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元遺產
1
湖濱鎮是一個有五六千居民的迷人小鎮,在西部邊遠地區的鎮子里,它算是比較漂亮的。那兒有能容得下三萬五千人的教堂。在西部邊遠地區和南部就是這樣:人人篤信宗教,各個新教教派都有信徒,也有各自的領地。湖濱鎮里沒有等級觀念——反正沒有人接受這種觀念,大家都認識鎮子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只狗,到處都是友好的氣氛。
薩拉丁·福斯特是鎮上最大一家商店的記賬人,而且拿著湖濱鎮里干這一行的人里唯一的高薪。現在他三十五歲,為這家商店干了十四年。他在新婚的那個星期從年薪四百元干起,以后穩定增長,每年增加一百,四年后達到年薪八百元,一直保持——一個可觀的數字,大家都認為他應該拿這么多錢。
他的妻子伊萊克特拉是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她和丈夫一樣,生活在幻想中,喜歡看一些傳奇故事。結婚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那時她十九歲,還像個孩子——就是付了二十五元現金——她的全部積蓄,在鎮子邊緣買了一英畝地。那時,薩拉丁的積蓄更少,比她還少十五元。伊萊克特拉在這塊地上經營起菜園,讓鄰居去種,第一年她就收回了成本。她從薩拉丁第一年的薪水里取出三十元存到儲蓄銀行,第二年存六十元,第三年存一百元,第四年存一百五十元。當時,薩拉丁的年薪已經加到了八百元,同時他們也有了兩個孩子,開銷也大了起來。然而,她還是每年存二百元。結婚七年以后,她在那個菜園中間蓋了一幢漂亮舒適的房子,造價兩千元。她先付了一半現金,就搬了進去。七年后,她還清了欠債,還有幾百元結余,可以當本錢繼續賺錢。
她建造房子的錢是靠地價上漲賺到的。很早以前,她曾買過另外一兩英畝地,后來大多賣給了想建房的人。那些人脾氣很好,和她成了好鄰居,和她不斷擴大的家庭產生了友誼。從穩妥的投資中,她每年有大約一百元的額外收入。她的孩子一年年長大,越來越可愛,她也成了一個快活的女人。她為丈夫和孩子感到快樂,丈夫和孩子也為她感到快樂。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小女兒克萊苔蒙斯特拉——簡稱克萊蒂——十一歲,她的姐姐格溫多倫——簡稱格溫——十三歲,都是好姑娘,而且長得很標致。她們倆的名字透露出父母天性中隱含的浪漫氣質,而父母的名字又說明這種氣質來自遺傳。這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家里的四口人全都有愛稱。薩拉丁的愛稱古怪,而且聽不出是男是女——薩利;伊萊克特拉的也是這樣——伊萊柯。白天,薩利是個好記賬人、好商人,工作勤奮;白天,伊萊柯是個好母親、好主婦,忠于職守,同時也是一個考慮周到、有生意頭腦的女人。但是一到晚上,在舒適的起居室里,他們就拋開單調乏味的現實世界,進入另一個完美的世界。他們輪流朗讀那些傳奇故事,沉醉在幻想中,在宏偉的華麗宮殿里、在陰森的古堡里,與國王、王子和貴族為伍。
2
現在有一個好消息——驚人的消息,確實是令人開心的消息。它從附近的州傳來,這一家人唯一在世的親戚就住在那里。那是薩利的親戚——遠房的族叔,或是遠房堂兄。這位親戚名叫蒂爾伯里·福斯特,七十歲,單身漢,據說挺有錢,性格多少有點兒古怪。以前薩利給他寫過信,以后再也沒犯這種錯誤。蒂爾伯里現在寫信給薩利,說他快死了,要留給薩利三萬元遺產。這倒不是出于愛,而是因為他人生的大部分煩惱和憤怒都是由錢帶來的,他希望這些錢能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好讓它們繼續起到惡毒的作用。這筆遺產的歸屬將在他的遺囑里寫明。要拿到這筆錢,薩利必須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他沒在口頭或書信中表示過關心這筆遺產,他沒有打聽過將死之人走向地獄的進程,他沒有參加葬禮。
伊萊柯看到這封信,萬分激動。剛平靜下來,她就寫信到這位親戚的居住地去,訂閱了當地的報紙。
夫妻倆鄭重約定:在那位親戚離世之前,絕不向任何人透露這件大事,以免哪個傻瓜把這件事傳到將死之人那里,弄得他們好像觸犯了禁令,故意張揚。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薩利記賬記得錯漏百出,伊萊柯也心不在焉,一會兒端起花盆,一會兒拿起書,一會兒撿起木頭,不知道要做什么。兩個人不禁都浮想聯翩。
“三萬元!”
整整一天,這令人心神向往的字眼如樂曲一般縈繞在他們的腦海里。
從結婚那天起,伊萊柯就把錢攥得緊緊的,除了必要的開銷,薩利從沒花過一個小錢。
“三萬元!”樂曲繼續回蕩著。一筆不可思議的巨款!
整整一天,伊萊柯絞盡腦汁,琢磨著怎么用這筆錢來賺錢。薩利想的卻是怎么花掉這筆錢。
這天晚上,朗讀項目停了。爸爸媽媽一言不發,心情煩躁,根本沒有玩樂的心思。孩子們也早早地離開了。孩子們道晚安時的親吻像是給了空氣,沒有激起任何反應,因為爸爸媽媽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小時后,他們才發覺孩子們離開起居室了。在這一個小時里,兩支鉛筆是最忙的,因為夫婦倆一直用它們謀算著。
最后,薩利打破沉默,狂喜地說:“太好了,伊萊柯!我們夏天先拿出一千元,買一匹馬、一輛馬車;冬天再拿出一千元,買一架雪橇、一副皮護膝。”
伊萊柯的回答既堅定又冷靜:“動用這筆錢?不可能。哪怕有一百萬,也不能動!”
薩利失望極了,臉也漲得通紅。
“伊萊柯!”他氣憤地說,“我們這么多年都很辛苦,一直省吃儉用,如果我們有錢了,總要——”
薩利看到她的眼神變得柔和,就沒有繼續說下去。薩利的誠懇打動了伊萊柯。她溫柔地勸薩利:“親愛的,咱們不能動這筆本金,這樣不好。這筆錢的利息——”
“那也行,伊萊柯!你真好,利息也很多啊,咱們可以——”
“不能全花掉,親愛的,不能全花掉,但是你可以花一部分——適當地花一部分。可是全部本金——每一個子兒都要拿去營利生息。你說有沒有道理?”
“啊,是的,是這個道理。不過,咱們還得等很長時間,第一筆利息六個月才能拿到。”
“對,也許要更久。”
“還要更久,伊萊柯?為什么?利息不是半年結算的嗎?”
