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餓極了,將那食盒里的所有東西都吃個干凈,素日在府里最討厭的翠玉豆糕也連渣都不剩,反而覺得美味至極。
江淮呷了口茶,背著外面投過來的陽光,淡淡道:“陳侍郎,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陳壽盤腿坐下,凝視著腕上陷入肉里的鐐銬,情緒低迷:“御侍大人,我招。”
江淮斜眼,親自攤紙執筆。
陳壽深深地嘆了口氣,有細微的晶瑩從眼眶溢出,道:“我承認,我的確勾結外人私販活魚謀利。”
江淮頭也不抬:“繼續說。”
陳壽交代,他自前年——端和十八年年初,就開始以減低那些漁民的稅為條件,低價壟斷長安的所有魚源,再偷運到各州販賣,賺取中間豐厚的差價,而戶部稅收賬本上的缺漏,也一直是他在矯飾。
江淮咬了咬嘴唇,知道他是旭王一黨,裘茂絕對是在這方面受到挾制,戶部看似是他說了算,其實在旭王的操控下,已經全部由陳壽做主了。
“除你之外,還有無其余人參與?”江淮沉聲問道。
陳壽背脊一停,險些就把錢景春的名字脫口而出,但他知道自己的妻兒還在外面,若是供出去,就都活不了,想了想,艱難搖頭。
江淮大抵也猜出來他為什么不愿意說了,停了停,引誘道:“陳壽,皇上沒有把你下押到大理寺預審,而是直接就遣到刑部大牢,你知道這件案子有多嚴重嗎?”
陳壽低頭,渾身的傷口疼得直哆嗦:“我……我知道。”
“那你還給我撒謊!”江淮猛地喝道。
陳壽心一驚,又把頭往下低了低:“我沒撒謊,我就……就知道這些。”
江淮起身走過去,居高臨下,目光灼厲:“你一個小小的從四品侍郎,哪來兒那么大的勢力壟斷整片碼頭的魚源,還瞞的滴水不漏!那可是十七個碼頭,五百多個捕魚隊,七千多條漁船!
當然錢景春也沒這個能力,禮部和吏部向來是六部中油水最少的,江淮主要想挖出來的,是最大的受益方,旭王。
其實別說皇儲,就是朝中的大部分公卿都有自己的暗地利潤來源,否則光靠皇帝的封賞和俸祿,是真的維持不了一大家子。
就拿江淮來說,她最大的不能見光的收益,即是通州的人頭稅和夾縫里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一年少說也得有個將近二十萬的私賬。
最大頭,私售官職的刺史茍良雖然親自被自己撅折了,但好歹還有通州鹽運使——蒼嵐在私下給她往上刷錢。
鹽業和漁業一向是大湯油水最高的兩項業務,更別提蒼嵐每年給皇帝采辦貴物而從少府領到的單賬,隨便刷一刷,就是數不盡的細錢兒進兜。
但陳壽被逼來逼去,是死活都不肯說。
江淮微蹙了蹙眉,直起身子,輕呼了口氣。
她這時候才想明白,那個黑衣人溜進刑部大牢刺殺陳壽是假,來警告他是真,怕是有什么把柄捏在旭王和錢景春手里,才叫他這樣以命相護。
知道再問下去也是徒勞無功,江淮又道:“那你收來的魚都賣去哪兒了?”
陳壽眨眨眼,覺得胃里有些火辣辣的疼,估計是空腹了太久,猛地一攝入過多的食物導致的,也沒太在意,道:“別州。”
江淮有些不耐煩,聲音也驀地提了上來:“我當然知道是別州!我問你具體位置!”
陳壽肩膀一瑟縮,抿了抿春,抬頭掃了一眼鄧回和那些守在一旁的士兵,不安的搖了搖頭。
江淮眼睛輕瞇,揮手讓其余人下去。
可鄧回卻怕陳壽耍什么花招,不肯離開,既然陳壽怕在場有細作在,便吩咐人將一張紙和毛筆遞給他,叫他寫。
陳壽接過,背過身去,執著毛筆想了想,下筆。
只是在寫的過程中,咳得厲害。
江淮眉間緊皺,催促道:“快點兒!”
