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棠也懂得麥收了。”紀二老爺就笑了。
“曉棠要是想去看,小叔就帶你去看。”紀三老爺也笑。
紀曉棠幽幽地看看紀二老爺,又幽幽地看看紀三老爺。
兄弟倆就都不笑了。
“怎么了,曉棠?”
“舅老太爺并不懂得麥收。”這還不算是大事,因為下面辦事的人懂就可以了。“這么一直縱容他貪墨,真的好嗎?”
紀三老爺干咳兩聲,就去看紀二老爺,一副“這家里真是什么事都瞞不過曉棠”的表情。
紀二老爺一時也沒有說話。
“我知道,爹爹和小叔都是看著祖母的面上,要周濟親戚。周濟親戚我沒有意見,可卻不應該是這樣的周濟法。”紀曉棠慢慢地說道。
清溪田莊是紀家最大的田莊,是紀家耕讀傳家的家訓中耕的根本。
“就是我也知道,這兩年報上來的收成,還不如過去的三分之一。……下面已經有人在議論了。長此以往,必定讓下面的人無法心服。風調雨順的好時節還罷了,一旦……年景不好,恐怕會生出亂子來。”
“爹爹也曾教導過我圣人之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第一,然后齊家。爹爹現在的行事,可與齊家之道大相徑庭。”
紀曉棠說著就站起身,走到紀老太爺的小像前。
“爹爹,小叔,你們還記得祖父在的時候,是怎么待舅老太爺一家的嗎?”
紀老太爺在世的時候,看在紀老太太的面上。對顧老舅這個小舅子十分照顧。
但是紀老太爺卻沒有將清溪田莊交給顧老舅,而是只將城里一個不大的綢緞鋪子給顧老舅打理。
紀老太爺在綢緞鋪子里安排了能干的管事和賬房,顧老舅在鋪子里不過是個擺設,只是每個月拿的月銀卻極為豐厚。
紀老太爺的態度很鮮明,就是將顧老舅給養了起來。
除了綢緞鋪子的月銀,紀老太爺還會時不時地周濟顧老舅些銀米。至于紀老太太私下里貼補顧老舅,紀老太爺是從來不管的。
“爹爹。小叔。祖父的做法非常英明,該效仿。”紀曉棠說道。
紀二老爺沉吟。
他何嘗不想依著紀老太爺的法子來對待顧老舅,但是紀老太太那里卻不答應。
紀老太爺在世的時候。顧老舅還是很老實聽話的。紀老太爺過世,紀家就是紀老太太為尊,顧老舅仗著紀老太太,他又是紀家兄弟們的舅舅。就不再滿足于只拿銀米的日子了。
顧老舅要管事,要掌權。他還想要更多的財富,所以才向紀老太太求了掌管清溪莊子的差事。
紀二老爺當時一片孝心,念著紀老太太新寡,就心軟答應了下來。
“……當時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貪心。”紀二老爺也說了實話。顧老舅貪心日重。第一年管清溪莊子的時候,上繳的收成還只是少了兩三成。到后來,上繳的收成漸漸不足原來的三分之一。卻是連臉面也不要了。
紀二老爺明知顧老舅貪墨,但是紀家家底殷實。想著能讓紀老太太開心,竟也就不大放在心上。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紀曉棠慢慢說道,語氣頗有些沉痛。
紀二老爺這個時候大方,當然是想不到以后一家子還有吃不飽飯的時候。
“我也看不下去老舅在外面指手畫腳,他在外面還曾放出話來,仿佛沒有了父親,咱們就該聽他的,他就是咱們的一家之主了。”紀三老爺就道。
紀二老爺和紀三老爺都并不十分在意被顧老舅貪墨去的銀錢。
“爹爹,小叔,你們看看祖父。”紀曉棠提高了聲音,“我們紀家可以養豬,但是不能養蛀蟲!”
如果說紀老太爺對待顧老舅的方式是養豬,那么紀二老爺對待顧老舅,就有放縱顧老舅蛀蝕紀家基業之嫌。
當然,紀二老爺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紀曉棠這樣在紀二老爺和紀三老爺面前說話,嚴格地說,是有些不敬的。
但是紀曉棠的這股氣勢,還有她說出來的話,卻讓紀二老爺和紀三老爺完全沒有心思去追究這一點。
“曉棠……”紀二老爺沉吟片刻,覺得還說紀曉棠幾句,然后他一開口,突然就改變了主意。“我兒竟有這樣的見識!”