“那種投資方法是這樣的,可是我不愿用那種方法投資。”
“那你想怎么辦?”
“賺大錢。”
“賺大錢?那好啊。接著說,伊萊柯,那是什么辦法呢?”
“煤炭,新礦,挖燭煤。先投資一萬元,享受投資人的權利。等咱們做起來了,一股就變成了三股。”
“天哪,聽起來很好,伊萊柯!到時候那些股份值多少錢?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大約一年吧。半年利息百分之十,一年后就值三萬元。這一切我都清楚,廣告就登在辛辛那提的報紙上。”
“天哪,一萬元一年變成三萬元!咱們那筆錢都投進去,就能拿回九萬來!我馬上寫信去認購,明天就怕來不及了。”
他跑到寫字臺前,可是被伊萊柯攔住了,拉回到椅子上。她說:“別高興得過頭了。那筆錢不到手,咱們就買不了,這一點你還不知道嗎?”
薩利的熱情消減了幾分,可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可是,伊萊柯,那筆錢是咱們的了,你知道——而且馬上就要到手了。說不定,他已經準備好下地獄了。我想——”
伊萊柯打了個冷戰,說:“你怎么能這樣說呢,薩利?可別說這種令人羞愧的話。”
“好吧,只要你高興,說他頂著光環上天堂也行,反正我壓根兒就對他的歸宿不感興趣。連句話都不許說啦?”
“可你干嗎要說得那么可怕呢?你臨死的時候,別人這么說你,你會高興嗎?”
“不高興。但是,假如一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送錢害人,那么他也別不高興。伊萊柯,別管蒂爾伯里了,咱們說點兒實在的事吧。我看,三萬元都應該投資煤礦,這樣做有問題嗎?”
“把賭注押到一起,這就是問題。”
“那就算了。另外那兩萬元怎么辦呢?它們能做什么?”
“不用著急,我想想再做決定。”
薩利嘆了口氣,說:“你要是打定了主意,那就這么辦吧。”他又沉思了一會兒,說,“從現在起,一年之內咱們就能一萬賺兩萬。賺的錢咱們總可以花吧,伊萊柯?”
伊萊柯搖搖頭。
“不行,親愛的,”她說,“半年的股息到手之后,股票才能賣出好價錢。你只能花一部分股息。”
“哼,才那么一點兒啊,還得等整整一年!真是活見鬼了,我——”
“哎,沉住氣!也許不到三個月就分紅呢,這完全有可能。”
“哦,那太好了!哦,謝謝你!”薩利跳起來,感激地吻著妻子,“那就是三千,足足三千元呀!這三千元咱們能花多少,伊萊柯?大方點兒——一定要大方點兒,親愛的,你是個好人。”
伊萊柯高興極了,經受不住丈夫的壓力,答應拿出一千來——事實上,理智告訴她花這么多錢簡直是胡鬧。薩利一連吻了妻子六七下,即便如此,也表達不出他的興奮和感激之情。這一輪感激和愛心攻勢完全沖垮了伊萊柯的防線,她又批給親愛的丈夫一筆錢——按她的想法,那兩萬元一年內可賺到五萬或六萬元,便從中抽取兩千元給他。
薩利眼中閃著激動的淚花,他說:“哦,我得抱你一下!”抱完以后,薩利拿著賬本坐下來開始算賬,先算第一批想要到手的好東西。“馬——馬車——雪橇——護膝——漆皮——狗——高頂禮帽——教堂專用座位——上弦的表——鑲新牙——嘿,伊萊柯!”
“怎么了?”
“還沒算完呢,是吧?算吧,算吧,那兩萬元投資了嗎?”
“沒有,那筆錢不著急,我要先四處看看,再拿主意。”
“那你算什么呢?”
“嘿,我得想想投資煤礦賺的三萬元用來做什么啊,對不對?”
“天哪,多聰明的腦子!我怎么沒想到呢?你打算怎么做?算到哪一年啦?”
“不遠,也就是兩三年之后吧。這筆錢我又做了兩次投資:一次投資石油,另一次投資小麥。”
“嘿,伊萊柯,了不起!一共能賺多少?”
“我想想——嗯,至少能賺十八萬,也許更多。”
“太棒了!我的天!咱們總算苦盡甘來了。伊萊柯!”
“怎么了?”
“我想捐給教會三百元——這么多錢,干嗎不花呢?”
“這再好不過了,親愛的,這才是像你這樣慷慨的人做的事。”
薩利聽了,心花怒放。不過他很公道,他說,這件事還是伊萊柯的功勞,沒有她,他也拿不到這些錢。
然后他們上床睡覺,他們高興得連蠟燭都忘了吹。脫了衣服,他們才想起這件事來。薩利說,即使蠟燭值一千元,他們也用得起,就那么點著吧。可伊萊柯還是下床把蠟燭熄了。
伊萊柯的這次行動可謂一舉兩得,因為就在回到床上的路上,她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趁熱打鐵,那十八萬元還能變成五十萬元。
3
伊萊柯訂的那份小報每逢星期四出版,跋涉五百里,星期六才能從蒂爾伯里的村子抵達這里。蒂爾伯里的那封信是星期五寫的,就算他當晚就死,也趕不上登當周的報紙,而離下周的出報時間還早著呢。這樣,福斯特一家還要等幾乎整整一個星期,才能知道蒂爾伯里是不是已經遭遇那件事。這個星期很長,那根弦繃得很緊。要是不想點兒高興的事,他們倆簡直無法忍受。我們已經看到,他們并不缺高興的事。女主人正一個勁兒地忙著積累財富,男主人則忙著花錢——只要妻子讓他花,錢多錢少無所謂。
星期六終于到了,那份《薩格摩爾周報》來了,由埃菲斯利·本奈特太太送來。她是長老會牧師的妻子,正在勸說福斯特夫婦捐一筆錢。可是,談話還沒展開,只能戛然而止——責任全在福斯特家一方。本奈特太太很快發現,兩位主人對她的話絲毫不感興趣。她摸不著頭腦,氣呼呼地起身告辭。
本奈特太太剛出門,伊萊柯就迫不及待地展開報紙,她和薩利的目光一起掠過報上的訃告欄。真是大失所望!沒有地方提到蒂爾伯里。伊萊柯從小就是基督徒,基督徒的教義約束著她的情感。她定了定神,用欣慰的口氣說:“謝天謝地,他還沒有被帶走。再說——”
“這個老不死的,我真想——”
“薩利!你不羞愧嗎?”
“我才不呢!”薩利怒氣沖沖地回答,“咱們心里想的都一樣,要不是故作虔誠,你也會這么說的。”
伊萊柯的尊嚴受到傷害,她說:“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什么時候故作虔誠了?”
