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出身并不高,祖父家只是朝中二品,卻在十四歲那年進宮選秀時被我父親看中,求了先皇的旨意納做側王妃,十六歲便生了朕。你知道的,王府之中家眷頻多,父親的正妃又是朝中重臣之女,我母后雖然是母以子貴,卻也不免吃虧受氣。可不管是受再大的委屈,她也從不向父親提及半句。”
東陵無絕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三歲便開始記事了,府中那些女人的手段我也見了不少,她們不僅會欺負我母后,甚至,連我也經常會被算計。父親那時很受先皇看重,經常忙于國事,根本顧及不了內宅的爭斗。后來,府中的一個姨娘有喜了,府中擺酒慶賀,那天很多人,我也在場,不知是誰推了我一把,我撞在了那姨娘身上,竟就是這么碰了一下,她便小產了。”
聽到這里,沐蘭心中一陣發寒。而他,卻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漆黑的眸中波瀾不興。
“那年我才六歲,又是家中長子,自然不會有人將我怎樣,可王妃卻硬稱是我母后教唆我這么做,將她關在柴房整整三個月。后來,父親氣消之后,在我的哀求下,終于將她放了出來。自那之后,母后終于收起了她的善良,開始學會了還擊。她說,只要能保護我,她什么都愿意做,可我知道,自那之后,她再也沒有真正快樂過。”
東陵無絕十歲時,他父親被封為太子,府中的明爭暗斗自是也隨之升級。太后還算是頗受寵愛的,加上她的聰慧與手段,側妃的位子也始終穩坐著。而隨著東陵無絕漸漸長大,她在府里的生活才算真正安逸一些。
然而,才短短三年,太子便被人污陷,冠以謀反的罪名貶為晟王,遷至南陽。一路又遇埋伏,一干家眷隨從死傷不少。加上南陽地處偏遠,物資貧瘠,生活與京城的奢靡安逸相去太遠,氣候也很不適宜,那個囂張跋扈的王妃哪里受得了這些苦,才去沒兩個月就病死了。
晟王感念太后這么多年的付出與相陪,終于扶她為正妃。本來,遠離權勢紛爭的日子或許也平靜幸福,可兩年之后,晟王也病逝了。
太后一個女人獨自支撐著那個空有頭銜的王府,其艱苦可想而知。那時,東陵無絕便發誓,要撐起一片天下,讓她不再孤苦無依,不再受人欺負與輕視。那時,他已投了金峽關的先鋒營,憑借著他的身手與謀略,漸漸闖出了些名聲。
“在軍營里,可以回去探親的機會少之又少,因我身份特殊,才得以幾個月回南陽一次。每次回去,母后都會撫著我身上留下的傷疤默默流淚,然后為我做一桌飯菜,看著我吃完。她常說,她不需要什么富貴,只要看著我一生平安順遂。可是,我這個身份卻注定擺脫不了紛爭。所以,她心里再難過,再擔心,卻還是支持我,希望我能歷練得更強。”
崢嶸歲月散不去的峰火里,一個母親將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一點骨血送去戰場,又日日夜夜守著孤燈,盼他平安歸來。三年,多少個日夜,終于換來了皇室的認可。
十八歲那年,東陵無絕被接回京中,立為太子,同年,太后三十四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卻白了發鬢,病魘纏身。他那兩年太子做得也并不順,朝中權貴暗地里反他的大有人在,后更又險些步了他爹的后塵,被人污陷,是他的皇叔莊親王替了他。而太后雖然家世不豐,在宮嬪貴妃之中卻是應對得體,頗具人緣,也為他后來的登基掌政付出了不少心力。
之后的事,沐蘭便熟了,雖然有御醫晨昏請脈,有天下珍奇良藥補養,太后的病卻終究未能根治,并逐漸惡化,直到,國師莫言以巫術將她自鬼門關拉了回來,又輔以夏涼國的續魂草為引,才漸漸將養回來。
眼見著這天下開始太平了,她卻身中劇毒,下落不明。回想過去這二十多年來她所受的苦,東陵無絕心里如何能不痛,不悲。
沐蘭靜靜的聽他說完這一切,她早知道,依青是有著太后的記憶的,但她卻從來沒有真正去了解過那個女人。如今,聽完了她的故事,不免愧疚和懊悔。
她口口聲聲說愛著這個男人,最終,卻還是深深的傷害了他。雖然非她所愿,她卻難辭其咎。
如果不是對他不夠信任,上一世,她就不會對他凝聚這么深的恨。莫言就是因為繼承了她的這份恨意,才會接近他,將依青招來太后的身體里。如果不是因為她激惱了皇后,讓她惱恨之下聯手有窮,對付蕭翼,也不會有靳寧的蘇醒,和有窮之行。
又或者,她回到自己的身體之后,不那么固執的回來找他,靳寧趕她出鄔江的時候,她和汐楓遠走高飛。東陵無絕從山賊手中將她救出來之后,她不那么任性的策馬狂奔,而是乖乖隨他回到茶寮……
太多的如果,最終,卻還是避不開這殘酷的結局。
“明天,我就死了。”靜默了半晌之后,沐蘭吐出了這幾個字。如果她的死能讓他心中的悲痛平息一些,如果她就是這一切的根源,她還有什么理由不死?