“二哥,曉棠,那咱們該怎么辦?”紀三老爺看看紀二老爺,又看看紀曉棠,就問道,“這就打發人去告訴老舅,田莊的事不讓他管了?”
“清溪田莊的事,就小叔去接手。”紀曉棠就道。
“好啊。”紀三老爺立刻就道,“不過,我也并不大懂莊子上的事。”
“小叔不懂怕什么,有人懂就行。若咱們什么都懂了,還用手下的人做什么。咱們只要會用人,用對人就行了。”紀曉棠就道。
“嗯。”紀二老爺見紀曉棠和紀三老爺說的有模有樣地,就沒插嘴。
“曉棠說的對。”紀三老爺極贊同紀曉棠的這句話。
“小叔要是一時想不起能用的人,我像小叔推薦一個。就是祖父在世的時候,清溪莊子上的田莊頭。”紀曉棠就道。
“田莊頭,是有些可惜了。”紀二老爺顯然也是記得田莊頭的。
紀老太爺在世的時候,田莊頭管著清溪莊子的所有事務,是紀家幾個田莊上最能干也是最忠心的莊頭。
后來顧老舅管了清溪莊,是在田莊頭之上。清溪莊子的事務,還是田莊頭管著。是顧老舅覺得田莊頭礙手礙腳,明里暗里的排擠,最后田莊頭無奈告老。
紀二老爺沒有虧待田莊頭,給了田莊頭豐厚的養老銀子。
“小叔去找田莊頭,把田莊上的事托付給他。小叔只負責給田莊頭撐腰。不讓舅老太爺搗亂,一切就都妥當了。”紀曉棠就道。
“老田走的時候,心里有氣,可能還有怨。現在請他回來,他未必就肯回來。”紀二老爺突然說道。
“只要小叔去,老田就會回來的。”紀曉棠卻很有信心。
對于田莊頭,紀曉棠是有印象的。田莊頭是個對紀老太爺。對紀家很忠心的。而且還十分好強的老人。如果紀二老爺去找他,他或許還會推卻一二。可紀三老爺去,田莊頭卻不會推。
紀三老爺長得太像紀老太爺了。而且紀三老爺還太年輕。
田莊頭一定會答應紀三老爺的。
“我和老田很談得來。”紀三老爺就笑道。
紀二老爺也就點了頭。
“小叔,你知道我為什么提議讓你接管清溪莊嗎?”紀曉棠小聲地道。
“自然是小叔能干。”紀三老爺拍了拍胸口道。“曉棠,你說什么事,小叔不是都支持你的嗎?”
“是的。正因為這樣,我不能瞞哄小叔。”紀曉棠就笑了。“接管清溪莊,難免會給舅老太爺有沖突。打發家里的管事去,必定會諸多顧忌,施展不開。小叔去,就沒有這個顧忌。再一件,也是最主要的一件……”
“祖母發怒。遇到小叔,總會……和緩一些。”紀曉棠看了紀三老爺一眼。
如果是紀二老爺發話說要人接手清溪莊。肯定就受不了紀老太太的怒火,最后還是紀二老爺讓步。然而換做紀三老爺,事情就不一樣了。
紀老太太還是會發怒,但是她又能拿心愛的小兒子怎么辦呢。
一邊是一直護著的娘家兄弟,一邊是一直當眼珠子一樣看待的小兒子。
“哈哈。”紀三老爺大笑。
“曉棠,你不說我也知道。這件事,正當是我去。我只說是我想管清溪莊的事,跟二哥并不相干。”
“三弟……”紀二老爺瞧著紀三老爺的眼神就有些內疚。
“二哥不必如此。這件事情說白了,咱們兄弟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都是為了咱們紀家。”紀三老爺爽快地道。
“就是這樣。”紀曉棠點頭。
三個人商量定了,紀曉棠又說了一句。
“據我所知,顧老舅跟江慶善過從甚密。”
紀二老爺和紀三老爺的神色越發鄭重起來。
紀三老爺是個急性子,立刻就要帶人去找田莊頭。紀二老爺不同意,說天色太晚了。
“老田住在村子里,出城還有幾十里路。你現在去,晚上趕不及回來。明天再去。”
紀三老爺卻不愿意等到明天。
“干晚間能到老田的村子,我就在村上住一晚,明天早上回來。”紀三老爺就道。
“村里如何比得家里,你只明天再去。”紀二老爺就道。
“二哥,我不是小孩子了。這點連苦都算不上。我就去拿上兩壇好酒,晚間正好聽老田說說從前的事。”紀三老爺堅持。