薩利還是憤憤不平,不過他想委婉一些,同伊萊柯休戰——好像這樣就能把這位行家里手敷衍過去。他說:“伊萊柯,我沒那么壞,我原來的意思不是說故作虔誠,我是說……是說……信教的那老一套,你明白嗎?哦,就是商人那一套。就是……嘿,你明白我的話是什么意思。伊萊柯……就是……比如說,你把鍍金的東西當作真金的東西賣,這事也沒什么不妥當,這不過是商人的習慣,自古如此,一成不變……我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伊萊柯。這里沒有什么害人之心。我換一種說法,你瞧,比如說一個人——”
“你說得夠多了,”伊萊柯冷冷地說,“咱們別再說這個啦。”
“好吧,好吧,”薩利感激地答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開始語無倫次。他一邊思考一邊辯解道:“我想得沒錯……我自己也知道……可我就是沒法兒堅持到底。我總是有這個毛病。要是能堅持一下……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我的見識還是少啊。”
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也就老老實實、服服帖帖的了。伊萊柯用眼神寬恕了他。
那個令人感興趣、非常關注的問題又占了上風。無論什么事,都只能被它壓下去一小會兒。他們又開始琢磨報上為什么沒有蒂爾伯里的死訊。他們猜來猜去,又轉回到原地,承認唯一合理的解釋——毫無疑問,蒂爾伯里還沒有死。這有點兒令人泄氣,甚至有點兒不公平,不過事到如今,也只有順其自然了。他們倒是同意這一點。在薩利看來,天意如此,只是有點兒反常。坦率地講,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于是,他又帶著情緒講起了自己的想法。不過,如果他的本意是想引出伊萊柯的話,那他就失策了。伊萊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里,無論在哪兒,她都不會輕易冒險。
他們只能等著下星期的報紙——顯然蒂爾伯里拖延了死期。他們堅信這一點,于是他們決定先把這件事放到一邊,盡力打起精神忙他們各自的事去了。
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完全錯怪了蒂爾伯里。那封信上提到的事——蒂爾伯里說到做到,他已經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經徹底安息了,和公墓里的每一個孤魂野鬼并無不同。蒂爾伯里的死訊本來有足夠的時間登上《薩格摩爾周報》的訃告欄,只是出了一點兒紕漏。都市報紙不會出現這種紕漏,可是對《薩格摩爾周報》這樣的小報來說,這樣也正常。事情是這樣的,就在社評版截稿的時候,霍斯特拉紳士淑女冰激凌店給報社送來一夸脫草莓冰激凌。于是,編輯把對冰激凌店熱情洋溢的謝詞登在報紙上,蒂爾伯里平淡的訃告就被擠掉了。
蒂爾伯里的訃告字版送到備用架上的時候,又被工人弄亂了。這條訃告原本下星期還可以用。《薩格摩爾周報》從來不浪費備用材料,只要字版不亂,備用材料就一直可以做備用。可是字版一亂,稿子就再也沒有付印的機會了。所以,不管蒂爾伯里怎么想,就算他在墳墓里暴跳如雷,也無濟于事——他的訃告再也不會發表在《薩格摩爾周報》上了。
4
平淡的五個星期過去了。《薩格摩爾周報》每個星期六準時抵達,卻沒有任何關于蒂爾伯里·福斯特的只言片語。薩利不耐煩了,他惱怒地說:“這條老命!他還真不死啦!”
伊萊柯嚴厲地斥責了丈夫,然后義正詞嚴地說:“你想一想,要是這句話一出口,你就死了呢?”
薩利想也沒想就說道:“那算我走運,沒把這句話憋在心里。”
自尊心逼著薩利要說點兒什么,可他又沒想好,就順嘴說了這一句。接著,他全身而退——這是他的說法——也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的連番責問。
六個月就這樣過去了。《薩格摩爾周報》還是只字不提蒂爾伯里。這期間,薩利已經連續地進行試探——向伊萊柯暗示他想搞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可是伊萊柯對此不理不睬。于是薩利要鼓起勇氣正面進攻。
他直接提議自己喬裝改扮,進入蒂爾伯里所在的村鎮,偷偷地調查。伊萊柯斬釘截鐵地制止了這個危險的計劃。
她說:“你想什么呢?只會添亂。你就像個小孩子,不看著你,你就闖禍。你就在原地待著吧。”
“嘿,伊萊柯,我保證我不會被發現——我保證。”
“薩利·福斯特,難道你不知道你得四處打探嗎?”
“是啊,那又怎么樣?別人又不知道我是誰。”
“瞧你說的!有朝一日你必須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你從來沒有打聽過消息。那時,你怎么說?”
他把這件事忘了,于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伊萊柯接著說:“別亂出主意了,也別再添亂了。蒂爾伯里設計好了圈套。你明白那是個圈套嗎?他在旁邊看著,就等著你往里面跳呢。當然,只要有我在,他就一定不會成功。薩利!”
“哦?”
“只要你活著,無論等多久,哪怕是一百年,也別問一句。你答應我!”
“好吧。”薩利無奈地嘆了口氣。
伊萊柯的口氣緩和了下來,她說:“沉住氣,咱們就快成功了。咱們不用著急,等得起。咱們那兩筆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期貨的事,我更有把握——這些錢正翻倍賺呢。這個州里咱們是最走運的。咱們已經變成富人了。你知道的,是吧?”
“是的,伊萊柯。”
“那咱們就得感謝上帝,別再自尋煩惱了。沒有上帝的指引和幫助,你會有這么豐厚的收入嗎?”
“我想不會。”薩利帶著感激的語氣說,“不過,說到炒股和從華爾街撈錢的手段,我覺得你絕對是行家里手,哪怕我真想,我——”
“閉嘴!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也沒有不敬上帝,可是,你總是說出讓人聽了打冷戰的話。你總是讓我提心吊膽,我擔心你,也擔心這個家。以前我從不害怕打雷,可如今我一聽見雷聲,就——”
她的聲調變了,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薩利看到這里,心里難受極了。他抓住妻子的手安慰她,答應改正自己的錯誤,請求她的原諒。他向她道歉,說,只要能補救,他甘愿做出任何犧牲。
他暗自想了很長時間,決心以最穩妥的方式行事。他發誓改正并不難,他已經這樣做了。可是,這樣做真的有什么好處嗎?沒有,這都是暫時的——他明白自己的弱點,他自己也承認——他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有把握的辦法,他也想出來了——他從自己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省出來的血汗錢里拿出一筆來,在房頂上安了一個避雷針。
后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習慣這東西多么神奇,養成習慣又是多么快、多么容易,無論是微不足道的習慣還是影響深遠的習慣。如果偶然兩天都在凌晨兩點醒來,我們一定會擔心,因為再發生一次,偶然就會變成習慣;還有連著一個月喝酒——當然,這些小事如此常見,不說也罷。
那種耽于幻想、白日做夢的習慣——發展得多快啊!這種習慣是一種享樂。一有空閑,我們就會沉迷其中,它侵蝕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難以自拔——是啊,夢幻和真實混淆不清,真假難辨,這是多么迅速而容易的事情!
