”
“好!你繼續。”
完顏煦無語,終於鬆弛下來,手臂搭在莫寒肩上,由她扶著緩緩走進內室,躺倒在暖榻上。
莫寒亦順勢蜷縮在他身邊,安靜得看著他入睡。
爾後,欣然微笑。
“煦,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是…………恨我。即使這一刻,你我佯裝無事,卻也只是因爲你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如果不是很難的話,就請你把這樣的怨恨保留到最後,直到,你徹徹底底忘記,直到,阿九對你而言,只是陌生人而已?!?
“皇上盛怒之下,除了自我了結,我已無其他選擇?;噬弦褜δ愣嘤胁粷M,若你此刻強行送我出關,必會惹怒天顏。自承乾二年入燕京,我已給你添了太多的麻煩,絕不能再拖累你?!?
“煦…………對不起…………”她輕輕,親吻他乾澀的脣,低聲呢喃,“還有……我愛你…………”
宿命的歸期即將到來,排山倒海。
窗外落落星光,讓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夜,在他懷裡,安靜地看星星。
花廳裡,茶具在靜默等待,還有,那一杯涼透了的信陽毛尖。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借問行人歸不歸?
歸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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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
“不必?!?
完顏煦俯下身,將昏迷的莫寒打橫抱起。他的動作很輕,很輕,彷彿不忍心打攪她的好睡眠。
她又輕了,軟軟的身子,彌散著熟悉的香氛。
以後,以後的以後,你要好好生活。
完顏煦將莫寒安頓好,才從臥房走出,就著昏黃的燭光打量面前半百頭髮的男子。
他的劍很舊,他的衣飾簡單,他的樣貌極俊,昏黃光暈下更顯出幾分陰柔,特別不過他的眼瞳,琥珀色雙瞳,目光遊移,神色懶散。
但完顏煦已然感受到他身上漸漸濃重的殺氣,凌厲,銳不可擋。
“我們見過面?!标懛侨话验L劍豎放在地板上,以此支撐憊懶無力的上身。
“不錯,五年前,蘇州官道?!?
“呵…………”他笑,脣角輕揚,小小的動作將晚風蠱惑,它腳步踏錯,將燭火吹得幾近滅亡。一明一暗的是他的臉,燭光將輪廓描摹得華麗卻柔和,最後一筆輕勾,魅惑衆生。“六王爺好記性。大約仍未忘當時陸某的目的吧?”
完顏煦低頭看著手中茶盞,目光中多了幾分輕蔑,還有輕蔑背後的戒備。
“那又如何?你…………當真以爲要取本王性命是那般容易?”
“不敢。陸某此來不過是想將人帶走?!?
“啪——”一聲悶響,茶盞生生碎裂在掌中。血從縫隙中流出,溫熱腥甜,沾溼了枯槁的心。似有潺潺水聲,細聽,不過是心底撕扯開的舊傷口,頃刻,血流如注。
他曾說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他曾說過,要陪她看每一年最美的星光。
他曾說過,今生絕不棄她。
往日種種,歷歷在目,卻已無力承擔。
終是要向現實低頭,不論如何掙扎,不論有多愛。
“你把□□換成什麼了?”
“不過是迷藥而已,怕她喝不慣,還加了些糖,也不知是什麼味道?!?
他守了她多久?
從她一人奔赴戰場開始,還是從她在窗前獨自憂心開始?
他已記不清了,這樣的事情,他從不去計較。
計較,不過是令自己更加卑微罷了。
完顏煦無話,緊抿雙脣。
無限延展的沉默。
他拾起桌布一角,胡亂將手中鮮血擦去。掌心的疼痛,如此微不足道。
“將她帶回汴梁,即可啓程,本王會爲你們打點一切。”
語畢,他閉上眼,多日奔勞的疲累鋪天蓋地,這樣的時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巨大的無力感充斥著傷痕累累的身軀。
再多一一刻的等待,便到極限。
良久,仍未察覺身側有半分動靜。
他睜眼看去,陸非然仍舊倚著樑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湖水般澄澈。
陸非然垂目望向桌腳血滴,清亮的琥珀色漸漸黯淡。
“算了,她醒來若發現是我糊弄她,非折磨死我?!?
