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將血色光暈滴落在他剛毅的面容上, 繼而一圈圈漣漪般散開,剝落出難得一見的柔和。
思量許久,他轉過身來注視著垂首啜飲的女子, 欲言又止。終餘一聲哀嘆, 種種苦澀盡藏其中, 餘韻了了。
“阿九…………”
手中動作突然停頓, 莫寒緩緩擡頭, 目光落在韓楚風鬱結的眉間,瞭然道:“你不必解釋,我都明白的。若你還是楚風大哥, 我便還是阿九。楚風大哥的好,阿九一點一點都記在心上, 又怎會怨恨你。”
浮茶被吹散, 升騰的熱氣氤氳了熟悉的面龐, 朦朧虛幻,彷彿透過這一小片白霧窺視藏匿在深處的瑣碎記憶。放浪不羈, 年少風華,卻韶華不再。
終究是霧裡看花,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往昔種種,似水無痕。
一回首,許多年。
“你應當怨我。若不是我, 你與完顏煦也不會…………”
“不是你也會是別人。”天色漸漸轉暗, 密雲壓城, 想來又有大雨, 酣暢淋漓, 若能如此哭上一場,亦可謂美哉, “但…………幸好是你,這樣,阿九受的苦更少些,至少還有楚風大哥照顧著,不至於孑然一身無所倚靠。”
“阿九,聖上英明仁德,定會好好安置你。”
深呼吸,將鼻尖酸澀壓下,她笑,沒心沒肺,“是啊,承元長公主,自誕生之日起,便榮寵無限,皇考親賜封號,指婚鎮遠將軍韓楚風。”她側過頭,朝韓楚風擠眉弄眼道,“那時候你可是京中女子的夢中情人,可惜一道聖旨打碎千萬芳心。爾後,新皇登基,承乾二年九月,十里紅妝,風光遠嫁。燕京十年,五味雜陳,幸得良人,雖無奈離別,但比起夫妻反目,這結局,已算得上完滿。”
“老天…………實則待我極好,他把世上最好的都給了阿九。九五至尊的父親,高貴賢淑的母親,聰穎睿智的弟弟,文采風流的表哥,武藝超羣的黑子哥,富甲天下的柳二哥,還有…………忍辱負重堪當大任的楚風大哥。”
還有,獨一無二的完顏煦。
“若你是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她看著怔忡不語的韓楚風,笑意盈盈,彷彿從不曾受過傷,從不曾流過淚。
她緩緩走近,執起韓楚風佈滿老繭的手,直視他溢出彷徨與掙扎的眼,“若你覺得是對,那便去做,阿九這輩子,只記得楚風大哥的好。”
十年前,他叛國投敵,十年後,他拋棄妻子。
他恨自己,禽獸不如。
他如此自私,爲了自己的理想,爲了心中澆不滅的仇恨。拋下至愛他的妻子,遺棄敬他如神的稚兒,屠殺與他同甘共苦的女真部下。
他是反覆無常的小人,是這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但卻不能忘記,被金軍踐踏的普通漢民,被彎刀奪取性命的無數漢軍將士,被金軍殘忍分屍的老父…………
反與不反,都是錯。
忘不了,胸中抱負,忘不了,韓氏家訓,忘不了,男兒血性。
他抿脣不語,把掌中纖細的手越握越緊。
語言如此蒼白貧乏,此刻靜默,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好好照顧自己。”
莫寒乖順的點頭,低頭揉著發紅的手背。“好。”
“還有…………宥麒要託你照顧,母親她,恨透了女真人。但讓他隨你會宮也是不妥。大戰之時,往日舊識大都不敢接受他。你可有法子?”