不久,伊萊柯訂了一份《芝加哥日報》和《華爾街指南》。她用每星期日讀《圣經》的勁頭研究了整整一個星期,尤其是金融版。她預測和把握市場,以及幻想中掌握市場證券行情的天賦和判斷力迅速增強。薩利對此佩服至極。伊萊柯面對股市的勇氣讓他驕傲,面對幻想世界隱忍的心態讓他自豪。他發現,伊萊柯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不曾喪失理智。她很勇敢,在市場上總是做短線投資,謹慎只限于此——其他方面,她都是做長期投資。她的策略從容而又清晰,就像她對薩利解釋的那樣:她在市場上投機,在幻想市場上是投資。對前者她不惜冒險碰運氣,對后者她追求穩定收入——她不僅要利潤翻倍,還要在股票登記簿上過戶。
幾個月后,伊萊柯和薩利的想象力進步極大。日常訓練開拓了這兩臺機器的活動范圍。結果,伊萊柯在想象中賺錢的速度比最初的設想快得多,薩利和她一樣,花錢的本領也迅速長進。起初,伊萊柯設想十二個月就能收回煤礦投資,從沒想過期限會更短。那時她還處于啟蒙期,沒有經驗,沒有實踐地參與金融市場交易。不久,她恍然大悟,設定的期限消失了,幻想中的一萬元投資翻了三倍后早就收回了。
這是福斯特夫婦的大日子。他們開心得不得了。伊萊柯在細致地觀察市場之后,用余下的兩萬元戰戰兢兢地冒險買了一批股票。在幻想中,她看到股票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漲——在股市隨時暴跌的風險之下——最后,她的精神壓力太大,實在承受不住了——她還是意志薄弱,在這方面還是新手——于是,她用幻想中的電報給幻想中的經紀人發出一個幻想的指令,讓他拋出股票,她說四萬元已經夠多了。拋出股票后,煤礦投資帶給他們豐厚的利潤,哪怕一切只是想象中的。正如我剛才所述,夫妻倆說不出話來了。那天夜里,他們高興至極,如醉如癡,他們在幻想中做了一件大事,這筆想象中的錢——十萬元對他們而言是千真萬確的。
從此,伊萊柯不再懼怕股票投機,也不會再從夢中驚醒、臉色慘白了,那是啟蒙期的事。
這是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個夜晚。夫妻倆開始堅信,他們已經賺到了巨大的財富,于是開始考慮怎樣花掉這些錢。假如我們通過兩位夢想家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就會發現他們整潔的木屋消失了,他們擁有一棟兩層的磚砌樓房:鑄鐵柵欄圍在樓前,客廳的天花板上有三盞燈的煤氣燈架倒垂著;碎布地毯變成了華貴的布魯塞爾貨,那可要一塊五一碼啊;一般人家的壁爐也不見了,一座裝飾著云母窗的大壁爐煥然一新。當然,我們還能看到其他東西,馬車、護膝、高頂禮帽等等。
從此以后,盡管女兒和鄰居看到的還是舊屋子,可伊萊柯和薩利眼里看到的是一棟兩層樓的磚砌房屋。伊萊柯會為幻想中的煤氣單憂心忡忡,薩利則滿不在乎地回答:“這有什么?咱們支付得起!”
發財的第一個晚上,夫妻倆決定在上床之前慶祝一番。他們考慮著舉辦一場宴會。可是,怎么向女兒和鄰居解釋呢?他們不能暴露暴富的事實。薩利想舉辦,而且迫不及待。伊萊柯沉得住氣,不許他這樣做。她說,盡管這些錢跟真實收入差不多,可還是等到真正拿到手中才好。她堅持這個觀點,要保守這個秘密——對女兒和鄰居都保密。
這對夫妻感到為難。他們必須慶祝,他們決定要慶祝,可是,既然要保密,那又怎么慶祝呢?沒有人在三個月內過生日。蒂爾伯里還沒過世,好像注定要長命百歲,那他們慶祝什么呢?這些問題盤旋在薩利的心里,讓他不勝其煩。不過,薩利最終找到了理由——在他眼里,這是個絕妙的主意——所有的煩惱都煙消云散。他們準備慶祝發現美洲紀念日——絕妙的主意。
伊萊柯為薩利的才華而驕傲萬分,難以言表——她說,她絕對想不出這么好的主意來,雖然薩利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倒也對自己的才華贊嘆不已。不過他強忍著,說這是小事一樁,誰都能想到。伊萊柯聽了,得意揚揚地晃著腦袋,快活地說:“是啊,沒錯!誰都能,誰都能想到!比方說霍薩納·迪爾金斯吧,阿爾伯特·皮納特也能。哦,親愛的,我倒想讓他們試試。天哪,發現一座四十英畝的小島他們都想不到;要說發現整個大陸,薩利·福斯特,你肯定清楚,即使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到!”
這個可愛的女人知道丈夫是天才,即使愛情讓她稍微高估了丈夫,那也不過是甜蜜的過錯而已,考慮到這是為了愛,那就是可以原諒的。
5
慶祝活動進行得很順利。朋友們都來了。年輕人中有弗雷茜·皮納特、格蕾茜·皮納特以及她們的哥哥阿爾伯特·皮納特,他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出師的補鍋匠。還有小霍薩納·迪爾金斯,他是一個剛出師的泥瓦匠。有好幾個月,阿爾伯特和霍薩納對克萊苔蒙斯特拉和格溫多倫大獻殷勤,兩個女孩的父母也很高興。如今,他們高興不起來了。他們意識到,因為經濟情況的改變,女兒和工匠之間已經筑起了一道社會地位的柵欄。他們的女兒可以謀求更好的歸宿——這是一定的。是的,她們要嫁給比律師或者商人社會地位更高的男人。父母已經下定決心,絕不能讓他們的女兒低就。
可是,這些想法和決定只是暗藏心中,他們并沒有表現出來,慶祝活動因此也沒有蒙上陰影。表現出來的只是矜持和高傲,以及富人的派頭和舉止。客人們為此發出由衷的贊嘆,當然也十分驚訝。人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大家議論紛紛,但是沒人發現其中的秘密。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有人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正是如此:“他們就像發了橫財似的。”
一語中的,事實就是這樣。
按照老規矩,世上的多數母親都會在兒女的婚姻大事上謀劃一番,她們向女兒訓話,講一通冠冕堂皇卻又不著邊際的道理——這番意圖和效果相反的訓話,只會招來女兒的眼淚和反感。如果伊萊柯是這種母親,她就會跑去教訓小工匠別打她女兒的主意,事情自然會弄得更糟。然而,伊萊柯不會這樣做,她聰明而務實。她沒有教訓那兩個年輕人,對其他人也絕口不提,只把她的想法告訴了薩利。
薩利聽后,懂了她的意思,對她欽佩不已。他說:“我明白。你不會當面挑貨品的毛病,這樣會毫無必要地傷感情、壞生意。你只需要與能提供更好的貨物的人打交道,順其自然就行了。伊萊柯,你真聰明,實在是聰明。你想要什么樣的貨色?選好滿意的人了嗎?”
