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院子,山茶問雪梅道:“這個新來的巧心是太太的人嗎?”
雪梅道:“并不是,看樣子把她安置到望熹庵,是正確的?!?
山茶道:“姐姐真是運籌帷幄之中,無心插柳,也能賺獲一名眼線。”
雪梅道:“祭酒大人真是好不講理,居然插手我們內宅之事,朱府的下人何時輪到姓沐的來管?管得了一回,也不好管兩回吧,這次他若是再仗著娘舅的身份,干涉朱府家事,便是他沒理了?!?
山茶道:“從太子少師被貶為國子監祭酒,我朝也就這一例,老爺不過給他些面子,他們沐府若還不夾著尾巴做人,便是自尋死路了?!?
雪梅道:“這次太子被廢,大姑娘便是沒有出頭之日了,往后都看咱們二姑娘的了。”
山茶道:“這還用說?論容貌、才學、膽識,咱們二姑娘哪里比不上大姑娘?這京中有幾個貴女能跟二姑娘一比?”
二人說著說著,便到了引鶴軒,雪梅向柳氏稟告了望熹庵一事。
柳氏大喜,“既然大姑娘住得不舒坦,便教她去紅葉館。重新修整一下望熹庵,讓二姑娘住進去。”
有丫鬟打起簾子,只見朱思華款款而來,她身姿輕盈,一行一步,似是踩在云朵之上,柳氏見到她便眉開眼笑,“我的兒,這個教養嬤嬤果真沒白請,你這蓮花步學得越來越門道了。”
朱思華往上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怕你念叨,才踩這勞什子的蓮花步,我只想正常走路?!?
柳氏道:“軟些的好,哪個男的不喜歡柔的,軟的?!?
朱思華皺著眉頭,百般不愿,“何苦要叫那些男人喜歡?我又不靠這個吃飯?!边€不等柳氏開口,她又道,“好了,我會照你說的去做。這紅葉館被胡姨相中了,你不如讓她去翠玉館。”
“翠玉館在西北角上,那里靠近后院,閑雜人多,恐怕不好?!?
“母親聽我的便是?!?
“做人也不能太趕盡殺絕,需留幾分薄面,日后好相見?!?
“你留別人薄面,誰人留你薄面?”
柳氏聽了這話,半響說不出話來,她知道女兒一向是個有主意的,她能被扶正,女兒沒少出力??伤龑嵲谙虏涣诉@個狠心,翠玉館從來不住人,就連仆從都嫌那里有蚊蟲亂舞,更何況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女?!般迨仙安⑽刺澢肺覀??!?
朱思南壓低了聲量,“母親,難不成是你我存心要為難朱思卉不成?”
柳氏皺眉道:“翠玉館地處偏僻,出了事我也不好交代?!?
“你放心好了,出了事也賴不到你頭上。”
柳氏仍舊愁眉不展,“那就多派幾個人手看著吧,不要出了岔子?!?
“隨便你,總之,就算胡姨娘不開這個口,朱思卉也只能去翠玉館待著。”
“我兒,你說沐府會找咱們清算嗎?”
“韓王廢,沐府倒,你才有今日。就算韓王他日奪回皇位,沐府也幫不上忙。再說,朱思卉是個明事理的,我們娘女可從未為難過她。如果她腦子不好使,怪到咱們身上,咱們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你再寬待她,她也不會感恩。反正梁子已經結下了,就不論深淺了?!?
柳氏道:“話是如此,我只怕遭人話柄。”
朱思華道:“母親何必畏首畏尾,京中貴婦誰敢為朱思卉打抱不平?她們就算敢,頂多私下里腹誹幾句,斷不可能拿到臺面上說。她們但凡想繼續跟朱府相交,便不可能置喙?!?
