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篝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
燕山南緣,天凝地閉,山寒水冷,折膠墮指,。
火光映出男人英俊的側臉與額前未清的血漬。他稍稍整理身上沉重的鎧甲,不經意間觸到腰上略帶粗糙的繡品,臉上緊繃的線條倏然柔和,一絲絲暖意流過早已麻木的身軀。
他擦去凝固在額角的血,向篝火靠近些。
此刻無月,亦無星。
白日裡幾乎瘋狂廝殺,換取了黃龍崗一役與金軍鐵騎的和局。
他想取出錦囊再看一眼那拙劣的繡工,卻在聞到滿身血腥後停下了動作。
韓楚風緩緩吐氣,將嗜殺的氣息從胸中釋放。他仰起頭,看向沉鬱的天幕,忽然癡癡發笑。
七夕夜的汴梁城,張燈結綵熱鬧非凡。跳躍的燈火中,她穿著女裝出現。不若旁的女子鬢髮玄髻,油光可鑑。只用銀製步搖將青絲鬆鬆挽就,餘下的髮絲垂在肩上,隨著細細微微的晚風,輕輕揚起。一時間彷彿天地都失了顏色,只有她,攜一身淡紫色衣裙款款而來,時而與身後的沈喬生高談,時而掩嘴偷笑。爲本就無可挑剔的面容更添一抹神采。
她慧黠地笑著,秋水般地眸子滿是得意地望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的他。“怎麼楚風大哥,不認識阿九了嗎?”
他看看沈喬生,又看看柳錫侜和陳詮,見其三人皆是一臉瞭然,竟艴然不悅
他責備她,身爲女子終日與男人相伴,甚至到煙花之地遊樂。她卻絲毫沒有悔意,繼而吐出令他徹夜難眠的話——她竟是承元公主。
拂袖而去的瞬間,錯過她平靜無波的眼。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有她在身邊。
她逼他吃青菜。
她搶他杯中的烈酒。
她喝醉時的胡言亂語。
她愛喝的茉莉和六月雪。
她做壞事成功時得意的神色。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笔撬峤o貪官吳楚良的門聯。
“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是當喬生與當朝大儒談論孔孟時她不耐地插嘴。
“鐵杵能磨成針,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籤,材料不對,再努力也沒用?!笔撬龑﹀a侜參加科舉的評價。
……………………
很久以前,那個跟在他身後言笑晏晏的小丫頭已經駐紮在他心裡,揮之不去。
當他忍受了兩個月身邊沒有她的日子,當邊關告急,當皇帝正式御旨賜婚,當她在大政殿側門清脆地叫他——“小紅哥?!?
他決定要親自管教這個令他茶飯不思的人。
臨行夜宴,錫侜攛掇著要交換定情信物,他掏出家傳的玉鐲拿向她遞去。哪知柳錫侜不肯罷休,嚷嚷著要他親自爲未來的媳婦帶上。
莫寒大方地起身,掄起袖子露出玉一般的手腕。
他沒有留意柳錫侜大笑的臉,沒有關注陳詮難得的笑容,也沒有看見沈喬生不自然的神色。他只看見她,她盈盈的笑,她眼中粼粼的波光。
拿著玉鐲的手指不住地顫抖,觸到她溫良的肌膚。他抑制著握住眼前雪白柔荑的衝動,艱難地將鐲子套在她纖弱的手腕上。
他面色潮紅,滿頭大汗,不想十月的汴梁竟然如此之熱。
她再一次於大政殿外截住他,那時候的她滿身疲憊,明亮的眸子裡盡是血絲。
她向他展示纏滿紗布的手指,像個邀功聆賞的小兵。
紅色緞面的香囊上繡著個圓圓的蘋果,她說這寓意著平平安安。
她說,其實,只要平安就好。
她講了個故事,勒令他不許問緣由。
曾經有一位戰功卓著的將領以步兵持麻札刀入陣,斫馬足的方法大破北方夷狄的重型騎兵。
她說她很沒用,能幫的也只有這一點了。
又搖著頭唸叨,怎麼會是架空,怎麼會是架空…………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他飲盡囊中來自樊樓的酒,胃中倏然一暖。耳畔縈繞著她輕靈的聲音,“楚風,你知道酒和水的區別嗎?……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所以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咱們幹了它……”
此刻身在汴梁的你,是否也會起閨中相思。
汴梁城郊,獵場。
“嘀嗒——”
一滴晶瑩的汗珠墜落在鋒利的劍尖,劃成無數微粒消失在乾枯的草葉間。
天邊微光全失,風中只有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草莖被踩斷時最後的呼救。
沈喬生伸展握劍的手指,下一瞬又緊緊地合攏。他作勢向前衝,卻猛地一拍晨鳧。駿馬揚起前蹄向前衝去,他亦提劍殺向正對馬前的黑衣人。
“哷————”晨鳧一聲嘶鳴,轟然倒地,厚重的大地陡然一顫。
後方匪人以鉤鎖纏住馬蹄,再猛地向後使力,使得馬上的人被重重甩出幾米遠。
腦中嗡嗡地震動,莫寒攤倒在草地上,彷彿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不知道傷在何處,只覺得周身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難受。
她墜地時的聲音仿若千斤重的狼牙棒狠狠地錘在沈喬生心上,帶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大喝一聲,“阿九。”擋開黑衣人當胸襲來的大刀,奮力衝向莫寒。
此刻,莫寒覺得她是西班牙鬥牛場上最強壯的那頭母牛,她被白色上觸目驚心的紅所刺激,強忍著背脊上火辣辣的疼痛,竟咬牙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向那發瘋的白衣男人走去?;靵y中彷彿有刀光閃過,卻未傷她分毫。
“阿九,如何?傷到哪了?”他騰出左手將站都站不穩的可憐人收入懷中,急切地問。
“呵呵……我沒事,就是腰有點酸?!彼D難地扯動嘴角,卻改變不了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氨砀?,你聽我說?!彼Φ叵蛏峡浚谏騿躺呎f,“他們要抓的人是我,不會傷我性命。一會兒我擋著你,咱們往後退,到山坡的時候你就跳下去,往前跑,一直跑,不許回頭。聽見了嗎?”
