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爆炸造成的后果宋冉很久之后才知道。
而爆炸那一瞬,她被正面的沖擊波撞上,脾臟破裂,眼角膜局部受損,身體多處裂傷。
她被緊急送去無國界醫(yī)院,之后轉移至首都伽瑪,很快又轉移回國內。
這一路,宋冉大部分時候昏迷不醒,有時似乎有一絲意識,但劇烈的疼痛讓她動彈不得。世界一片黑暗,耳旁充斥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她依稀記得被人抬上擔架,記得直升機螺旋槳扇起巨大的風浪,記得醫(yī)生們的爭論,記得某一刻在飛機上聽見熟悉的中文。
但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里,沒有李瓚。他至始至終再沒來過她身邊。
更多的時候,她沉睡在無休無止的噩夢里。夢里,身著黑衣舉著槍支的極端分子面無表情掃蕩著街道,子彈擊穿女人的胸膛,刺刀砍下孩子的頭顱。
在噩夢的盡頭,她聽見有人喊了聲“阿瓚”,而李瓚朝她身后撲去,和她擦肩而過。
她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炸彈爆裂開。
……
宋冉清醒過來時,人躺在梁城醫(yī)院的病房里,眼睛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感受不到一絲亮光。
病房外傳來壓低聲音的爭吵,是宋致誠和冉雨微:
“當初我就不同意她去東國,可你呢,一個勁兒地支持她。你倒是會在女兒面前裝好人,惡人回回要我做!現(xiàn)在她弄成這樣你說怎么辦。”
“你先別激動,醫(yī)生說了不是很嚴重,做個手術就好了。出現(xiàn)意外誰都不愿意,難道我不心疼?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工作,她的成功你也看到……”
“我算是看清你了。虛榮!虛偽!自己一事無成,指望孩子拿命換名聲!”
“你這越扯越不像話了!”
“你女兒多,我就這一個,她眼睛真出了問題,我跟你沒完!”
宋冉有些慌,在黑暗中伸手抓了一下,只抓到床單。
“姐,你醒啦?”宋央抓住她的手。
“姐!”
“冉冉?”
“冉冉醒啦!”
一時間,病房里全是聲音,楊慧倫,宋央,冉池,舅舅舅媽……
很快冉雨微進來了:“冉冉?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宋冉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疼,仿佛身上體內有無數(shù)條被撕裂的傷口。她想哭,但哭不出來,艱難地張一張口,聲音沙啞:“眼睛……怎么了?”
“沒事。”冉雨微摸著她的臉,說,“受了點兒小傷,過幾天做個小手術就好了。”
冉池也湊過來:“姐,你別怕啊。沒事的。”
宋冉卻沒有任何反應,仿佛連悲傷和恐懼都沒有。
她呆了一會兒,忽說:“我聞到香味了,是花嗎?”
舅媽說:“很多人來看你了,病房里擺滿了花,等過些天你眼睛好了就能看見了。這還挪出去了好多呢。”
她又呆了好一會兒,問:“誰來看我了?”
“你們電視臺的領導和同事。”
“……哦。”她不再言語了。
好像病房里還有誰在跟她說話,但她沒聽,神思像煙霧一樣飄散開去。
幾天后,宋冉接受了角膜修復手術,手術很成功。住院那幾天,小秋她們來看過她幾次,就再沒別的人了。
那個人在遙遠的東國,不可能來看她的。
拆紗布那天,家人都在,除了楊慧倫。冉雨微是難以忍受跟她共處一室的。
醫(yī)生對宋冉的眼睛做了下檢查,各方面都沒什么大問題,留院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正常工作生活。但要注意避免劇烈運動和頭部撞擊。
宋冉微瞇著眼睛適應光線,她看向窗外。十月初,梁城入秋了。窗戶開了一絲縫隙,吹進來的風有些冷清。
那天傍晚小秋來看她,得知她很快就能重新回去上班,也很開心,說:“我生怕你出什么問題,不能去上班,緊張死我了。還好還好,老天保佑!”
小春也驕傲道:“冉冉,你現(xiàn)在是我們電視臺的活招牌了。”
宋冉不明白:“怎么了?”