沒有,她還沒有選好。他們必須在市場上尋找,他們就這么辦了。首先,他們從這兩個人開始調查和研究——前途光明的年輕律師布雷迪什和年輕牙醫福爾頓。薩利要請他們吃飯,不是馬上就請。伊萊柯,說這事不急,先注意這兩個人,等等看。如此重要的事,慢慢來不會有什么損失。
事實證明這樣做是對的,因為不到三個星期,伊萊柯就賺了一筆大錢。她幻想中的十萬元變成了四十萬元。那天黃昏,他們沉醉在美妙的虛幻世界里。他們第一次在晚飯時喝了香檳。雖然不是真正的香檳,但憑著想象力也足夠真實了。那是薩利提議的,伊萊柯勉強同意了。兩個人都感到不安和羞愧,因為薩利是戒酒委員會的成員,參加葬禮時,他總會穿著連狗都不敢多瞧他一眼的戒酒會的罩衣。他總是立場分明、意志堅定。而伊萊柯是教會婦女戒酒會的會員,同樣具有堅定的意志。然而一切都變了,財富開始侵蝕他們的心智。他們生活上的變化再次證明了那條真理——那條已被反復證明的真理:盡管原則是抵抗令人墮落的惡習和虛榮心的強大力量,但貧窮比它的力量大得多。賺了四十萬元!他們開始重新考慮女兒的婚姻大事。這一次,牙醫和律師已經被從名單上排除了,沒有理由提他們了,他們已經沒有資格了。他們討論了豬肉批發商的兒子和銀行家的兒子。像以前一樣,他們決定再等等,要小心謹慎,事情才能穩穩當當。
他們又有好運氣了。伊萊柯密切關注著局勢,找到一個大好的冒險機會,橫下心來大炒了一把股票。然后是一段心驚肉跳、胡思亂想的時光,假如投資失敗,這一切就都完了。終于有了結果,伊萊柯狂喜不已,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薩利,咱們有整整一百萬了!”
薩利激動萬分地說:“伊萊克特拉,了不起的女人,你是我的心肝寶貝兒,咱們自由了,咱們發大財了,咱們再也不用省吃儉用了。這次該喝克利科寡婦酒了!”他拿出一品脫啤酒,一邊喝,一邊說,“他媽的,真不便宜!”她那快活的眼睛流露出責備的神情,不讓他再說下去了。
豬肉批發商的兒子和銀行家的兒子當然也失去了資格,他們開始考慮州長的兒子和眾議員的兒子了。
6
他們不真實的財富在飛速增長,如果再敘述財富增長的細枝末節,那就令人厭煩了。這個過程確實不可思議,令人眼花繚亂,暈頭轉向。隨便什么東西,只要經過伊萊柯之手,都能變成幻想中的金子,金光閃閃,越堆越高,直沖云霄。千百萬財富洶涌而來,源源不斷,勢頭越來越猛。五百萬——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難道沒完沒了了嗎?
兩年時光,匆匆而過。福斯特夫婦陶醉在狂熱的興奮中,對飛逝的時光視而不見。他們已經擁有三億元,在全國各大財團企業里,他們都是董事。他們的財富還在一百萬一百萬地增加,一次五百萬,一次一千萬,簡直和他們數錢的速度一樣。那三億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接著又一番。
二十四億!
他們的生意有點兒亂了。全部股票需要列一個賬目,弄清財富的情況。福斯特夫婦知道這么做的必要性,也懂得這項任務妥妥帖帖地完成起碼需要十個小時,可是,他們哪有這整整十個小時的空閑時間啊?薩利整天忙著賣針、糖、花布,天天如此;伊萊柯整天忙著做飯、刷碗、打掃屋子、鋪床,天天如此,沒有幫手;兩個女兒早已被供養起來,等著進入上流社會呢。福斯特夫婦想到擠出十個小時的辦法,這辦法只有一個。可是他們羞于啟齒,都想等著對方先說。
最后,薩利開口了:“總要有人讓步,那就讓我來吧。既然我提到這個辦法了,那你就別介意聲音大一點兒。”
伊萊柯的臉漲得通紅,不過心里滿是感激。他們心照不宣,繼續墮落。他們破了安息日不工作的戒律。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有十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這不過是在墮落的道路上又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一邁出,其他的自然就會接踵而來。財富的力量是巨大的,足以摧毀那些意志不夠堅定的人的道德。
他們在安息日拉下窗簾,破戒工作。認真細致地工作之后,他們終于把持有的股票全部清點清楚。這是一長串炙手可熱的名字,從鐵路系統開始,有輪船公司、美孚石油公司、越洋電報公司、微聲電報機公司,以及其他類似企業,直到克朗代克金礦、德比爾斯鉆石礦、塔馬尼協會的資助和郵政部來歷不明的證券優先購買權。一共二十四億元,全是優質股票,穩賺不賠,極為可靠。每年的收入是一億兩千萬。
伊萊柯愉快地長舒一口氣:“夠了吧?”
“夠了,伊萊柯。”
“那我們接著做什么呢?”
“收手。”
“收手不干了?”
“是這樣的。”
“我同意。做完這件事,咱們該好好休息,享受人生了。”
“好啊,伊萊柯!”
“怎么了,親愛的?”
“這些賺來的錢,咱們能花多少?”
