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以聶疏言自己也絕對可以出得了天牢,便才如此急急趕來。大約明日云啟就會知道我已經放了聶疏言了。不過,他應該不會對我怎樣,最多廢了我這個太后。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既然他無法動聶疏言,想將其作為人質看似也毫無意義,因此我這樣放走了聶疏言,對于云啟來說沒有什么大的損害。至于朝中其他臣子那兒,即使會有頗多不滿,但是他們若不知曉聶疏言的雅人身份,便不會有什么大的爭議了。
我便將鑰匙給了聶疏言,說:“寅時之前出去,絕不會有人問你。若是真的在路上遇到什么詢問的人,你便將這個拿給他看。”我拿出金牌贈與他。
“多謝。”他接下我的金牌,許久不發話,正當我不欲久留將要走之時,他忽地壓住我的手,問了一句,“你可想知道帝師的事?”
“什么?”我完全意料不到他會說到與夙昧有關的事情,“難不成他也姓時?”本是戲謔的一句話,但是我將之說出口時,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帝師他……”本是極靜極靜的夜,但聶疏言所說的話卻成了一把刀子,劃破了我心中的靜謐。
“謝謝,不需要了!”我幾乎是逃出來的。心下一陣的慌亂不知所措,腦中的猜想似是與現實愈發接近了。都說人有近鄉情更怯之感,我現在的心情便是如此,眼看著真相一步一步在我面前一一呈現,但是我卻不敢去面對。真真是個膽小鬼。
雖然聶疏言也許不會繼續說下去,可是我怕我自己一個堅持不住就去問他了其中的因果了。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事關夙昧,關于他什么呢?不要再想了!
出了天牢大門,竟是在這遇見了久久不見的人。方才四日,我心便起了這么大的波折。他向我頷首一笑,我此刻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猜測他來此的目的何在了。連招呼都不愿意打一個,身心疲憊。
“太后?”眼中詢問著。
“哀家累了。”我擺擺手。
“微臣陪您回宮。”他轉身欲拉住我,卻在我下一句話之后生生停住了手。
“陪哀家這個老太婆做什么,有空就多陪陪葭玉公主。”
面對著他清曉的眼,緊抿著的發白的唇線,我幾乎是無法再說什么狠話,我眼睛發酸:“哀家自己回去,多謝帝師。”
揮之不去的身后的那道目光始終揮之不去,我上了車,拉下所有的簾子,將自己關在這尺寸之地。眼睛脹痛,想來是昨夜一夜未眠所致,今日又發生了這么多事情,我怕是熬不住了。為什么我知道了這么多我并不想知道的事情,若是我什么也不想有多好。
聶疏言在牢中的那句話并沒有被風吹散啊,我以為我聽不見,我在走的時候為什么要停下來這么片刻的,要是當時我腳程快,我是不是就可以不曉得了?
但是,即使再輕我也聽見了。
“帝師他母姓為時。”
時啊。
失魂落魄地回到桑梓殿,倒頭就睡。前半夜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后半夜終是睡著了,卻一直睡到第二日午時云啟親自來我這叫我才醒來。既然皇帝兒子都來叫我了,我怎么好意思不起來。
其實我原先瞇著眼睛,想裝睡一會,但是誰料到,會有早安吻這種嚇死人的東西,當某些不知好歹的東西快壓下來時,我猛然睜開了眼睛,推開了那襲明黃。
“母后,兒臣給您請安。”云啟坐在床前,一臉笑意的盈盈。早早加了冠,將身后長發盤了起來。
我撫去面上的尷尬,說:“皇上可有事?哀家這衣冠不整的,可容哀家洗漱一番再見?”
云啟伸手拂過我的一縷頭發,我驚得向后坐了坐。這這小屁孩,怎的突然如此“放、蕩、不、羈”了,讓哀家我好生恐慌啊。明明前日已與他說明,他不是表面上暫時的放了手么,怎么現下怎么也不緩一緩,嚇得我這個小心肝喲是肝膽俱碎了啊。
“好,聽母后的。”
我本以為就我們二人,沒料到床前竟是還跪著一群公公宮女們。方才是讓他們給瞧見了么?云啟什么時候竟然學會了調戲人?關鍵是這些個嘴癢癢的,一定會到外頭去說的!
可是轉念一想,還好外頭對我的傳言已經很不堪了,所以說我和云啟的段子也定是不少了,只是有人把它當真,有人只是單純圖個樂子。我舍己為人,娛樂大眾,也算是為人民服務了?
待我草草梳洗完畢,我總不能讓人家皇帝等著罷,于是我尋了個位子坐下,問:“皇兒,此番前來找哀家,究竟是個什么事?”
然而心中已然明白,關于放走聶疏言,想必早早地他就知道了。
“今日一早,天牢中的一百八十七號間內竟是空無一人,”云啟笑笑,看向我說,“母后你可知道聶大司馬的身份是什么?”
沒想到云啟這么直接,一問便答。我摸了摸袖袋中的那個沉沉的香囊說:“哀家一介婦人,怎知這等事?皇上你若是問哀家時下京城流行的綢布花色是什么,哀家還可告訴你一二。”
云啟淺笑,卻讓我寒毛頓生,他轉了個話題說說:“素白之色可是時下最最風靡的?”
我嘴角的笑有些不自然:“皇上,這是什么意思?”
