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邱彤離開了party。
她端著一杯香檳,娉娉婷婷走在前面。我抱著手,半信半疑跟著這個女人,人們的熱鬧迅速遠離,白亮的路燈取代霓虹的艷麗,光線下,她保養有度的臉上還是出現幾條隱隱約約的魚尾紋,據估計,至少35歲了。
“怎么,沒有想到我竟然也是立華大學的校友?”她走在前,悠閑問,戴珍珠項鏈的脖子如同天鵝般圓潤優雅。
我笑了笑,“我只是沒想到你能被邀請參加校慶。你只是個銀行的客戶經理而已。”
她說:“我們邱家能夠進立華的姐妹,都有辦法被邀請。”
立華是個十足的勢利眼大學,它一方面恃才傲物,把最精英的學生送到最精英的企業,另一方面親近權貴,金錢和權力永遠是它最好的朋友。比如,慕氏財監的女兒得不到校慶邀請,慕氏的繼承人才能得到。邱彤想參加立華大學校慶,必須有點更厲害的能耐才行。
“這么說,你有個姐姐,或者妹妹了。”我接她的話,遠眺對岸的舞會。
“曾經有。”她說,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像是悲傷,“她是個很完美的女人,長得很漂亮,從小到大追求她的男人不計其數,但她很有頭腦,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活,任何男人在她眼里,都比不上她的理想有價值。她是我們那座小城第一個憑真本領考進立華的女生。”
“你也考來了啊。”我說。
一縷頭發吹到臉頰,邱彤不以為然地笑了,“她是我姐姐,她在C市站穩了腳跟,我不是考來的,是被她弄來的,就像你,是被烏毓明弄進立華一樣,我們在立華,都有淵源。”
“你認識我爸爸,”我轉向她,牢牢盯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你和他很熟,你知道很多很多我們的情況,你是誰?”
“我是邱彤。”她嫣然而狡猾,喝干酒杯里的琥珀色液體,揚手,把酒杯扔進粼粼湖面,像個紅燈區里的妖女,“傻瓜,我告訴你很多遍了,我叫邱彤。”
“告訴我,你是誰!”我歇斯底里,吼她的時候嗓子破掉,帶出哽咽,“根本沒有姐姐和妹妹,你就是她,你是邱麗,你是我媽媽!為什么,看到我,看到你二十年沒有見過面的女兒,你可以這么淡漠這么隨意,裝作你根本沒有過我!”
夜色深沉,邱彤轉過身:“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媽媽。你媽媽已經死了。”
“你……”
“我只是和你碰巧相遇的一個人。娜娜,我知道你很想媽媽,可是,并不是每一個像你媽媽的人,都是你媽媽。我承認,你和她很像,漂亮,聰明,倔強,堅持,你還有很漫長的生命,她的生命,在你三歲的時候就完結了。是被大火燒死的。”
“三歲?”
“是,三歲,我看著你出生的。你媽媽把你生在她的家鄉。”
高跟鞋篤篤遠離,白亮的車燈一閃,妖嬈的邱彤頭也不回,邁上早已等候的高檔汽車。
我壓住被夜風吹亂的裙子,脫掉高跟鞋,坐在地上,湖心的璀璨燈光,越來越迷離。
烏寧娜,你腦子出了什么問題,要找一個陌生女人自取其辱?你媽媽死了,從小到大,難道爸爸還告訴得你不夠多,你的媽媽死了,死在一場大火里。沒有媽媽,你把童年少年青年都度過了,為什么還要把媽媽念念不忘,甚至以為她沒有死……幻想也許是媽媽小時候和爸爸不和,離開了家呢。
可是娜娜,不能因為你想她,就把每個像她的人當作她。
沒有她,你也過得很好;沒有她,爸爸給你的愛一點不少;沒有她,你將來一定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完美最愛孩子的媽媽。
堅強,不要哭了。
我借著光給自己補了妝,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回走。走到一半遇到找來的慕凌風。他非常緊張,跑過來問:“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他握起我的手,比他想的冰涼,迅速解開西裝扣子,披在我身上,“這么涼,和你一塊出去的人呢?”
“她走了,”我軟軟地回答,靠在他身上,“我認錯人了,我以為她可能是媽媽。”
他攬緊我,吻了吻我的頭發,“我們回家吧。”
慕凌風護著我往停車場的方向走。校慶歡樂的舞曲在耳邊一閃即過,迎接我的又是寂寥的黑暗和慘白的路燈。
車上,我抱緊兩個胖娃娃,看后視鏡反射出的漫長公路,問:“你覺得我傻嗎?幼兒園的時候叫別人的媽媽作媽媽,長大了還是認錯媽媽,我怎么就不長腦子啊,要是爸爸知道我這樣,他怎么想?”