“我走了,你自己看著辦,說起來,還真有件大事沒做?!?
“告辭。”
他走得很快,一踏足,一翻身,已然不見蹤影。
但其實,他何曾走遠。
說過要忘記,說過要放下。
但,說說而已,他陸非然幾時是守信之人。
他從來只是隨心隨性,無拘無束。但寒夜中那些莫名的失落,又是從何處而來。
他不知道,不知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他不能說,因爲她不想知道。就讓她以爲,他過得很好吧;就讓她以爲,他早已放下吧;就讓她以爲,他是可以瀟灑來去的吧。
只要,只要她過得好。
他是一隻無足的荊棘鳥。
起風了,不再溫柔輕撫,即將到來的是狂風怒號,是大雨瓢潑。
不害怕,因爲早已沒有退路。
寬大的披風包裹著纖瘦的身軀,完顏煦在馬車裡,將她緊緊攬住。車外大雨淋漓,徹夜不休,但願,無人驚擾她此刻的恬靜安詳。
他用額頭抵著她冰涼的額角,輕輕嘆息。“你怎能爲我捨去生命?!?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奉旨抓人的士兵在王府外集結,雨水順著鎧甲流入衣內,浸溼了帶著些許汗味的衣料。
爲首的兵將在雨中奮力敲打王府大門,岑管家開門將他們引入府內,小心伺候,盡力拖延。
他只願王府再大些,士兵搜得再慢些,如此,他眼中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能快快離開。
走吧,即使前路茫茫,不見歸期,但只要活著,活著就好。
夜長而無盡,豆大的雨滴將燕京城的靜謐捶打成焦灼。
馬兒向前奔馳,不知疲倦。城門越發近了,穿過細密的雨簾,城門燈光依稀可見。懷中蜷縮的人已有動靜,她不安分地往他懷裡鑽。這樣的冷,不似初秋微涼天氣。
完顏晟顯然是料到她的逃亡,現下守城的兵力爲平日兩倍以上。
完顏煦聽著雨聲,目光落於一旁長刀。
守城兵士將馬車攔下,細細盤查。
胡爾諾把通關令牌遞過,卻仍不得放行,士兵依舊堅持檢查馬車。二人爭執不下,眼看便要動手,完顏煦也已將長刀緊緊握在手中。
驀地一聲鞭響,呼嘯著劃破傾盆夜雨?!跋沽四愕墓费哿耍究ぶ鞯能嚹阋哺也?!仔細你的腦袋!”
藍黑夜幕中走出一道嫣紅的傷,好似怒放中的牡丹,濃豔迷人。
這是博日娜,依舊美麗的博日娜,依舊驕傲的博日娜,卻不是曾經神采飛揚的博日娜。
她所失去的,不是三言兩語便能道出。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對人言之二三。誰又能安慰得了誰,況且博日娜這樣的女人,是絕不接受憐憫的。
士兵硬生生捱了一鞭,頓時皮開肉綻,不得不退到一旁。博日娜抽出令牌扔給首領,喝道:“太后命我出城辦事,這馬車正好在這等我,你不認本郡主,總該認太后。違抗太后懿旨,你有幾個腦袋讓砍的!”
“是是,卑職這就給郡主讓道。”
博日娜挑起車簾,也不看完顏煦,只是伸手把身後男童拉上車,又將被雨淋溼的頭髮整理好,便兀自沉默。
男孩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黝黑烏亮,微笑時面頰浮起淺淺的酒窩,像極他的父親。
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把雨滴打散。馬兒嘶鳴,奔騰而出。
古樸大氣的燕京城在身後,被一點點拉遠,直至,成爲視野裡的墨色原點。
“醒了?”