“即便不是,朕也能將全皇城的布店中全賣了素白。”
云啟他此話有兩層含義,他問我素白之色,分明是聶疏言慣用的袍子顏色,他此意在說明他已經知道是我干的了。其次,素白素白,全稱縞素,只有在國喪時才會見到。
何為國喪?帝、后、太上皇、太后的喪事方叫國喪。國喪期間,禁止宴樂婚嫁,以示哀悼。
他此意還不明了?皇上不可喪,皇后未立。他分明是要我去死。
當然,大家別擔心,他不會讓我真死的,只是昭告天下,孝英德太后已薨。
我是罪孽深重,放走朝廷重要案犯,死有余辜。要是云啟對外瞞下此事,我也不見得就能平安躲過。那些天牢中的人總是知曉我去過那的,無論怎樣都會讓眾起疑。所以,我不得不死。對于云啟來講,我不當了太后,于他亦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此一來,他建議提前的夙昧與范子玉的婚事豈不又是泡湯了?
我穩了穩心神問:“皇上打算什么時候下旨?”
“全憑母后您的。”
“皇上如此孝順?倒是哀家之幸了。”我語露譏諷,思量了一會,想了想該是要有充足的時間讓我準備的,便淡笑道,“給我七日,七日后,母后的命就由兒子做主了。”
“早點去了這個虛名,母后也會省心許多,是么?”聽后,我不知道自己該是感動還是其他。就算是除去太后的頭銜又怎樣呢?我難道還會被云啟留在宮里面么?先皇給的那道圣旨我又將如何妥當地去用呢?
若太后已薨,那么也就沒放之出宮一說。若太后未歿,那么我私放重犯之罪不可消除。眼下看來,那道圣旨,竟然于我是徒勞無功的,倒成了一道廢旨了?
我喉嚨有些干澀,端出笑容來。
“至于,帝師與范子玉的婚事,朕不急但是若是與國喪相悖。朕只有將之提前辦了。不若,在這七日中,便先請期了罷。親迎就安排在十一月初八,你說如何?”
十一月初八便是我那七日之限的最后一日。
“是個好時日。”我應下來,心底卻涌上一股股的酸楚。此時此刻我是萬分分不清這陣子酸楚從何而來,是對云啟或是對夙昧,我已分不清了。
云啟打量了一下我的腰間,面色未動,卻讓人去端了些點心,問我:“木姐姐,你可曾見過一塊玉?”
我屏息凝神,腦海中似是有什么呼之欲出,“什么樣子的?”
“一手剛好握住的大小,上面刻了一只鳳。”
“玉上若是刻鳳,則表意不凡。”我笑笑,心下詭譎。“皇上何不直接說了那玉是鳳印?”
“正是鳳印。”
我吸了一口氣,把前因后果聯系了起來,想清楚了,因是當初夙昧認出這個是鳳印后,發覺了云啟對我的心思,才瞞著我說這玉是他,便云啟問:“是皇上差人放到哀家榻上的?”
“是。”云啟也不否認,只是他提起這塊玉,顯然是加緊了速度,不讓我喘息。
我心中略略有些蕭疏,不去看他:“若為表孝心,不必讓人如此畏畏縮縮地送來。”
“木姐姐是個聰明人,不必在云啟面前裝糊涂了。”與他對話明顯疏離,曾經我們還彼此信任,而現在卻置于這樣的局面。那些信或者不信,原來都只是空談。我們之間竟需要將話說得如此難聽,擱得我好生難受。
他叫我姐姐,喚我母后,可惜城府之深卻與年紀不成比例的。每每我都會落下陣來,我能體會到他對我好,但是我不可以接受。這些偽亂X之事話本里說得起勁,但是我從未那樣看過云啟,自然不能夠。
那日他語氣明顯緩了下來,但是如今又以這般深不可測的態度對我,我是倍感辛勞,活脫脫像面對夙昧一般。之前說他師承夙昧,有幾分他的樣子,可是現下的喜怒不定,卻讓我堪憂。
嘆了口氣:“云啟,等過個幾年,你便不會這樣想了。”我盡量不在他面前提及什么他年齡還小這類的話語,怕再次惹了他的逆鱗。我理了理思緒,重新回到那件喪事上,“七日后,你又有怎樣的打算?”
云啟不答,但是他的笑容舒散開來,在我看來他似是有些愧意:“怕是姐姐你做不回木及瑛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我不離開這座皇城,不離開這闕宮殿。我是永遠無法做回我的木及瑛的。
但是我必定要離開。
所以,云啟這句話我明白了,知道了,了解了,縱使心底萬般不愿,但我卻不曾反駁。
這些時日,我總是懷念小時候的事情,人說老了,就愛回憶過往。光陰的兩岸卻始終無法以一葦杭之。
記憶也許記不真切了,但是終究是寶貴的。當年的云啟不似現在的不可捉摸。許是我的變化太小,他人卻改了個天翻地覆,只是我的膽子小,不敢承認罷了。騙自己說,你瞧,那個云啟還不就是小時候那模樣么?
溜出宮去斗蛐蛐,結果輸了個慘,連買下的那蛐蛐都一命嗚呼,我和云啟是涕泗橫流,身邊還沒錢賠輸,最后還是夙昧后來找到我們幫我們付了錢財。那蛐蛐現在還被埋在云啟宮里的那株樟樹下。只是現在早就和泥土混為一體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