遠遠看著呆坐在石階上一動不動的小小身影,莫寒蹙眉,不忍道:“他是無辜的。博日娜不要他,你若再將他遺棄,宥麒便是孤兒了。”
韓楚風亦向外看去,眼中似有瑩潤光澤,閃爍著無法言語的疼惜,“等等吧,等戰事結束,我再想辦法,一定把他接回來,一定。”
“好吧,我給蘇州行宮去封信。”
“大恩不言謝。”
“舉手之勞而已。只是你,刀劍無眼,戰場之上還需多加小心,你是宥麒唯一的依靠了。”
京鑫似一朵頹敗的花,死在最絢爛的時刻,戰火紛飛,寒光凜冽,滿眼皆是觸目驚心的紅,一碰,彷彿就要流出血來。
幸然,腳下土壤依舊,來年春曉,仍有盎然生機。
莫寒步出門廳,牽起韓宥麒冰冷的小手,“進屋去吧,夜裡冷,當心著涼。”
他依舊保持著連日來的沉默,安靜地隨莫寒進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不曾從韓楚風離開的方向移開。
“明天去給你裁幾件衣服。”
“……”
“宥麒,叫我姑姑就好。”
“…………”
“下雨了,宥麒,你怕打雷麼?”
“…………”
“我怕打雷,從小就怕,呵…………很丟臉對不對?”
“…………”
“以前每逢雷雨,他都會…………小男子漢韓宥麒,肩膀借姑姑一下…………”
在這樣雷聲轟隆的夜裡,我只是,膽小地被嚇出了眼淚而已。
濃黑的影音遮蓋他無奈的笑容,她似乎總是如此,色厲內荏。明明難過至極卻仍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去安慰別人。
要怎麼樣你才能變得稍微聰明一點呢?呆呆。
他從房樑上跳下,落地無聲。
挑開牀簾,他看著牀榻上滿臉淚痕的女人微微勾脣,琥珀色的眼中竟是憐惜。
“呆呆…………”
“我要走了。去大漠,與狂沙作伴,日後再不踏足中原。”
“幸而在蘇州學了門手藝,此番可去關外開店賣餃子。你曾贊過我廚藝非同一般,我想,生意應該會很好吧…………再不濟,便繼續做殺人的買賣。”
“我是殺手,生來便是,再難改變。你不同我一起是對的,我……終究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總不能叫你陪我去怪外吃沙子吧,你這身子骨,三兩下就能叫黃沙給埋了。難得,你聰明一次…………”
他伸手,輕輕拂開粘在她嘴邊的髮絲。
“還是第一次,想要停下來…………可是你…………可是你卻不要,天下第一美男子陸非然你都不要,真不愧是呆呆,我的…………呆呆。”
他將藏在袖中的紫木簪取出,放在莫寒枕邊,彌散著他的體溫,他的氣息。
“下輩子…………做我女兒吧。”
“若是完顏煦再敢來找你,看我這做爹爹的不折騰死他!”
幔帳緩緩落下,他靜靜凝視,直到已無縫隙可窺。
窗外更深露重,他踏月而去,彷彿從不曾來過,無絲毫蹤跡可尋。
今夜只餘習習晚風,輕拂牀幔。
一曲終,人散去。
繁星下的蕭索,燈火闌珊處,盡歡小小的身子被晚風吹得瑟瑟發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扇古樸厚重的紅漆大門,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世子,進屋吧。老身求你了,若害了風寒可怎麼得了。”岑管家又止不住勸道,但盡歡固執得像一頭小牛犢,目光不曾從府門挪開分毫。
寒風呼嘯而過,將腐朽大門嘶啞的□□帶入耳畔。盡歡突然起身,圓滾滾的身子不顧一切地往府門口奔去。
仰頭看著滿臉風塵,面無表情的父親,盡歡愣了愣神,隨即躥到父親身後,急切地尋找,卻終是頹然。
“爹爹…………”盡歡還有些喘不過氣來,扯著完顏煦的衣角,略帶哭腔地問道,“孃親呢?”
完顏煦躲開盡歡閃爍著淚光的眼睛,將他一把抱起,向正廳走去。“我不在這幾日,功課如何?可有偷懶?”
盡歡仍在努力地往門外看,直到府門緊緊合上,再不留一絲縫隙。“孃親呢…………爹爹,孃親呢?”
“哦,明日就去給你找一個,你盡歡想要什麼樣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滿身疲倦地坐在躺椅上。
“爹爹…………”盡歡不置信地看著完顏煦,死死咬住下脣,半晌,突然爆發似的喊道,“爹爹把盡歡的孃親弄丟了!”
“盡歡討厭你!”