“通通花掉。”
她的丈夫好像放下了千斤重負,一句話也沒說,他已經開心得說不出話來了。
從此以后,他們再也沒有遵守過安息日的戒律。每個安息日的早上做完禱告,他們一天都在琢磨——琢磨怎么花錢。這項美妙的活動通常會持續到午夜。在每一次幻想的過程中,伊萊柯出手都極為大方,她經常幾百萬地捐給慈善機構和教會。薩利也不遑多讓,他經常在一些項目上花掉同樣數目的錢。一開始還有固定的名目,最終變成了“雜項支出”,完全不清不楚。薩利開始瞎折騰了,他這樣花掉百萬巨款倒是嚴重增加了一項家庭支出——買蠟燭的費用。伊萊柯發愁了一陣,后來就不再擔心了。她痛苦,她傷心,她害臊,不過她保持了沉默,她成了一個共犯。薩利開始從商店偷蠟燭了。事情每每如此。巨額財富對窮人是一劑毒藥,會噬肌腐骨地侵蝕他的良心。當福斯特夫婦是窮人的時候,交給他們多少蠟燭都沒問題。可是,如今他們——我們先不談真實情況,從偷蠟燭到偷蘋果,只有一步。薩利開始偷蘋果,接著是肥皂,然后是糖、罐頭和陶器。只要我們開始墮落,越變越壞是多么容易呀!
在這段時間里,在福斯特夫婦氣勢凌人的財富增長進程中又發生了里程碑式的事件。那棟幻想中的磚砌樓房變成了一幢花崗巖砌的有著方格圖案折線形屋頂的建筑。然后,這幢建筑也消失了,代之以一幢更加華麗的豪宅——如此往復,越來越華麗。一幢又一幢幻想中的豪宅建造起來,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寬敞,越來越精美,然后又先后消失不見。等到后來,我們的夢想家已經住進了一座宮殿式的豪宅。這是一座巨大的宮殿,建在山頂,濃蔭蔽日,在淡淡的云霧中,俯瞰著山谷、溪流、綿延不絕的丘陵——這一切都是私人領地,歸兩位夢想家所有。宮殿里熙熙攘攘,仆人們穿著制服,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眾多有權有勢的尊貴客人。
這座宮殿很遠,遠在太陽升起的東方,遙不可及,仿佛在另一個世界。它在羅得島的新港,那里是上流社會的圣地、美國權貴的領地。每逢安息日,他們早晨做完禱告,便在豪宅里消磨一會兒時間,然后就待在歐洲或者私人游艇上。六天在湖
濱鎮過著平淡乏味的生活后,第七天就可以體驗奢靡的生活了——這成了他們固定的節目和習慣。
在平凡的現實中,他們的生活沒有變化——省吃儉用、小心謹慎、腳踏實地。他們對長老會的小教堂一直發自內心地尊重,虔誠地為教會做事,全身心地遵守教規。在他們的幻想世界中,幻想誘惑著他們,他們追求的是種種欲望。伊萊柯的欲望并不特別地過分,薩利的欲望卻已經天馬行空。伊萊柯在幻想中改信了圣公會,有權有勢的人大多在這個教會。之后她又改投了長老會,那里蠟燭多、排場大。最終,她皈依了天主教,因為他們有紅衣主教,蠟燭更多。薩利對此并不熱衷,他的幻想生活激動人心、熱情奔放,他用經常變化的幻想保證自己的生活充滿生機、永不低沉。他勤奮地參與宗教活動,像換襯衣一樣換著自己的宗教信仰。
從他們發財開始,他們出手就變得闊綽,財富越多,他們越大手大腳。最后,花錢的數字已經很大了。伊萊柯每星期都要建一兩所大學、一兩家醫院,還有羅頓旅館和或大或小的教堂。有一次,薩利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說:“要不是天冷,她打算送一船傳教士到中國,讓中國人由正宗守禮的儒教改信虛偽的基督教。”
這句無禮、冷酷的粗話刺痛了伊萊柯,她流著眼淚走開了。此情此景讓薩利非常痛苦,他羞愧地想收回這個粗魯的玩笑。伊萊柯并沒有責備薩利——這讓他更難受。她本來可以狠狠地批評薩利,但她居然沒有要求他反省。她的沉默收到了意外的效果,薩利開始反省自己一直以來的生活。他們發財之后的這幾年是如何度過的,那些場景不斷浮現在薩利的眼前。他坐在那里回想,兩頰燒得通紅。看看妻子的生活,多么清白,一直向上;看看自己,多么輕浮,充滿了庸俗的虛榮心,多么自私、空虛、墮落啊!而且這種生活趨向——從無上進,只有墮落、更深的墮落!
他把妻子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比較一番,他一直在挑剔妻子——而他又做了什么?在她建造第一座教堂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找一批玩膩了的百萬富翁設了一個撲克賭局,讓那伙人在豪宅里瞎折騰,每一局輸掉成千上萬的錢,還為自己出手大方而揚揚得意。在她建造第一座大學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他正和一群浪蕩子鬼混,和那些財富成千上萬、品德不值一提的人過那種尋歡作樂、聲色犬馬的生活。在她建造第一座育嬰堂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唉!在她建立高貴的女性道德會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真是的!她和基督教婦女戒酒會、婦女戒酒行動隊一起,掃蕩那些令人墮落的烈酒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他正一天喝醉三回。當她建造成一百座大教堂后,在羅馬受到教皇的歡迎,收到她當之無愧的金玫瑰的時候,他又在干什么呢?在蒙特卡洛賭場里贏錢!他停了下來。他沒法兒再想下去。他不能再繼續這種荒誕的生活了。他站起身來,下定決心說出自己過去的秘密,坦白承認他再也不能過這種生活,他要把一切都告訴她。
他真的這樣做了,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她。他在她的懷里哭了,一邊哭,一邊求她原諒。伊萊柯大為震驚,被打擊得搖搖晃晃,不過他是屬于她的,是她的心肝寶貝兒,是她的守護神,是她一切的一切。她沒法兒不滿足他的要求,于是他得到了寬恕。在心里,她覺得他不會再和從前一樣了。她清楚,他后悔了,但這并不會改變什么。然而,就算他道德敗壞到這種程度,難道他就不屬于她,不是她的心上人,不是她永遠崇拜的偶像了嗎?她說,她是他的奴隸,然后敞開愛的胸懷,包容了他。
7
這件事發生以后,有時是在安息日下午,他們坐著幻想中的游艇漫游在夏日的海面上,靠在后甲板的船篷底下享受清閑。兩人沉默無語,各自想著心事。近來,這種沉默的時候越來越多,以往的親密和真誠變得越發淡薄。薩利的那次交心產生了惡果。伊萊柯想盡力驅散那些可怕的記憶,可它們就是在她的腦海里盤旋不去,這種羞恥和苦澀侵蝕著她的幻想生活。在她看來,每到安息日,她的丈夫就變成了一個放縱無度、讓人厭煩的家伙。
可她——難道她就是無可指責的嗎?唉,她知道不是這樣的。她也有一個秘密,她對他并不忠誠,她為此感到痛苦。她背棄約定,欺騙了他。在強大的誘惑下,她開始做生意。她用全部的財產買下了全國的鐵路、煤礦和鋼鐵企業。現在一到安息日,她就提心吊膽,唯恐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讓他發現。她對他的不忠誠,使她痛苦而后悔,使她無法不對丈夫憐憫有加。他躺在那兒,喝得醉醺醺的,志得意滿,對她沒有半點兒疑心——全心全意、令人感動地信任她,而她有可能帶來一場傾家蕩產的災禍。
“喂,伊萊柯?”