聞言,東陵無絕抬眸看向她,仿佛是要透過那雙滿懷歉疚和心疼的眸子直看到她心底去一般,好一會,才道:“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回不來的人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說著,站起身來,提起地上的燈籠便朝外走。
沐蘭隔著鐵欄望過去,光影下,那襲尊貴的錦袍怎么也掩不去那人身上深深的寂寥。
又過了半晌,還是那獄卒,端著熱騰騰的飯菜走來,仿佛時光倒轉一般,食盤里,一碗米飯,一碗紅燒肘子,一碗油酥豆腐,香噴噴的正冒著熱汽。
要不是地上還擺著那幾碗吃了幾口的飯菜,沐蘭幾乎要以為先前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覺。
“這是君上吩咐準備的,趁熱吃吧。”獄卒將熱飯熱菜通過鐵欄的空隙遞進來,又將早已涼了的飯菜放回盤子里,這次,他沒再停留,端著那盤子便出去了。
沐蘭這才意識到,先前她根本沒吃多少,肚子還空著呢。只是,如今再面對這香噴噴的飯菜,她卻什么也吃不下了。
東陵無絕回到別苑門口時,子時的更聲剛剛敲響。剛繞過了屏風,便見院里石廊下倚坐著一個身影,借著廊上的燈,依稀能看出那是張熟悉的面孔。
“你回來啦。”聽到他腳步聲時,那身影立刻站起來迎向他,擔心和緊張的面孔,正是靳寧。
東陵無絕微微有些詫異,道:“你怎么在這兒坐著?”
“我……想等你。”靳寧抬頭端詳著他,掙扎了好一會,才道:“我知道你去了大牢。”
東陵無絕倒并不奇怪她知情,“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本想從他的反應里窺探出點什么,結果卻還是一無所獲。靳寧上前挽住了他,道:“那么,你現在心里好些了嗎?”
似乎有些意外她會這么問,東陵無絕垂眸看了她一眼。靳寧一臉關切的迎視著他,道:“今天是最后一天,看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我很擔心你……”
“朕沒事。”東陵無絕淡淡應著,臉色雖然還有些沉重,看起來倒是比白天時候要好了些,“時候不早了,歇息吧。”
說著,也由著靳寧挽著她,一同走入內室。
靳寧本以為他心情好了些,至少不會像前幾日一樣留她一人獨守空房,自己卻埋首奏折公務之中。她不奢求他這會能有心思多關照一點她的情緒,只求能與他同塌而眠就好。至少,讓她知道,他也需要她,哪怕只是待在身邊,能給彼此一點安慰和依偎。
可是,入了房后,東陵無絕便吩咐她先休息,讓下人準備了一盆香湯泡了進去。等她意識到時間已經過了很久,找到隔壁時,他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次日,卯時時分,天還蒙蒙亮著,便有一隊侍衛下到牢里,開了牢門,拿著一個黑漆漆的布袋往徹夜未眠的沐蘭腦袋上一套,五花大綁之后,帶出了大牢。
凌遲處死是一種極其殘忍的刑罰,在西楚的律法里,但凡謀逆,通國,暴動等十惡不赦的大罪,都將被處以這種極刑。該刑共三百六十刀,一套刀法走下來,需耗時整整五個時辰。
而凌遲的第一道程序就是游街示眾,與普通游街不同,凌遲前的游街是裸游!
雖然還是清晨時分,街道兩旁卻早已是人山人海,整個鄔江縣的百姓都知道,那個綁架太后的共犯今日要受刑了,因此,就連鄰縣也有不少百姓連夜趕來看熱鬧,看那攢動的人頭,竟比東陵無絕進城那會還要熱鬧。
辰時剛至,衙門的大門準時打開,一隊精兵押解著囚車自門里出來,立刻吸引了千萬雙眼球。
囚車里的女子一絲不掛,被繩索捆綁了四肢,晨光下,纖瘦的身子凹凸有致,讓在場所有男人都眼直了一把。不過,由于頭上罩了黑布,根本看不到相貌,只從這身段曲線不難看出,她還很年輕。
只有侍衛和官員中少數知情的人才明白為什么要給女囚頭上套上黑布,當然不是為了替她遮羞留面子,而是因為這位與德妃娘娘十分肖似,若真就這么直接拉出來,讓這些見過德妃的百姓們瞧見,其后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