小夏剛要說什么,意識到自己激動的表情不太好,稍微嚴肅下去,嘆息道:“你知道么,哈頗城郊外的大屠殺,死了187個平民,其中有68個是……小孩。另外,還傷了13個軍人。”
宋冉聽到“小孩”兩字,腦子嗡地一下,后面什么都沒聽清。她這些天拼命勉強自己,不去回想。可這一瞬,那滿街的尸體和鮮血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面前。
小秋沒注意到宋冉慘白的臉色,說:“你拍到的視頻還有照片,成了唯一的物證。國際上都炸開鍋了。就因為這次大屠殺,西方媒體強烈譴責恐怖主義。今天看新聞說,已經(jīng)有好幾個國家承諾派兵援助東國政府,戰(zhàn)事可能會發(fā)生根本性改變了。冉冉,這都是你的功勞。”
小冬也說:“我讀新聞的時候,我們老師總說,好的記者有改變世界的力量。那時我覺得很夸張。可冉冉,這次你可能會推動東國局勢的扭轉。你太了不起了。全世界的媒體都在夸你呢。”
宋冉毫無反應,想起薩辛說:這片土地是一顆巨大的長滿悲劇的樹,每個遠道而來的人都能伸手撈上一把,摘下幾顆果實。
她都不知薩辛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否還活著。
她腦袋昏昏沉沉,想了很久,問:“……我回來了,前線的工作現(xiàn)在是……”
“你是問沈蓓嗎?”小秋哼一聲,“她回國了。”
“為什么?”
“我猜是膽子小害怕了,剛派出去就跑回來。面子上也過不去吧,現(xiàn)在調去十六層了。”梁城衛(wèi)視大樓十六層是綜藝娛樂部,不僅是梁城衛(wèi)視更是全國的娛樂領頭品牌,“搞成這樣居然還能去最吃香的娛樂部,背景強就是不一樣呢。”
其他人比較含蓄,只是微笑不說話。
小秋說:“不過她留下也沒用,這一回她是怎么都壓不過你的。”
小冬打圓場:“小秋,你也真是心直口快,都是同事,別這樣。”
小秋翻了個白眼:“怎么,你們要去傳話嗎?”
“越說越偏,誰會傳啊。私下說說就算了。”
宋冉?jīng)]再多問,幾天后順利出了院。
冉雨微照顧了她一兩周,期間多次表達了對宋致誠的不滿。宋冉恍若未聞。十月下旬,冉雨微回帝城,宋冉也重新上班了。
不知是不是在病床上待太久,身體機能出現(xiàn)退化,宋冉發(fā)現(xiàn)自己體能大不如前,連上下班日常通勤都覺得很累。人雖然刻意地不去想一些事情,但終究是心事重重,夜里經(jīng)常失眠。
工作上也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幾次小錯誤,但好在有同事們體諒照應。
那天,小春問她:“冉冉,你要不要跟領導申請再多休息幾天?”
“怎么了?”
“你寫的稿子,上頭又出了錯別字。而且,我看你最近精神好像很差。”
她打開文檔檢查別字,說:“最近天氣有點兒冷,睡得不太好。”
“也是。”小冬插嘴,“凍死了。南方這濕冷的天氣真是要命。我也是想不開,跑來這沒有暖氣的地方工作。”
小秋說:“對了冉冉,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你的資料都是我在幫忙處理,現(xiàn)在傳給你噶?”
“好啊。”
“你在病床上真是錯過了好多呀。”小夏羨慕地說,“你都沒能看到前段時間你拍攝的視頻和照片在世界媒體圈掀起了多大的風浪,比上次的CARRY影響力還要大。”
宋冉剛點開小秋發(fā)送過來的壓縮包,就蹦出一張照片,正是那天爆炸時她摁下的快門——自殺襲擊者滿面微笑,拎著一包糖果。六七十個小孩子圍在他身邊,仰著小腦袋眼巴巴地等著分糖。而男人的衣服里冒出了青煙。——剛好是炸彈爆炸的前一刻。
整張照片,看著溫暖,和煦,背后卻有著森然的冷意。
仿佛一個戴著面具的微笑天使,身后站著揚起鐮刀的冷笑死神。
“最妙的是引信燃出來的青煙。拍到這種照片,是天賜的時機。”小春評價。
“這張照片能競選今年的荷蘭國際新聞獎,甚至普利策獎。”
宋冉一秒鐘拿鼠標關了照片。
文件夾里還有很多照片和視頻,她不敢打開,一股腦地點了叉。
小夏說:“沈蓓拍的那張,素材很好,但可能太匆忙,構圖太差了。”
那是一張幾十具小孩尸體排排成列的圖片,一個軍官坐在旁邊抱頭痛哭。
小春說:“別提了,因為幾個小孩的慘狀沒打碼,她那張照片發(fā)出來后差點兒被罵死……”
小秋給小春使了個眼神,后者立刻閉了嘴。
宋冉卻察覺到一絲不對,她不動聲色地上網(wǎng)搜了下自己拍的照片,發(fā)現(xiàn)官微下邊被控評了,全是夸獎的話。
下午的時候,宋冉翻墻上推特,想聯(lián)系一下薩辛和幾個國外的記者朋友。卻發(fā)現(xiàn)留言箱被擠爆。她收到無數(shù)的@評論和轉發(fā)。
她隨手劃了一下,很多贊美之詞,她并不想看,卻意外看見一條英文@:“vulture!”(禿鷹!)