他從完顏煦身上跳下,忍著眼淚跑回臥房。
“她有什麼好的?過幾天給你找個比她溫柔美貌一百倍的………………”他半瞇著眼,身體隨著躺椅的弧度搖晃,倦意沉沉。
岑管家默默抹一把眼淚,不忍地說道:“世子他,在門口守了一夜,王妃…………”
完顏煦忽的睜眼,打斷岑管家的話語,吩咐道:“你準備準備,明日本王要去宮中負荊請罪。至於盡歡,過些日子把他送回會寧,你也一同去,待在燕京,恐難周全。”
岑管家虛應一聲退出門去,卻瞥見躲在門外長廊處的盡歡。他緩緩上前來,扯住岑管家的衣袖,肩膀仍在一下一下地抽動,“孃親走了,爹爹也不要盡歡,盡歡是沒人要的孩子。”
“他們…………都不要盡歡了。”
清晨微光中,她一睜眼,便看見被遺落在燕京王府中的紫木髮簪,急忙起身去尋昨日蹤影,卻只見殘燈燭淚,似一場繁華落盡,了無痕跡
韓楚風尋來的圓臉小丫頭燕子敲門而入,問莫寒今日想梳何種髮髻,她卻直直望著銅鏡發愣,許久,方纔將攥在手中的髮簪遞給燕子,紫木簪上已蒙上手心薄汗,溼潤滑膩。
“簡單些就好,用這個吧。”
不多時,叢叢烏絲便將髮簪包裹,素雅的髮髻,除斜插入發的紫木簪外再無裝飾。燕子左右看了看,試探著問道:“是不是太素了些?”
莫寒對著鏡子,嘗試著將脣角上揚,留給燕子一朵淡雅怡人的微笑。“這樣便好,多謝你。”
燕子臉一紅,連忙致謝,卻見屋外一陣嘈雜,莫寒已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留神撞上匆忙趕來的韓楚風,險些倒地。
韓楚風急忙將她扶住,也不多話,徑直說道:“完顏晟前來督戰,於前夜在途中被刺殺,現下陳全命我趁亂亂突襲金軍,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語畢,轉身疾走,莫寒連忙拉住他,急急問道:“那刺客呢?”
“亂箭射死。”
望著韓楚風漸漸遠去的背影,她下意識地擡手觸碰頭上髮簪,粗糙簡陋卻無比熨帖。
只願天大地大,無所羈絆,只願仍有清風明月時時與爾相伴相依。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天高地闊,任君逍遊。
莫寒擡頭,安靜地看著東方絢爛晨曦,彷彿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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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依稀,陽光愉悅地在紅色琉璃瓦上跳躍,夜雨過後的汴梁城褪下浮華,更似纖塵不染的女子,習習涼風中,薄紗翻飛。
肩輿停在東華門外,層層疊疊的緋色羅帳掩映著雲鳳肩輿內纖細的身影,兩側盡是默然站立的兵士,似有旌旗烈烈,寒風晤面。
當襲遠清瘦俊逸的面龐浮現在晨光洌灩的背景之上時,莫寒的腦中仍然迴旋著宥麒離開時倔強的眼神,長久以來,宥麒堅持沉默,但那一天,朦朧雨幕下,他狠狠擦去眼角淚珠,對莫寒說出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我不會在靠任何人!我誰都不要!”