“他一定為你驕傲,”他很善解人意,“這說明,你是個非常非常善良,非常非常重情的好女孩。娜娜,不必覺得愧疚,以為自己做了錯事,這就是真實的你,每個孩子都想要媽媽,我只會更珍惜你,更愛你,用一輩子來保護你。”
“謝謝你。”我低低說。
“睡會兒寶貝,我開車。”他說。
裹在西裝里,很溫暖。
能找到對的人,更溫暖。
什么時候睡到的床上,都不知道。暖和的被子蓋在身上,喉嚨有些干,頭因為哭過,昏昏的。我扶著頭,慕凌風躺在旁邊的被子上,睡得很熟,外面客廳里,有個人無憂無慮地打鼾。
窗簾卷著,月亮光灑進來,找到床頭柜上的座鐘,凌晨三點。
我輕悄悄下床,沒有穿拖鞋,經過客廳到餐廳倒水喝。沙發上,羅正胤嘟囔著“假的假的”踢掉被子,我無奈嘆口氣,照顧小孩般把被子從地上撿起,蓋在他身上。從餐廳搬來椅子,堵在沙發邊,防止他情緒激動滾到地上去。
他翻身,朝向沙發里面。
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我沒有困意,坐了會,走到陽臺。全小區還亮著燈的人家,只有兩戶了。涼涼的風吹得大樹嘩嘩作響,有一戶關了燈,還有一戶,貌似住的是剛生了孩子的年輕夫婦,嬰兒的啼哭穿過夜,勉強能夠聽到。
安寧。
嬰兒父母也關上了燈。
我托腮,舉目看與我迎面相望的月。
“……她的生命,在你三歲的時候就完結了。是被大火燒死的……”
“三歲?”我問自己。
邱彤似在回答:“是,三歲,我看著你出生的。你媽媽把你生在她的家鄉。”
怎么是三歲?我的心跳得快起來,爸爸明明說是二十一年前的大火,我今年二十二歲,應該是一歲才對啊。
難道邱彤搞錯了?
或者,她又在隱瞞什么?
還有,我明明是在C市出生的,怎么可能被媽媽帶到小城生產?
情況一定有問題!
我越想越激動,在陽臺上來回踱步,決定進爸爸的房間。
他的衣柜、床、書桌、保險箱都是按他離開的時候布置的,我反手關緊門,摁亮吸頂燈。一張寬大的四柱床放在中間,旁邊是一排衣柜,在我給羅正胤配衣服的時候打開過千百回,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另一邊,是巨大的書柜,若干門的里面隱藏著他的保險箱。
我首先要找的是自己的出生證明,看邱彤所說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然后找關于媽媽年輕時的資料,弄清楚她的相貌、來歷、工作和死因。
關于出生證明,我想了想,這么重要的文件一定和他的身份證明在一起,鎖在保險箱。至于保險箱的密碼,他沒告訴過我,我也沒問過,現在弄開,肯定不可能。所以,只能在其它地方找找媽媽的資料了。
我打開書柜。
爸爸和媽媽都是知識分子,家里的藏書很多,天文地理,文藝體美都有。最上面的一層顯然是看得最少的書,我站在凳子上伸直腦袋,竟然全是建筑設計。第二層,外國文學。第三層,歷史社會。第四層,最常用的,財務管理。第五層,最低的,兒童刊物,我的書。
我嘆嘆氣,估計爸爸把那些東西也關進了保險箱,轉頭抽書桌里的抽屜。太久沒人用,一抽開,灰塵就撲騰撲騰飛我一臉,我捂住鼻子,一格一格打開,翻里面的文件、賬冊、常用的書,終于,發現一個類似日記的本子。
急忙打開臺燈,日記本是皮質的,表面皮革沾著灰,里面卻保存很好,黑墨水寫下的字跡清晰可見。
我打開到最近一篇,是爸爸離開之前寫的。
XX年08月14日晴
開會的時候,慕志成決定讓我擔任北美財務總監了。
他在北美投入太多的資金,如果五年內不能收回成本,公司必定會大虧,到時候,為繼就是很大的問題。
他很信任我,從在立華起,就當我是最好的兄弟,邱麗走后,更是如此。
我不知道邱麗知道會是怎樣感想,在她女兒十八歲生日這天委以我最重要的職務,派我出國。是他的愧疚嗎?還是他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