宋冉心里一緊。
緊接著,她看到了更多類似的評論,中文,繁體字,廣東話,英語……
“別再回中國了!你媽死了!”
“聽說這惡心的人受傷回國了。”
“哪個醫(yī)院,我去送花圈。”
“別人的災難和死亡換來你的功成名就,你讓我想要嘔吐!”
“以鮮血和人肉為生,你是只禿鷹!在天空上盤旋著等待著獵物死亡的禿鷹!”
還有西班牙語法語俄語意大利語德語阿拉伯語,各種語言……
她不知道是出于自虐還是什么,竟打開Google一條一條地翻譯,
“天啦,那個男人一看就是恐怖分子。拍照的記者為什么不提醒孩子們!”
“在看到孩子們跑去要糖的那一瞬,這個記者一定迫切等待著下一秒炸彈爆炸吧!惡魔!我詛咒她下地獄!”
“一想到爆炸那一瞬,這個記者興奮而期盼地摁下快門,我真希望她也被炸死!”
“上次拍死去小孩的也是她!”
宋冉坐在電腦前,機械地翻著評論,復制粘貼翻譯,無數(shù)條言論像水一樣流進她眼里。
也有很多人為她說話為她辯駁,可她好像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只是機器人一樣一條一條翻著。
她甚至強迫自己努力回想,幾乎產(chǎn)生幻覺——
她在屋內朝窗戶外張望的那一刻,她看出那個人是惡魔了嗎?她為什么沒有提醒那群小孩子,叫他們跑開?!她為什么沒看出來那個人是惡魔?!
為什么?!
“冉冉!”小秋的聲音讓她瞬間從噩夢里驚醒,她扭頭看去,眼神恐懼。
小秋摁著她的手,微笑:“下班了。回家吧。”
宋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在抖,雙手雙腳顫得停不下來,像是穿著T恤坐在冰天雪地里。
她扯扯嘴角,說:“降溫了么,感覺有點兒冷。”
“我這兒有一條多的圍巾,你先系著。趕緊回家,再晚一點兒就更冷了。”小秋接過她手里的鼠標,關掉了電腦。
下午六點,天開始黑了。
宋冉裹上小秋的圍巾,立在瑟瑟秋風里等公交。她這幾天眼睛有些酸痛,開車會累。
十月中下旬,秋意已深。宋冉穿了件薄毛衣和呢子大衣,沒穿秋褲,感覺腳底有些冷。
等公交的人都瑟縮在冷風中,面無表情。
她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路燈都亮了。公交車的顯示牌在黑夜里閃著紅光,好像是她要乘的車,她上前幾步又停下,發(fā)現(xiàn)眼睛一花,把5看成6了。
她重新站回臺階上,目光掃過車窗,卻猛地一怔。
她忽然看見了李瓚,坐在窗邊的位置,眼睛看著前方,似乎在出神。
光線昏暗,她有些沒看清,不自覺伸手上前去,喚了聲:“阿瓚!”
深秋,公交車的窗戶關得嚴實,他沒有回頭。車已啟動。
她怔愣兩秒,急急走上去:“李警官!”
可他還是沒有回頭,車開走了。
宋冉站在冷風里望著遠去的那輛車,心像是被生生撕下一塊。
一定是他沒有聽見她的喊聲。
她渾渾噩噩上了自己要乘的公交,坐下來時,聽到了外頭人說話的聲音。原來,隔著玻璃,是聽得到外頭聲音的。
所以,一定是她看錯了。
他肯定還在東國呢,還沒有回來。
宋冉回到家的時候,失魂落魄,整個人都虛脫了。分明沒干什么,她卻累得人都站不直,強迫自己還是得吃東西,就沖了碗泡面。
屋外秋風瑟瑟,吹動滿院的樹木飄零,她往嘴里塞著泡面,不知不覺,眼淚一顆顆往里頭掉。
她想起醫(yī)生說她眼睛在恢復,不能哭,又趕緊仰起頭擦掉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