她閉眼,不去看他此時此刻的表情。
耳邊是沈喬生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她咬著脣,恨恨道:“你的沈家不用管了嗎?你的雄心壯志就這麼戛然而止了嗎?你不是要清吏治御夷狄重奪幽雲十六州麼?難道要讓舅舅白髮人送黑髮人……咳咳……你捨得那如花美眷年少守寡嗎?你捨得你的命嗎?”依舊沒有迴應,但答案已然揭曉。
他們正一步一步向山坡退去。
沈喬生彷彿還有猶豫,莫寒用盡全力狠狠地將他推下山坡。
染血的白消失在密林深處,她早已到達身體的極限,眼前晃著好幾把寬背大刀。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要頭一顆,要命一條。
算了,兩腳一蹬,雙眼一閉,管它穿去與穿回。
寒煙衰草,月上山巔。
白頭翁將頭藏進翅膀,斷崖處傳來一聲聲淒厲的狼嚎。
早已失去生命的草葉上噙著沒有溫度的血滴,黑暗包裹著他不斷奔跑的身軀,凜冽的北風似乎要將面龐割裂。
除了奔跑再沒有多餘的念頭。身上一處處刀傷張著血盆大口高聲叫囂,撕裂般的痛比不上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死灰般的眼神。
那是最狠絕的一劍,重重刺在他胸口,越過肋骨,直插心臟,從背後穿出。
沒有血,沒有淚,沒有怨,不能說原諒,不能懺悔,一切靜謐無聲。
但有些東西已然死亡,再也追不回。
沈喬生幾近瘋癲地奔跑著,直到被前來尋人的指揮使都校陳詮撞飛在地,方緩過神來,只是緊緊攥住陳詮的衣袖,不斷地說:“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阿九……”
淡淡的月光下,一顆顆圓潤的血滴沾溼了枯敗的野草,爲荒蕪的草地畫上一條長長的血紅色絲帶。
只是,她已看不到。
二十三,眉月。
襲遠慵懶地靠坐在太師椅上,託著下巴的手遮住了他面無表情的臉龐。“送你的白狐還喜歡吧?”
前方傳來細弱的女聲?!班牛矚g。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最好?!?
“哦?人說禮尚往來,紫玉妹妹不回送些什麼嗎?”他玩著手中莫寒所謂的中國結,眉頭輕蹙,月上中天,那個人又不知道瘋成什麼樣了,竟還不回來。
“紫玉願太子殿下福壽綿長?!彼⌒囊硪淼貙⒗C了半夜的香囊遞到襲遠眼前,臉頰已飛滿紅雲。
襲遠掂掂手中繡著鴛鴦戲水的香囊,又置於鼻尖嗅了嗅,強迫自己堆出笑容。“真香,沒想到紫玉妹妹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更是心靈手巧哪。”
紫玉絞著手中錦帕,低頭,羞澀地說:“太子殿下過譽了,紫玉繡工粗陋……”
“太子殿下!”彌月突然奪門而入,跪倒在地。
襲遠大怒,呵斥道:“大膽奴才,未經通報竟敢擅闖本太子營帳,來人哪,把她拖出去杖責二十。”
“太子殿下,算了吧,我看她也是一時情急,就饒過她這一次吧?!弊嫌癯蓱z地看著襲遠,替彌月求情。
襲遠面色稍霽,擺擺手,不耐道:“罷了吧。”轉身對紫玉溫和地說:“今日多虧紫玉妹妹照顧,此刻想必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紫玉又是一陣臉紅,嬌聲道:“謝太子殿下好意,紫玉有柳絮兒一同回,就不勞煩殿下了?!闭f完招呼一旁叫柳絮兒的丫頭,再看襲遠一眼,便出了帳篷。
“說吧,什麼事?”他將香囊丟擲在案幾上,回身坐回太師椅。
彌月磕頭一拜,強壓心中急躁?!肮鞯钕鲁鍪铝恕!?
“什麼?”襲遠的聲音陡然提高一倍,“你且細細說來。”
“是。公主殿下與沈大人外出遛馬,久久不歸,奴婢便報了都校陳大人,不多時便帶了滿身是血的沈大人回來。沈大人只反反覆覆念著‘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奴婢猜想公主殿下是否遭遇險境…………”
襲遠拍案而起,怒罵道:“混賬,他沈喬生竟丟下阿九一人回來,真是懦夫之舉。”
他背手在帳內來回踱步,稍頓,吩咐彌月道:“你且先去照顧沈喬生,待他醒來再仔細問了事情經過,一個字都不漏地來報我?!庇终衼韼ね鈨擅匦l,命令道:“令指揮使都校陳詮搜遍獵場附近方圓五十里,有任何發現即刻來報。再而,父皇病體未愈,不宜辛勞。你令他暫時不要上報。”復指另一人,“通知祁洗玉,徹查獵場內所有隨侍人員,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找出力通外敵的賊人。另尋武功高強者,日夜監視魏王。”
“卑職領命?!?
“王順?!?
“奴才在?!?
“告訴李得勝,本太子要知道皇兄十日內所有動向?!?
“嗻。”
他捏著火紅的中國結,眉眼間閃過難以捕捉的狠戾。
鷹撮霆擊,龍驤虎視。
捋虎鬚的人必將爲他的無知付出代價,千萬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