陳壽眼前有些昏,胃里抽搐的厲害,嗓子也像是糊了張紙,呼吸不通暢,鼻腔內嗆滿了液體,偶然低落在手背上,竟是血。
他不可思議的張了張嘴,眼睛也悄然瞪大!
江淮竟然在飯里下毒!
是怕自己翻供嗎!
陳壽猛地回頭,江淮的眼中鋒利的如刀,他三下五除二的將寫好的紙團起來,不顧一切的塞進嘴里——可恨的是,那人依舊看清了上面的四個字。
洮州。
甘州。
怎么有兩個?
還都是隴右道所轄的重點大州?
明白了。
這是陳壽用來保命的手段。
她怕自己殺他,亦或是旭王和錢景春再次下手,便寫了一個假的摻在其中。
可惜遲了。
江淮咬咬牙,瞧見鮮血從陳壽的嘴里噴涌而出,連著鼻孔混了滿臉,他痛苦的捂著肚子哀哀呻吟,卷曲的手指抵在下顎處,那對眼珠子瞪著她,幾乎要蹦出來。
“你……”
他嗚咽道:“你……你不得……不得好死……”
江淮吮了吮嘴巴,啐了下口水,確定饅頭殘渣都沒了,道:“不知道現在是誰不得好死。”
陳壽臨死,終于服軟,聲音虛若游絲:“我……我的家……家人……”
江淮斜睨著他,冷淡道:“那就得看,你生前給他做了多少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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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絕望的哈了口氣,意識陷入永恒的冰冷中,胸腔沉寂,不再起伏,死在了滿身的滾血和冷泥里,僵硬如石。
江淮轉身,嚴肅道:“罪徒陳壽,受不住嚴刑,已于獄中畏罪自裁。”
鄧回靠過去,小聲問道:“大人,是哪里?”
江淮為難道:“洮州和甘州,不知道哪個是真的。”
鄧回舔舔嘴唇,也是一臉難色:“那怎么辦?要分別去查嗎?”
江淮沒說話,帶著他一起往出走,直至踏上那道冷石階梯,才回頭望了望。
那森嚴的牢獄里,不知掩了所少罪孽,埋了多少冤魂,葬下多少白骨。
留下的,只有一樁樁不為人知的秘辛。
隨著時間的流逝,再不復提起。
她深吸了口氣,轉身離去。
回城的馬車上,鄧回一直在想陳壽倒賣私魚售往的到底是洮州還是甘州,這兩個州的水源都很匱乏,漁業一直提不上來,所以就都有可能。
聞得對面人久未言語,鄧回抬抬頭。
江淮抱胸低頭,長發用一條穿著散亂白玉的繩子高高吊起,如瀑布般傾瀉在臉頰側,那道視線也飄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鄧回低低道:“大人?”
“是洮州。”
江淮突然開口,久未言語,嗓音有些沙啞。
鄧回一愣:“什么?”
江淮微抬了抬頭,目光冷滲:“真正的販魚地點,是洮州。”
鄧回分毫不解,也縷不出什么頭緒:“為何?”
江淮往后靠了靠,摸了摸左臂上的傷口——昨天剛讓崔玥拆了線,將將愈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洮州刺史常密是黎宋的二姐夫。”
鄧回怔了怔。
是啊,想要順利的私運活魚再放在市場上售賣,上頭沒有個自己人護著,遲早會露餡。
現在看來流程很明顯了。
先是陳壽以降低魚稅為條件,低價壟斷長安的魚源,再接著通過黎宋的手運到洮州,在其二姐夫常密和當地魚商的掩護下進行大量販賣,收益在錢景春的手里刷下一層,最后進入旭王的賬。
車輪壓過一塊石頭,上下一顛簸,也順勢震清了他的頭緒。
看來江淮這次,是要玩個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