柳氏陷入了沉思,想那沐氏在世時,從未為難自己,而朱思卉也對自己敬重有加,如今她們失勢,自己就算想要落井下石,也下不了這個狠心??伤舨蛔駨摹吧稀币?,今日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華富貴,便轉瞬成為泡影。
她娘家沒有半點助力,是個十足的白身。和府上其他幾個妾室一樣,她一向安守本分,多年來小心伺候老太太和朱鑒夫妻。她做夢也不曾料到,沐氏死后自己竟能被扶正。沐氏在世時,朱鑒從未多看自己一眼。而沐氏發喪那日,朱思華去朱鑒房中請安,第二日,朱鑒便提了扶正之事。
朱思華見母親還在猶豫,“量小非君子,自古成事者,哪個有婦人之仁?母親寬恕敵人,便是跟自己過不去。別人若是知道母親有婦人之仁,也定會心存松懈,不會全力為你賣命?!?
柳氏有些心煩,她實在不想做個忘恩負義之人。只是如今,連朱鑒都將朱思卉當成棄子,自己就算有心斡旋,也不能忤逆了丈夫的意愿。她只擔心,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自己會是什么下場。
“萬一沐氏將來清算,怎么辦?”
“母親盡管放心,不會有這么一天。于情于理,這筆賬算不到你身上。再說,有我在,沒人敢清算你。”
柳氏見朱思華說得篤定,又知她一向有志氣。這幾年,有不少達官貴人相中思華,向沐氏議親,但是思華一概回絕。柳氏曾嫌女兒這山望著那山高,但是思華說了,要嫁便嫁天下最優秀的男子。柳氏便道,天下最優秀的男子,那不是龍椅上的嗎?思華卻說,非也,志向遠大才是優秀,家世優渥純屬運氣。她可以接受寒門學子,但一定不會嫁給祖蔭之人。柳氏又問,你想嫁你父親這樣的人嗎?思華道,等我嫁了,你就知道了。
再說望熹庵這邊,朱思卉當即叫下人收拾箱籠。錦心急得想哭,“姑娘,柳夫人還沒讓咱們搬呢,你自己便先忙活起來了。引鶴軒那邊知道了,還不得笑死!”
朱思卉道:“我們要未雨綢繆,等到別人催促再搬,就來不及了。雖然這里已經沒什么好東西,收拾起來也要一陣子呢?!?
錦心道:“可是,我們不一定要搬走呀。”
朱思卉笑道:“那就當清點家當了。”
錦心道:“都什么時候了,姑娘還笑得出來!”
朱思卉道:“如果連我都開始哭了,那就真的完了?!?
翌日,望熹庵得到遷居的消息,錦心哭著道:“翠玉館百草叢生,有蛇蟲鼠蟻出沒,我們住進去了,豈不每日膽顫心驚。不如告訴沐大人,讓他把姑娘接過去住。”
朱思卉擦去錦心的眼淚,“好啦,這還是個開始,以后的苦難還多著呢。一有事就找舅舅,舅舅難道就沒有難處了?如果連搬個住處都這么哭哭啼啼,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得下去呢?”
錦心道:“我就是為姑娘感到不平。太太在世時,吃齋禮佛,善待眾生。下人們再犯錯,她也只是輕罰。如今她去了,那些受過太太/恩情的,全都反咬一口,他們還是人嗎?”
朱思卉道:“我還沒死,你哭什么呀!有這力氣,不如幫我收拾妥當,不要出什么岔子?!?
稍微值錢的家私,都被朱鑒搬空了。如今,望熹庵中再沒什么好物,下人們三下兩下收拾妥當,當天便搬去了翠玉館。
翠玉館原是后花園的一處高地,此處草木豐茂,蚊蟲繁多。沐氏生前覺得此園太過蒼郁,不像是個住人的地方,便于此處建了一個院子,蓋了五間房舍作為夏日避暑的場所。又便命人在園中移栽了幾十株梨樹,每逢夏日,此園掛滿綠果,便得了這個稱呼。
錦心指揮幾個小丫鬟清理院落,拔草灑掃,至日暮時分方才將臥室清掃干凈。
此時正值夏中,錦心摘了幾個梨,用棒槌細細搗成汁,“這梨是夫人生前命人栽下的,這幫下人看夫人性子好,便偷奸?;缘氖裁蠢鏄?,結的果子這樣小,四個梨統共就能搗出一碗汁。姑娘既然來此,吃幾個梨,就當緬懷夫人了。”她搗著搗著,手就酸了,不禁抱怨道,“普天之下誰能想到,堂堂正五品工部員外郎家嫡長女的屋子里,竟沒有炭火炊具?!?