紀二老爺見說不動紀三老爺,也只好點頭答應。
“多帶些人。”紀二老爺囑咐紀三老爺,又將紀三老爺身邊的長隨和小廝叫過來親自吩咐了一番,這才放了紀三老爺離開。
紀三老爺出門去了,紀曉棠還待在書房里。
“還要做什么?”紀二老爺拿起一卷書,又放了下來,“曉棠,你漸漸大了,以后……”
“爹爹,你要對娘好一點兒。”紀曉棠卻突然道。
“嗯?”紀二老爺有些不解,紀曉棠怎么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爹爹今天沒有看到。老舅太太看著娘的眼神,有些不善。”
“不可這樣說,那畢竟是長輩。……(江氏是)無關緊要的,她能對你娘做什么。你娘最是大方,待她們極好。”
紀二太太在銀錢上可以大方,但是在紀二老爺身上,卻從來不是大方人。
“爹爹,你知道祖母待我娘怎樣。祖母誰的話都肯聽的。……舅老太太看著娘的眼神,帶著算計。她要算計我娘。”
“偏你這樣多心多慮的。……不可背地里這樣說長輩。”
“爹爹記住我的話,待我娘好些就是了。”
“孩子話。……這還用你說。”
紀曉棠從書房中出來,略略松了一口氣。她知道,紀二老爺還是將她的話聽進心里去了。
……
紀老太太的院子里,上房,西梢間
南窗下的大炕上鋪著大紅的氈條,紀曉蕓和顧霞兒都脫了外面的大衣裳坐在一處。顧霞兒正在整理她從博望帶回來的東西。
顧霞兒先分出一份來給了紀曉蕓,是她自己做的兩樣針線,一對畫著折枝花樣的小葫蘆,還有幾件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
“……鄉下地方,并沒有什么好東西,也就是些野趣兒,給你看個新鮮,不要嫌棄。這兩方帕子,是我這些時沒事繡的。”顧霞兒笑著對紀曉蕓道。
紀曉蕓并沒有嫌棄東西不好,高高興興地收了。
“霞姨去了這么遠,還想著我。”
“不想著你想誰呢。”顧霞兒就笑道。
“是啊,咱們可是一處長大的。”紀曉蕓就道,這么說著,她就有些出神,想到了紀曉棠,謝懷瑾。
謝懷瑾和紀曉棠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感情才會那么好。
紀曉蕓出了神,顧霞兒對她說話,她都沒有聽見。
“曉蕓?曉蕓?”顧霞兒連喚了幾聲,紀曉蕓才回過神來。
“霞姨?”
顧霞兒正將另外一份禮物整理出來,說是給紀曉棠的。
紀曉蕓的臉色就沒有方才好看。
“曉蕓,你說這些東西,曉棠會喜歡嗎?”顧霞兒問紀曉蕓。
“我怎么知道。”紀曉蕓提起小葫蘆在手里無意識地擺弄著,“我不知道她喜歡什么。人家跟著爹娘,從小見慣了好東西的。”
顧霞兒飛快地朝梢間外看了一眼。
“曉棠跟著表哥表嫂,見識的多些。可曉蕓你在姑父姑母跟前,姑母什么好東西不給你,曉棠未必比得過你的。”
顧霞兒這樣說,紀曉蕓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
“曉蕓,你說,曉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們。”見左右無人,顧霞兒小聲問紀曉蕓。
“她喜歡哪個?她就喜歡……”紀曉蕓突然就頓住了,不肯往下說。
“曉棠喜歡哪個?”顧霞兒試探著問。
紀曉蕓胡亂地擺擺手,似乎是要把什么念頭從腦子里揮出去一般。
“她就是那樣,誰也入不了她的眼。我是她嫡親的姐姐,她連我也不喜歡的,根本就不和我玩。……霞姨,你干嘛問她喜歡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