心被揪痛,她想去撫摸他寬闊的額頭,卻被宥麒躲開,他那樣憤怒地看著她,閃動的淚光中更有一絲企盼,微小的願望,只是不想被丟下,如此而已。
默默相對,莫寒只能無奈嘆息,“宥麒,太后慈愛,定會好好待你。以後…………姑姑一定去看你。”
宥麒不再言語,憤然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對面馬車跑去。
車軲轆吱嘎吱嘎地響,莫寒站在驛道中央,目送他離去,這已是她能給的,最好的選擇。
突然闖入的陽光在眼前晃動,莫寒不由得瞇起眼,略略擡頭,才識得那似曾相識的面容。
面目清朗的少年,相隔一步之遙,嘴角上揚,風過耳畔,彷彿聽見他脣邊溢出的融融笑意,無人曾懂。
莫寒將目光落在他修建整齊的指尖,癡癡凝望,只爲躲過他滿是欣喜的眼眸。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滯,回覆平日裡的威嚴肅然,卻伸手將莫寒從肩輿內引出,款款走向出城相迎的皇族親貴。
著硃紅色皇后禮服的女子移步上前,朝二人盈盈一拜道:“臣妾恭迎皇姐,皇姐舟車勞頓,定是辛苦,臣妾已將玉華殿收拾妥帖,供皇姐休憩。”
莫寒本欲回禮,卻被襲遠牢牢扶住手臂,動彈不得,只好微微笑道:“多謝皇后…………”還欲多言,無奈襲遠已強行扶她向宮內走去。
陽光小心翼翼地滴落在他象牙色的肌膚上,泛出柔和光暈。他有英挺的鼻子,削薄的脣,清亮的眼眸,汲滿溪水一般瑩潤,涌出早已掩藏不住的快樂。
茉莉與六月雪早已凋零殆盡,莫寒望著窗外一片殘景出神,眼前突然晃過襲遠放大的俊臉,溫熱的氣息縈繞耳畔,莫寒不禁瑟縮,恰好陷入一雙略顯清瘦的臂彎,她下意識地掙扎,卻遇到襲遠更加用力的環抱。
“阿九…………”他將下顎抵在她鎖骨處,喃喃地喚她的乳名,仿若囈語。
“皇上,這樣…………與禮不合。”
“呵…………”他嗤笑,杏眼半瞇,透出銳利的光,不屑道,“這宮裡,朕說的話便是禮法!”
“阿九,朕絕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絕不!”
莫寒有些無措,側頭繼續注視著滿園蕭索,輕聲道:“皇上…………”
“叫朕襲遠。”他出聲打斷她,環著她的手臂陡然僵直,“朕最喜歡聽你叫朕的名字,你知道嗎,自你走後,再沒有人喚過朕的名字,朕幾乎都要忘了,忘了自己的姓名,還好,你回來了,阿九,你終於回來了…………”
“那…………襲遠,皇后……我是說紫玉,她怎麼樣了?”
“廢后?自然在她該待的地方。婉容出身低微,你大可不必在意,朕絕不會再讓外戚有任何機會。”襲遠將她雙肩擺正,定定地看著她,“這宮裡你無需向任何人行禮問安,阿九,你就是我大齊最尊貴的公主。”
從莫寒臉上,襲遠沒有找到他預想的欣喜表情,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成熟俊朗的容顏,彷彿相隔千里遙遙相望,只餘朦朧剪影,如霧裡看花,一觸即碎。
就這樣微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她點起腳,輕輕撫摸他微蹙的眉心,說:“襲遠,你現在比小時候粘人。”
“阿九。”襲遠握住眉心滑膩的小手,置於側臉來回摩挲,微微閉上眼,嘴角浮起滿足的笑,“你還是一樣,總喜歡拿朕開玩笑。朕換牙的時候可是一天被你取消三回!”
莫寒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屈指刮襲遠的鼻樑,親暱地說:“臭小子,還是那麼愛記仇!小時候是誰當著父皇母后的面畫畫作弄我來著!對了…………母后現在還好麼?”
襲遠頓了頓,沉思片刻,方道:“母后在蘇州行宮安享天年,身體硬朗。”
“是麼?那就好,先前將宥麒送去蘇州暫住,我還怕會驚擾母后靜養,如此看來令宥麒前去母后行宮也不失爲一樁美事,母后大約是喜歡小孩子的,你說是麼?襲遠?”
彷彿又見到彼時相偎相伴的女子,襲遠看著這般靈慧的笑,竟不忍心打破,微微頷首,沉聲道:“阿九是極孝順的。”
懸著的心終於有些許放鬆,莫寒低頭輕啜一口清甜的木香花茶,味道一如往昔,“過些日子我還想去蘇州看看,離開這麼些年,也不知江南變成什麼樣了。去看看母后也好。”
“嗯,到時,朕陪你一起去。韓楚風的兒子,朕也想見見。”
莫寒垂目靜默,暗暗摩挲著滿是冷汗的掌心,慶幸暗中去追宥麒的人馬必定會被召回,宥麒總算是安全了。
卑鄙麼?她低頭,脣角輕勾,劃出靜謐無聲的笑。那麼,就算卑鄙吧,她只是,想要保護身邊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