薩利的招呼打斷了她的思緒,煩心事不見了。她很高興,用很久不見的甜蜜口吻答道:“說吧,親愛的。”
“你明白嗎,伊萊柯,我覺得我們犯了個錯誤——其實是你的錯。我是說女兒的婚姻。”他坐起來,身體胖得像只吹氣的青蛙,臉上的神情像一尊銅佛,語氣嚴肅起來,“你想想,這事已經過去五年了。你的策略一直是這樣:我們每賺一筆錢,對女兒結婚對象的要求就提高一點兒。我想,舉行婚禮時,你的要求又變了,我的計劃會又一次落空。我覺得,要取得你的喜歡真的太難了。總有一天,我們會落得無人理睬的下場。起初,我們拒絕了牙醫和律師——這是對的。之后,我們拒絕了銀行家和豬肉批發商的兒子——這也沒錯。然后,我們拒絕了眾議員和州長的兒子——我承認這也妥當。接下來是參議員和合眾國副總統的兒子——這也明智,這種職位終究不會長久的。后來,你要找貴族,我記得我們開采出石油了——對。咱們進入那個四百人的上流社會,找一些門第古老的望族。這些顯赫的家族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一個世紀以前,祖先身上的咸魚和老羊皮的氣味就消散干凈了,沒做過一天工,兩手干凈。既然這樣,婚事該定下來了吧?當然,沒有,從歐洲來了兩個真正的貴族,你便撇下了那些偽貴族。伊萊柯,這太令人喪氣了。從那以后,你拒絕過的人都可以排成一支長長的隊伍了。來了兩個男爵,你就拒絕了從男爵;來了兩個子爵,你就拒絕了男爵;伯爵替代子爵;侯爵替代伯爵;公爵替代侯爵。伊萊柯,該兌現了!——你已經達到最高限額了。你有四個公爵可以挑選。他們國籍相同,全都地位顯赫,家世清白,全都破產了,欠下巨額債務。他們要價很高,可我們支付得起。得了,伊萊柯,別再拖延、別再猶豫了。把這些人都亮出來,讓女兒自己選吧!”
聽著薩利的一番指責,伊萊柯一直面帶笑容,顯露出平靜而滿意的神情。她的眼里閃著愉快的光芒,似乎也流露著一種詫異。她盡可能平靜地說:“薩利,你看這樣行不行——找個皇室吧?”
這個主意了不起!那個可憐的男人一下子暈頭轉向,跌倒在甲板上,小腿被錨架劃了一下。他頭昏眼花了一會兒,然后鎮定下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妻子身邊,眼淚汪汪地向妻子傾訴著欽佩和愛慕。
“天哪!”他說,“伊萊柯,你真了不起!你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女人!你真的莫測高深,我對你欽佩極了。我自以為對你有指手畫腳的資格。我——嘿,假如我靜下心來想一想,早該想到你一定自有安排。親愛的,我總是沉不住氣。告訴我吧!”
那個因為奉承而開心的女人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出了一個王子的名字。他屏住呼吸,高興得臉上放光。
“天哪!”他說,“這太妙了!他擁有一家賭場、一塊墓地、一個主教和一座教堂——全部是他的產業,還有能穩賺百分之五百的優質股票,在歐洲都算是一筆巨額財富。那塊墓地是全世界最優質的,自殺的人一概謝絕入內,而且,一直沒有實行免費埋葬。那個公國土地倒是不多,不過足夠了:墓地八百英畝,外面有四十二英畝。這是個主權國——這才是重要的事,土地大小無所謂,撒哈拉沙漠倒是很大。”
伊萊柯滿面紅光,高興極了。她說:“想想看,薩利,這個家族從來沒有跟歐洲以外的皇室通過婚,我們的外孫將來要坐在王位上的!”
“一點兒不錯,伊萊柯,他還會手握權杖。他拿著權杖隨意擺弄,滿不在乎,就像我拿著尺子一樣。伊萊柯,你盯緊這個人了嗎?你已經抓牢他了,是吧?他跑不了吧?你不是勉強接受的吧?”
“不是。你就等著吧。他不是賠錢貨,他是一筆資產。另外一個也是。”
“另外一個是誰,伊萊柯?”
“是西吉斯蒙德-西格弗里德-勞恩菲爾德-丁克爾斯匹爾-施瓦岑伯格·布魯特沃斯特,卡岑雅默世襲大公。”
“不可能!你說的不是真的吧?”
“千真萬確,就像我坐在這兒這樣真實,我保證。”她答道。
他高興極了,狂喜地把她擁入懷中,說:“真的太奇妙了!太好了!在三百六十四個日耳曼公國中,那是歷史最悠久、地位最顯赫的一個。那時俾斯麥取消公國,只允許保留幾個,它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那個公國,我去過那兒。那兒有一家制繩廠、一家蠟燭廠,還有一支軍隊——常備軍,步兵騎兵都有。三個士兵,一匹馬。伊萊柯,這件事一直拖延著,終于能有一個結果了。上帝啊,我真高興。我還是要感謝你,親愛的,這都是你的功勞。定下日期了嗎?”
“下星期日。”
“好。咱們按照最地道、最規矩的皇室結婚禮儀來辦這兩場婚禮。這要配得上男方皇室的身份。據我所知,對皇室來說,只有一種婚姻形式是最神圣高貴的——貴賤聯姻。”
“為什么這么說呢,薩利?”
“我不知道。反正皇室就是這么定的,只有皇室才配。”
“那咱們就要求這么辦。不只是要求——還非這么辦不可。要結婚就按貴賤聯姻的儀式辦,不這樣就不辦。”
“就這么定了!”薩利說,高興得直搓手,“這在美國是第一次呢。伊萊柯,新港人個個都會嫉妒得不得了。”
接下來,他們又陷入沉默,想象的翅膀任意翱翔,飛向世界各地,邀請王公貴族和他們的家人,并且提供路費。
8
他們過了三天騰云駕霧的日子。他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周圍的一切,所有東西在他們眼中就像蒙上了一層薄紗,看起來朦朦朧朧。他們沉浸在幻想中,經常聽不到別人在說什么;即使聽到了,也不知道別人在說什么。他們的回答自然也是顛三倒四、胡亂應付。薩利賣蜜用秤,賣糖用尺,顧客要買蠟燭,他卻給人家肥皂。伊萊柯把貓丟到盆里,把牛奶喂給臟衣服。大家目瞪口呆,低聲議論道:“福斯特夫婦這是怎么啦?”