一睜眼,她便看到完顏煦放大的俊顏,他微笑,像個頑皮的大男孩,將滿是鬍渣的下巴在她臉頰蹭來蹭去。“你沒死,藥早就被換了。”
莫寒還未緩過神來,呆呆看著他,任他胡鬧。
他將裹著她的披風扯緊,目光柔和,“再睡一會吧,多休息,雖說漢軍已經打過京鑫,但咱們還是要趕幾天的路才能到的,也讓我多抱抱你?!?
她不說話,只是將頭越埋越深,直至再也看不見臉。
抽泣聲漸漸加大,她在他臂彎中放肆安心地哭。
博日娜轉過頭去,靜靜看著窗外一閃即過的風景,紅了眼圈。
第三天清晨,迎接他們的不再是繁華城池,而是一片斷壁殘垣。
正應了秋日蕭索,再過些日子,便可揀一卷紙,一副筆墨,坐在乾枯樹幹下,遠眺蕭索的京鑫城,吟詩作畫,附庸風雅。
這裡留下千古詩篇,這裡傳揚不休功績,但這裡,不會再有那些淳樸善良的人。他們,消失在萬古流芳的事蹟之中,掩蓋在一場又一場精采絕倫的對戰中。
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
史書上留下來的,是那些滿手鮮血的人。
馬車在城外停下,因爲已有大隊人馬集結在曠野之中,爲首的是韓楚風。
不再是彼時青澀少年,他眼中,有宏圖,有偉業,有天下,有蒼生。
“走吧。”
“嗯?!彼c頭,卻緊緊攥著完顏煦袖口,未有絲毫放鬆。
“放手,阿九?!蓖觐侅銦o奈,只好將她攥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食指,中指,無名指,爾後,終於分離。
“你要…………好好的?!?
“我會的,阿九,但我不會等你?!?
他扯起嘴角,給她一個真誠的笑,陽光跳躍在他臉上,暖暖照進她心中。
她亦莞爾,她說,“我也不會,不會等你。”
“這樣…………很好。”他捧起她的臉,落下最後一個吻,輕觸她雙脣,隨即離開,只有片刻停留。
“你們說完了?”博日娜突然出聲,打斷了最後一絲纏綿。
莫寒瞭然地看著博日娜,又轉向角落裡安靜的男孩,“多莫,好久不見?!?
博日娜將男孩拉到莫寒身前,恨恨道:“他還有一個漢名,宥麒,呵…………宥麒,佑齊,他當初只道宥爲寬恕,麒爲上古神獸…………如今才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從今往後,他只是宥麒,韓宥麒。”
莫寒頷首,牽著小小的韓宥麒下車。
“你…………不去見見他麼?”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博日娜狠狠撂下簾子,但莫寒分明看到她眼中充盈的淚水。
她低頭,朝韓宥麒笑笑,對他,也是對自己說,“走吧。”
她沒有回頭,徑直朝漢軍大營走去。
而韓楚風翻身下馬,朝她行大禮,拜道:“末將恭迎承元長公主殿下!”
她有些吃驚,瞥見韓宥麒蒼白的臉色和韓楚風視若無睹的冷漠表情,心中一沉,上前虛扶韓楚風,道:“將軍言重了?!?
她牽著一身女真裝束的韓宥麒走過滿是寒光的陣營,手心沁出絲絲冷汗,卻仍舊挺直身子向前而去。
求死,一次足矣。
但是,她忘了告訴他,阿九永遠都會記得回家的路。
兩條路,不同方向,不同境遇,不同結果。
博日娜擦乾眼淚,瞟一眼看著香囊出神的完顏煦,挖苦道:“怎麼樣?把自己女人送走的滋味如何?”
完顏煦未有答話,只是捏緊了指間殷紅香囊。好像還有屬於她的氣息,從那一髻烏髮中散出,浸染了愈發濃重的離情。
那一夜,鳳冠霞帔,紅燭垂淚,他剪下她髮絲,細細收好,從此不再懼怕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