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長發(fā)及腰，許我共話桑麻，攜手同老可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蹦捍喝拢喜蓍L，雜花生樹，羣鶯亂飛。江南小鎮(zhèn)細雨綿綿數(shù)月，終有晴曦。她是府上的千金，聽聞鎮(zhèn)上來了個俊秀的待詔，在街頭開了一家小店，專門為人沫櫛梳洗，一時覺著新奇，便偷偷溜出府，去那店里探個究竟。

“姑娘可是來沐發(fā)?”前腳剛踏入，耳畔便響起一個好聽的男音，她循聲望去，細細端詳那人，他面如冠玉、膚若凝脂，一彎濃眉上挑，眼線細長，眸子黝黑明亮，炯炯有神，薄唇缺了些血色，卻毫不影響他的英姿，一身白衣若不沾塵埃，她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四個字：“玉樹臨風(fēng)。”那待詔見她怔怔盯了他許久，覺著有些好笑，便微微勾起唇角，打斷她的思緒：“姑娘?姑娘到小生這兒，可是來沐發(fā)?”“啊?”她被驚了一驚，雙臉不由得有些滾熱，忙避開他的眼神瞥向別處，口上隨便答應(yīng)著：“嗯，對，用你這最好的木槿葉?！彼瓚?yīng)了一聲，便開始了手上的活。

她側(cè)坐在一個小凳上，任他幫她取下簪子，解開發(fā)髻，任一頭秀發(fā)瀑布般披下，垂到他腿上，他撫上去，不由感嘆了一句：“姑娘一頭秀發(fā)，如墨似漆，順若細綢。”她輕笑，不語，只是側(cè)臉打量著他的一雙手，手指纖細，指尖若削蔥根，卻因長期干活，虎口和中指已磨出了一層厚厚的繭，他消瘦，這讓她有些心疼和惋惜，再去端詳?shù)陜?nèi)，空間不大，設(shè)施簡單，幾方小椅，幾座矮桌上放著木盆，墻邊靠滿、堆著一些皂莢、柏葉，和那燒水的小灶。“姑娘可是一點也不老實……”他笑道，帶著些許玩笑般的責備，她聽罷，便乖乖不再側(cè)頭，閉目感受他指尖的溫柔。沐罷，他為她梳櫛、盤髻，動作輕緩。她起身，一摸錢袋，心里卻打了個主意，便一聲驚呼：“哎呀!”他疑惑看她：“怎么了?”她撇撇嘴，裝出一臉哭像：“我、我銀兩沒有帶夠……”他輕輕擺手，毫不在意：“無礙的，下次再還就是了?！彼`靈一笑，問道：“可是真的?”但轉(zhuǎn)念又一想，便面容嚴肅，取下頭上的青玉簪子遞給他：“這可不行，簪子放你這，待我還請了銀兩，再還我就是了。記得，我是那顧府的千金，我名塵縈，取世塵縈繞之意……”言罷，不等他答，便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只依稀聽得他喊得他的姓名——洛無憂。無憂、無憂，她念了數(shù)遍，將這名字深深印到腦海里。

此后每到休沐日，她都叫丫頭瞞著，自己跑出來到他那去沐發(fā)，每次去，他都一襲白衣，一雙素手，笑語盈盈，然而每一次，她都只是帶了一次的銀兩，固執(zhí)地把簪子留在他那兒，讓他收好，讓他等她。在他為她沐發(fā)時，他們漸漸聊得熟絡(luò)了，幾句玩笑幾句暢談，讓他們彼此走入了對方的世界里。猶記那年新年，炮竹聲聲，他帶著疑惑問她生肖年號如何記，她取笑他胸無點墨，連“子丑寅卯”都數(shù)不到，他無奈笑笑，竟低下頭默認了……

兩人來往密切了，事情也終有敗露的一天，他為她沐發(fā)的事情讓顧府的小廝看見了，告給了顧家老爺，顧老爺氣急敗壞，竟叫人將那待詔毒打了一頓，警告其不可再與小姐有任何交集。而塵縈，對此事一無所知。

那次之后，塵縈又去了那小店，見他滿身傷痕，便急問他：“到底出了何事?!你如何被打成這樣?!”他不語，也收起了往日的微笑，滿臉陰翳。他不肯為她沐發(fā)，只是取來那玉簪，歸還給她：“顧小姐，抱歉了，小生今日有些不適。這簪子物歸原主，而那錢……看在顧小姐是常客，也就免了吧……”“你怎么能不要呢!到底出了什么!是不是和我有關(guān)?你告訴我啊。”她急著拽住他素白的衣袖，卻被他扯開了：“沒什么。只是我們身份有別，顧小姐貴為千金，怕是府上也不缺像小生這樣的奴才，還望小姐以后不要再來了……”她怔怔望著他，他有些不忍，心里隱隱作痛，卻依舊撇過頭不再看她，只啞著嗓子冷冷道：“顧小姐莫要使脾氣，因而連累了無辜的人……”言罷，她轉(zhuǎn)身，跑開，一如初見時那般迅速，只甩給他一個落魄的背影。他卻沒有看見，她落下的那滴淚，伴著他幽幽的嘆息，融入了塵土之中。

此事過去了數(shù)月，他以為，她不會再來了。然而，她卻意外再次登臨。她消瘦了許多，像久病初愈一般，不過也卻是如此，她病了，不為相思，只為愁。剛踏入店門，她便先開口：“為我沐最后一次發(fā)吧……府上確實沒有哪個丫鬟，有你這般細致的手藝?！彼麤]有拒絕，卻不由得心痛，他有些慌了。也如初見那般，她一頭美麗的秀發(fā)瀑布般散下來，落在他雙膝上，如墨似漆、順若細綢……

她說，她要嫁人了，顧老爺將她嫁給縣令家的公子，人人都稱贊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

她說，她不喜歡富貴的生活，恰如籠中雀，衣食無憂卻喪失了自由。

她說，那天她哭著跑回去在顧老爺那里哭鬧，卻只遭到了一頓臭罵，也因此讓顧老爺下了嫁女的決心。

她說，她怕她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的手藝真好，從不會弄疼她，洗過后還留有余香，一定是在煮水時偷偷加了花料……

她說著，他聽著，二人都不覺模糊了雙眼，他的手不小心帶了一下她的發(fā)，他一驚，生怕弄疼了她。她卻冷不丁冒出一句：“替我剪一下吧，太長了?！彼麌樍艘惶骸罢娴?子之發(fā)，受于父母，剪去豈不是不孝?”她輕嘆：“只是修短一點，不想讓它落到地面?！彼徽Z，用剃刀為她輕輕刮去發(fā)梢。她挽過他的一縷發(fā)絲，用她的一縷碎發(fā)為他系上，頑笑著道：“這下子，我便先與你結(jié)發(fā)了?！彼t了眼眶，埋下頭不想讓她看見。她走時，在那滿地碎發(fā)上丟下一張方帕，一步一步，慢慢遠離他的店。店中人拾起方帕，只見其上秀有鴛鴦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慕君兮君不知。若君有意，攜我遠去天涯，男耕女織，共話桑麻。若君不愿，還望人如其名，一世無憂。”

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走得不舍，走得毫不情愿。

他緊握方帕，愣了許久，奪門而出，大聲喚她名字。

她輕笑，她知道，她賭贏了……

“我用那三寸絲發(fā)，賭你愛我如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