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王。芍藥相於階。罌粟滿。木香上升。杜鵑歸。荼穈香夢。
一唱或能一生, 一生會記得眼前蓓蕾新蘇的四月天,蝶影蹁躚,青鳥殷勤, 晚風吹落的花瓣殘留著曾經的絢麗芳澤。
低吟淺唱, 恰是人間四月天。
應是人煙鼎盛之時, 燕京北街卻無繁雜之聲, 街尾兩座石獅, 高七尺有餘,仿如活物。獸頭紅漆正門大敞,六王府內丫鬟僕婦跪了一地, 又二三十衣著鮮亮之人立於路旁,岑管家於門口相迎, 見主人下車, 皆跪行大禮, 拜道:“恭迎王爺回府。”
目光掃過前方衆人,完顏煦擡手叫起, 轉而伸手去扶一纖弱女子下車,動作輕柔,甚是小心。
秋霜跪在略微靠後的地方,見人人皆是屏氣凝神不敢多言,便悄悄擡頭看去, 只能看見那完顏煦身後女子甚是嬌小, 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番不凡氣度, 但帶著面紗, 看不清容貌, 單單看那眼眸竟有幾分相熟之感。
見二人只與岑管家簡單對答幾句,就要進屋, 秋霜不禁按耐不住,心中責難岑管家收了好處卻不幫忙做事,無法,只好獨獨一人起身,俯身行禮,儀態萬千,怯生生地道了句:“奴婢給王爺請安,王爺萬福。”
睹見完顏煦明顯的失神,秋霜暗暗一喜,心知成功了一半,再擡眼卻見完顏煦早已不再看她,而是神色慌張地看向他身後帶著面紗的女子。秋霜雖心中疑惑卻不敢多看,只露出一副低眉順眼楚楚可憐的模樣,想是如此即便不能立刻受寵,也不至於定她不敬之罪。
莫寒亦是驚奇,不由得走近了,饒是女子,也不得不讚嘆,面前的女人發如雲堆翠髻,眉似彎月,眼若秋水盈盈,脣如櫻桃含香,纖腰楚楚,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態天成。美不勝收尚不足以量其容,傾國傾城才恰如其分。
最令人吃驚的是,她大致輪廓竟與莫寒相差無幾,但卻比莫寒美上十倍。眼角一滴淚痔,顧盼之間,我見猶憐,風姿綽約,攝人心魄。
也難怪完顏煦會失神,這般難得一見之美人,世上有幾人不動心?
略過完顏煦奇怪的眼神,莫寒提步上前,卻是笑盈盈地說道:“姑娘好樣貌,但不知是何時來的府裡,我竟未曾見過,岑管家是越發不讓人放心了。若不是此番姑娘站出來請安,豈不白白埋沒了人才?”
“奴婢不敢,只是方進府,不懂規矩,還請…………請王爺責罰!”秋霜雖不清楚眼前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但聽得她簡單幾句話面上雖平常得體,卻在暗中責她冒失,暗歎這女人不好對付,還是小心爲妙。
岑管家硬著頭皮趕上來,低頭答道:“是前些日子合著幾箱綾羅綢緞一併從汴梁送來的,說是齊國皇上給王妃殿下的生辰禮物。”
“哦?是這樣啊。”莫寒有片刻的愣神,少頓又嫣然一笑,讓人弄不明白究竟在想些什麼,“姑娘芳名?”
“奴婢賤姓何,閨名秋霜。”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何秋霜,真是好名字。聽姑娘的口音像是蘇州人士?”
秋霜又是一福,眼睛卻看著站在一旁有點摸不著頭腦的完顏煦,聲音越發柔媚:“奴婢自小在蘇州長大,夫人也曾去過蘇州麼?”
莫寒亦順著秋霜的目光朝完顏煦挑了挑眉——小子豔福不淺。那一眼笑裡藏刀,銷金斷玉,將他嚇得連忙往岑管家身後躲,暗自驚心。
“不曾去過,只是以往在宮中有幾位相熟的妃嬪是蘇州人罷了。”白色面紗垂到腰間,莫寒拾起一角在指尖把玩,面紗雖薄卻將她嘴角壞笑遮掩乾淨,“方纔…………秋霜姑娘不是說要請王爺責罰嗎?那麼…………王爺就成全了秋霜姑娘吧,隨便責罰責罰…………嗯?”
她將尾音拖地老長,側過頭對完顏煦丟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便聳聳肩,兩手一攤,進屋去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何秋霜與滿臉黑線的完顏煦。
岑管家吩咐衆人各自回屋,望著自家主子急急去追的背影,連連搖頭,果真是獾子怕山貓——一物降一物!
那他家主子豈不是獾子了?真是大逆不道。
但話又說回來,那女主子還真像貓兒似的,平常看起來溫溫和和的,那爪子一使,可真是駭人。
夜裡,莫寒梳洗完畢,解了髮髻,只著一件單衣,端坐在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及腰長髮。
從銅鏡中看著在她身後坐立不安的男人,莫寒驀地心情暢快,細細想來,許多時候她的快樂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但是…………活該。
坐得夠久了,她放下木梳,隨意問道:“怎麼回來都沒見到世子?不是說養在我房裡麼?”