朱思卉道:“錦心,你莫要成天抱怨,這世上有多少人生來就是享福的呢?我們既不用餐風露宿,又不用辛苦勞作,這已是上蒼恩澤,焉敢再奢求其它?”
“姑娘倒是想得開,從前,誰人見了你,不稱贊你是天之嬌女,如今,誰見了你,都繞道走。”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倘若明知前方有危險,還硬往上撞,嫌命長了不是?我們之所以能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就是因為骨子里有很強的求生欲。倘若一個人連基本的求生欲都沒有,他又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換言之,沒有求生欲的人,都死了。”
錦心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太太不是沒有求生欲,太太只是有一顆赤子之心,她希望全天下的人都過得好,所以到處與人為善,施粥捐布,扶貧幫弱,可是到頭來,那些受她恩惠的,今日一個個落井下石?!?
朱思卉道:“母親就算死了,她也從未后悔過生前之事,你又何必替她感到不值?”
“逝者已矣,可是姑娘你,以后還不知要吃多少苦?!?
“那可不一定?!?
錦心知道,姑娘一定是在安慰她。姑娘的性子像極了太太,不爭不搶,心地善良。她既沒有心眼去提防宅內陰私,又沒有狠勁去對付敵人,任由別人搓圓捏扁。如今,眾人一個個看臉色行事,親爹都帶頭欺凌她,旁人就更不會心軟了,有點頭臉的奴婢都不將她放在眼里。而沐大人自身難保,鞭長莫及。莫說朱老太太年事已高,就算她還能管事,也不可能跟兒子作對。
她轉念一想,眼下似乎只有一人可以救姑娘,那便是太子。被廢的太子也是皇子,只要姑娘嫁過去,便是皇妃,就算不受寵,也好過在侯府受罪。
“姑娘,不知太子……韓王殿下現今怎樣了?姑娘若是跟著去封地,就好了?!?
朱思卉想起那個文武雙全的英才來。
大景自開朝以來,已歷經了兩百余年,皇家的容貌經過歷朝美人的改善,已到達巔峰水平。太子明綜元的容貌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可挑剔。若說全天下還有比他更美的人,那只能是因為“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眉目巧奪天工,似是照著丹青長成。明綜萬幼承庭訓,先帝給他搜羅了各方精英充作他的幕僚,因此,他文藝騎射無所不精。
今歲元月,先帝駕崩,辛太后垂簾聽政,太子被貶為韓王,幽禁于封地,太子少師沐維先被貶為國子監祭酒。
二月,沐氏病逝。朱鑒當眾無端訓斥長女朱思卉。起初,眾人驚了一呆,以為朱鑒沉浸于喪妻之痛無法自拔,因為在眾人的印象中,這是朱鑒第一次訓斥她。
三月,柳氏被扶正,其兄由鄉間小吏擢升為正八品縣丞。望熹庵的家私被陸續搬空。
四月,朱思卉誤食有魚刺的包子,院中奴仆被清洗,望熹庵的小廚房被撤。
辛太后入宮前,曾嫁做人婦。先帝見她才貌雙全,將其迎進后宮封為才人。之后,辛氏一路亨通,被封樞妃。再后來,李皇后觸犯龍顏,又因膝下無子,被打入冷宮。從此,后宮由樞貴妃一人把持。
朱思卉道:“跟韓王去封地,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