三天后,發生了大事件!事情發生了好的變化,伊萊柯幻想中的股票連續上漲了四十八小時。漲——漲——繼續漲!超出成本。繼續漲——漲——漲!超出成本五個點——十個點——十五個點——二十個點!這時,在那樁巨額投機生意中,伊萊柯獲得了二十個點凈利。伊萊柯幻想中的經紀人開始從想象中的遠方打來電話:“賣出吧!賣出吧!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賣出!”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薩利。薩利也說:“賣出吧!賣出!別出差錯,你現在已經是世上最有錢的人——賣出!賣出!”然而,她憑借鋼鐵般的意志,牢牢地抓住不放。她說,要是拼命守住,還能再賺五個點。
這是一個要命的決定。就在第二天,出現了歷史性的暴跌、創紀錄的暴跌、災難性的暴跌。股票行情跌到了華爾街從沒見過的最低點,所有優質股票在五個小時內都下跌了九十五點。有人看見擁有幾百萬家產的大富翁在鮑厄里街乞討。伊萊柯遇上了她對付不了的行情,她盡力要堅持住,然而她想象中的經紀人打來電話,告訴她股票已被賣出抵債。這時——直到這個時候,她身上的男子氣概才煙消云散,她又恢復了女人的本性。她摟著丈夫的脖子,哭泣著說:“都是我的錯,不要原諒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咱們是窮光蛋了!窮光蛋,真慘啊。婚禮不會有了。一切都完了,現在,我們連牙醫都高攀不上了。”
責備的話到了薩利嘴邊:“我讓你賣出過,可你——”但他沒有說出口,他不忍在那顆破碎和悔恨的心上再增加傷痛。他有一個比較好的想法,說:“伊萊柯,別灰心,沒損失什么。你并沒有拿我叔叔的遺產去投資,你花的是那筆錢將來的收益。我們損失的只是你憑借出色的金融方面的判斷力用將來的收益賺到的增值部分。開心點兒,拋開煩惱。我們的三萬元原封未動。你想,憑你的經驗,兩三年能用那筆錢賺多少?婚禮肯定會有的,只是推遲了。”
這些話太美妙了,伊萊柯覺得句句在理。這番話產生了驚人的效果。她不再哭了,雄心又回來了,她眼里閃著光芒,心里充滿感激,舉手發誓:“現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話被一位登門的客人打斷了。來人是《薩格摩爾周報》的編輯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濱鎮來探望不久于人世的祖母。除了這件傷心事,他還想順便辦一點兒業務,于是過來拜訪福斯特夫婦。他們夫婦在過去四年里一直專注其他事情,沒付過周報的訂閱費用,一共是六元。這位客人太受歡迎了,他一定知道蒂爾伯里的事情,知道他大概什么時候入土為安。當然,福斯特夫婦不能直接問,那樣會因觸犯規則而失去遺產。不過,他們旁敲側擊也能打探出結果。可是,他們沒有達到目的。那個木訥的編輯根本沒察覺他們的意思。最后,有心探究的結果卻在無意中被發現了。那位編輯說著一件事,需要借助個比喻,就說:“天哪,簡直就像蒂爾伯里·福斯特那么難纏!——我們那兒這么說。”
這句話很突然,福斯特夫婦嚇得一躍而起。編輯看到了,抱歉地說:“沒有一點兒惡意。我就是隨便說說,只是一句玩笑話,你知道——沒什么特別含義。你們是這個人的親戚嗎?”
薩利壓下心頭的渴望,極力裝出冷淡的表情回答:“我……這個,據我所知,我們不是,只是聽說過。”
編輯松了一口氣,恢復了平靜。
薩利又加了一句:“他……現在……還好吧?”
“他現在還好?嘿,不瞞您說,他五年前就長眠于地下了。”
福斯特夫婦傷心得渾身發抖,不過,這感覺挺像高興。薩利用一種不著邊際、無關痛癢的口氣問:“是嗎?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誰也逃不了——哪怕是有錢人,也得走這條路。”
那位編輯哈哈大笑。
“你這話要是包括蒂爾伯里,”他說,“他可承擔不起。他一文不名,是全鎮的人湊錢安葬了他。”
福斯特夫婦呆坐了兩分鐘,一動不動,渾身冰涼。后來,薩利臉色發白、有氣無力地問道:“這是真的嗎?您說的是真的?”
“嘿,那還用說!我是遺囑執行人之一。他什么都沒留下,只留下了一輛手推車,送給我了。那輛車還沒有輪子,沒什么用處。不過總算是件東西。為了還他的人情,我給他寫了幾行字,算是訃告。可是周報版面有限,最終也沒有登出。”
福斯特夫婦沒聽進去,他們飲夠了人生的苦酒,再也裝不下別的了。他們坐著,低垂著頭,除了心痛,對一切都沒有反應。
一個小時后,他們還是坐在那兒,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客人早就走了,他們也沒有發覺。
后來,他們動了動身子,然后精疲力竭地抬起頭來,盯著彼此,若有所思,神思恍惚,像小孩一樣胡言亂語起來。他們有時只說半句話就突然沉默了,好像沒意識到周圍發生過什么,或者就是想不起來該說什么。有時候,他們從沉默中清醒過來,閃過一種模糊的感覺。他們的腦袋壞了。然后,他們繼續沉默,帶著關懷的神情輕輕地拉著對方的手,表達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在說:“我在你身旁,我不會拋棄你,我們一起承受煎熬,反正總會解脫的。我們終究會走進墓地,得到安息。耐心點兒吧,不會太久。”
他們又活了兩年,心靈一直處在黑暗中,老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模模糊糊的悔恨與悲傷的夢境中,一言不發。后來,他們兩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脫。
薩利臨終之際,心頭一直籠罩著的黑暗消失了一會兒。他說:“意外的、不正當取得的巨大財富是一個陷阱,它對我們都沒有好處,它帶來的狂喜是轉瞬即逝的。為了這筆財富,我們拋棄了甜蜜、簡單、幸福的生活——他人引以為戒吧。”
他閉著眼睛,沉默地躺了一會兒。死亡的寒意爬上了他的心頭,意識漸漸從頭腦中消失,他喃喃地說:
“金錢帶給他痛苦,他卻向我們報復,而我們從未做過傷害他的事。他達成了愿望:他卑鄙地算計,只留給我們三萬元,知道我們會想方設法增加這筆財富,這樣就毀了我們的生活,傷了我們的心。他原本可以讓我們不受貪財的影響,不受投機的誘惑。生性善良的人會這么做。可他心胸狹窄,沒有憐憫,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