“不想讓你看了煩心。我知道,那估計是我永遠無法挽回的錯了。”
她轉過臉,淡笑著看著有些頹喪的完顏煦,無奈嘆道:“大人的過錯不該推到孩子身上,無論如何,他是無辜的,孩子已經沒有母親,你還要連父愛都不給他嗎?但…………不放我這裡也是好的,免得我哪天不順心拿孩子出氣,我可是個心眼極小的,保不齊哪天就…………對了,不是說起名麼?想好了沒?”
完顏煦見她仍是笑,更覺得心裡發毛,知她心存芥蒂,這事已在她心中打了死結,怕是這一輩子都難以疏解。“你覺得…………”
“名自然要由你來定,但表字…………”她托腮想了想,方道,“表字盡歡,人生得意須盡歡,王爺認爲如何?”
“你起的,自然是好。那個…………”完顏煦欲言又止,面中竟有懼色,何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便是如此。
不顧他的窘迫,莫寒依舊滿臉笑意,不過是好整以暇,幸災樂禍的笑,裝模作樣地好奇道:“王爺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麼?古人言,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王爺有話直說就好,莫寒總是信你。”
完顏煦拍案而起,“我去將她趕走!”說著便往門外走去。
“等等!”將他拖住,莫寒揚起下巴,挑釁道,“這麼急著把她趕走,難不成是要在外面金屋藏嬌,也免得我妨礙你們,對不對?”
“本王…………”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那女人在府裡多待幾日你會按捺不住心中熊熊燃燒的□□而半夜跑去餓虎撲食霸王硬上弓□□擄掠…………嗯,總之你是有這個心,對不對?”
“我…………”何謂有口難言,何謂百口莫辯。
“好啦好啦,逗你玩呢!”莫寒忍住笑,好心拍了拍完顏煦的肩膀,卻被他孩子氣地躲開,不由得更是樂不可支,好半天才止住笑,好言相勸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又何必當真呢,難不成…………”
“你又難不成什麼!”若不是他有愧於她,早就………
“沒什麼啦!”不再玩笑,她有些擔心地說道,“留下她吧,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完顏煦不服,“多半是你那弟弟又想著法子離間我們夫妻倆。留她無益。”
莫寒搖搖頭,將頭髮甩到肩後,“你且等等,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襲遠是想離間你我不錯,但那女人,真是有些奇怪…………”
“何處奇怪?”男人看女人與女人看女人自是不同,完顏煦自當好奇。
“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她處處都很假,事事處處都像是在故意裝成…………”恍然警醒,莫寒急急拉住完顏煦袖口,仰頭看他,“完顏煦,答應我件事好麼?”
對於她突然衍生出的無助,他倒是享受,牽住那隻纖細的手放在手心,低聲寬慰道:“別急,本王答應你就是。”
“那好。”她調整心境,頓了頓方說,“這段日子,無論發生什麼,你必要信我,無條件地相信,不能有絲毫的懷疑,你能否做到?”她擡手遮住他脣,眉間微蹙,“不要輕易說好,不知爲何,我總有不好的預感,日後會發生什麼,我想象不到,你若不答應也可,我自有其他方法應對。”
他笑,輕吻她指尖,“你方纔不是說,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麼?你信我,我自然也信你,但不是這段日子,是以後,是…………我知道,你又要不信了,但,我盡我所能。”
“完顏煦,我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接受那個孩子,也…………沒有辦法接受你。”
“唉…………行了,本王知道了。”揉了揉她冰冷的髮絲,他有點挫敗。
從他懷中退出,莫寒笑得狐貍般狡猾,“夜深了,王爺回去休息吧。”
“回去,回哪去?”完顏煦一時沒反應過來,眨眨眼,好奇寶寶似的問,“本王不就是在這兒休息的?”
莫寒牽著完顏煦往門口走,自顧自地打開門,朝門外指了指,理所當然地說道:“王爺自然是回自個房裡睡。”
“這是做什麼?”他皺眉,有些不耐。
“怎麼?又忘記自己的許諾了?馬車上說的話都是假的?那我知道了。”說完,轉身就要走,完顏煦自然中計,連忙拉住她,賠笑道:“不會是真要本王走吧?”
莫寒點點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完顏煦認栽,往門外跨出一步,又轉身,心有不甘地問道:“那…………本王可真走了…………”
“走吧走吧。明兒一早見!”說完,“嘭”一聲乾乾脆脆地關上門,半點縫隙不留。
莫寒靠著門,捂著嘴偷笑。
完顏煦在門外兀自生一會兒悶氣,一跺腳,走了。
莫寒攏了攏頭髮,走回牀邊,忽然覺得連睡覺的興致都沒有了,明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還有那個同她長得相似卻美上許多的女人,真是惹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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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當空。
晚風吹亂了青絲,紛紛擾擾,如凡塵瑣事,糾結纏繞,無人情願放手。
四月,每一次呼吸都是輕柔,風中有淡淡花香,清新,恬靜。
她伸出手,彷彿能接下繽紛落英。
黑色的人影閃過,那人身手極好,落地無聲,卻是穩穩當當。
多久未曾見過了,約莫半年光景,而眼前似乎,已是另一個人了。
她真心相待,敬他如兄長,卻得如此回報。
但,何必計較,人人都有隱秘,誰又能救得了誰。
她笑,依舊是欣喜,“念七,好久不見。”
“姑娘。”
深夜亦有鳥鳴,綿長哀慼,擾了片刻安寧。
“哈丹□□呢?”
“皇上遣他回蒙古,用心經營,大戰之時,策動蒙古反金,以成兩面夾擊之勢。”
拾起飄落在窗臺的粉色落花在鼻尖輕嗅,以爲會使香氣四溢,但實際卻無半點特別。“我以爲,念七是江湖人。”
月落無聲。
念七的身影越發黯淡,隨著走失的月色漸漸消融在夜幕中。
“江湖人只是表面瀟灑罷了。”
花瓣散落在掌心,似有斑斑血跡,再美麗也是徒然,唯有堅強才能不被人輕而易舉地捏碎在手心。
“念七,說說看,還有什麼是你沒有告訴皇上的?”
她脣角輕勾,妖嬈若曇花,只在夜裡綻放。
“不該說的,全然不說。”
“可我不信。”蜷曲的花瓣撒落一地,她笑,如豆蔻年華的少女,無半點心機,“言崇的事,他不可能不問。”
“皆如實以報。”
“那麼………………皇上讓你對付他了麼?”
“不曾,聖上說自有姑娘出手。”
她忽然轉身進屋,不多時便捧著一碟點心回到窗臺,蔥管般的手指捏一塊碧色荷香酥遞於他眼前,嬌笑道:“不嚐嚐麼?特意爲你備下的。”
“不敢勞姑娘動手。”
她不怒反笑,將荷香酥放到脣邊,輕咬一口,品過方說:“清淡,酥軟,脣齒留香。你爲何不愛?”
“甜點,自是姑娘最愛。”
她不說話,一口一口,細細將手中荷香酥吃完,又回屋子將碟子放好。
念七將長劍轉到另一隻手中,不知不覺,竟是一手的汗,險些連劍都握不牢。
“你既不伸手來取,那不要怪我獨佔,是我的,便是我的,任何人都休想坐收漁翁之利。念七,你明白麼?”
烏雲散去,月光流瀉在她象牙色的肌膚上,暈出冷冷清輝。這樣的女子似水,柔和卻堅韌無比。
“此非念七能夠做主。”
“無妨。”她從案幾上抽出一封信,確切的說,只是一張紙而已,遞給念七,“儘快交給你主子。”
“何秋霜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七收好信,想了想方答道:“本是戶部左侍郎盧良瑞於皇上春行時獻上,乃蘇州富戶何至幺女,但聖上只言‘甚好’二字便轉送燕京。”
“那盧良瑞是誰?官罷了麼?”那麼,原先並不是要送來此處的嘍?她神色一緊,總算抓住了些許重要的東西。
“姑娘聰慧。盧良瑞乃魏王女婿,前月因貪污錢糧罷□□放。”
以襲遠的脾氣,不殺他已是萬幸。
他果真是容不得自己有任何話柄留人。
姐弟亂倫,確是震撼。
“能找到陸非然麼?”
“此人行蹤不定,怕是…………但澄江閣在各處都有暗探,可從此處著手。”
“不必了,你尋了澄江閣的人,央他們去查查何秋霜此人,說是陸非然故交,姓莫。”黎明前夕總是最冷,不由得攏了攏衣袍,卻仍無絲毫睡意,“念七,你何必拒絕,那荷香酥只是荷香酥而已,沒添別的東西,我可不是…………”她看向他,目光漸漸犀利,“我可不是那般毒辣的人。”
“再說,我若要取你性命又何需下毒。千里之外,自有反間計可用。”
“念七謹守本分。”他飛踏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餘她一人,對著忽明忽滅的燭火,獨候天明。
身後有人將厚實的披風罩在她身上,莫寒未曾回首,只是把手搭在那正在爲她繫帶子的手上,輕拍幾下,低聲說:“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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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月繞到她身前將最後一根細帶紮好,“主子這是怎麼了?跟不認識奴婢似的,竟這般客氣。”
“彌月,我拋下你一人出走,你可曾怨過我?”
“只顧著擔心您的安慰,哪還有閒情去怨恨。”彌月蹲在莫寒面前,仰頭細細看她,不禁心疼道,“主子可是受了苦?又清減許多,明日奴婢吩咐廚房,得好好補補身子。”
“彌月。”她抓住彌月的手,真摯而懇切地說,“我發誓,再不會丟下你。”
“主子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奴婢伺候不好您,是奴婢的錯…………”彌月已然哽咽,抹了抹眼角,還莫寒感激一笑。
“彌月,多謝你。”
黑雲壓城城欲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