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彥和郭瑾葬在了一起,合棺放置在祠堂內,只等著明日入土。
江淮站在慈心居的院里,只要是視線可觸的地方便遍布白綾,整個晉國侯府的氛圍壓抑的很,在她的吩咐下,高倫拒絕了一切迎來送往。
慕容葏自從那日吐血暈倒后便徹底病重,就連崔玥也沒有辦法,當年江淮假死去了廣邳的四年,那人便耗盡了精氣神力,如今被這樣刺激,也快不行了。
江淮盯著那緊閉的房門,心頭空而冷。
難道這真的是盛極而衰嗎?
難道真的是她做錯了?
可正如長歡所言,回頭路已絕,江淮無奈的閉了閉眼,她知道自己并不是貪心這大湯政權,但她也無法放手了,
籌謀了這么多年,眼看這盤棋就要將軍了,難不成要一手親自掀翻?
“咳咳。”
江淮皺眉捂了捂嘴巴,卻覺得掌心有些濕熱,不必看就知道是血,她只得把手攥得緊緊的,抿了抿唇瓣上的淤紅。
“大人。”
綠真從正房里走了出來,臉色為難的搖了搖頭:“老夫人說不見。”
這在江淮的意料之中,她點了點頭:“不見也罷,見了又要生氣。”呼了一口冗長的氣,“我先入宮一趟,檀兒如今還下落不明呢。”
綠真頷首,表情卻又有些欲言又止,她不敢說,且知道說了也是無用。
而另一邊,待江淮進宮后,先行回了上御司,卻得知齊王來了。
進了正殿,那人正坐在她的書案前,拄頭望著窗外。
江淮瞧著那人,似乎在哪里見過這般神色,眼珠輕轉,吩咐玫兒去御膳房拿些東西來,這才走過去道:“不知齊王殿下蒞臨,有失遠迎。”
那人聞言轉頭,江淮今日未施粉黛,臉色憔悴嘴唇蒼白的厲害,他要說的話略微噎了噎,這才道:“看你臉色不好,你先坐下再說。”
江淮索性撩衣坐下,接過水仙奉來的茶抿了口,可因著剛剛吐了血,嘴里的味道怪異的很,又把那茶杯放下了。
齊王打量著她,從袖子里拿出兩個紙包來:“把這個煎了喝了。”
江淮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遂冷漠抬眼道:“這是什么?”
齊王垂眸著掌心的紋理,也冷冰冰的說道:“滋補養身的好藥,當是替你師兄照顧你了,每三日一服,可緩解你體內的尸寒之毒。”
江淮霍然皺眉,凌然道:“你怎么知道我體內有尸寒之毒?”
齊王的身子微微一僵,然后抬頭不疾不徐的說道:“你江御令名揚天下,這湯皇城的一切如今也都圍著你一個人轉,我想不知道也難啊。”
江淮絲毫不讓:“知道什么,也不會知道我體內有尸寒之毒,這件事情在宮里只有崔玥和太子知道,連皇上都不知道,你如何會知道。”
齊王也不懼道:“我想知道自然就會知道。”
說罷,起身準備離開。
“慢著。”
江淮瞧著院里玫兒走進來,招手道:“殿下留步。”
齊王微微側身:“還有何事?”
江淮謹慎的打量著他:“當日安陵王謀反,凌霄殿外多謝殿下的救命之恩,我江淮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總覺得一柄扇子不算什么,便叫人又準備一盤糕點,千里送鵝毛,只當是在此謝過殿下,還請殿下笑納。”
齊王沒說話,瞧見玫兒把那盤糕點端過來,定睛一看竟然是云片糕,他墨黑的瞳孔微微顫動,然后道:“不必了,我不喜歡吃云片糕。”
“是不喜歡吃,還是吃了會過敏啊。”
江淮忽然質問道。
齊王猛地皺眉:“你說什么?”
江淮緊盯著他,就像是審問一般:“沒什么,殿下不知道,我師兄就不能吃云片糕,吃了就會渾身起紅斑,方才聽您說不吃,我也是隨口一問罷了。”
齊王似笑非笑:“這世上還有吃云片糕過敏的?”
江淮頷首,又邀請道:“這御膳房的云片糕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殿下就當是寬解我心,吃一口如何?”
齊王垂眸著那糕點,微抿嘴唇,本想要再次拒絕,可是抬頭對視著江淮那仿佛已經看透真相的雙眼,只得伸手拿了一塊來:“也好,我便嘗嘗。”
眼看著那云片糕都沾到牙齒了,江淮卻還是無動于衷。
齊王停了一下,這才大口大口的咀嚼吃了。
待他吃完,江淮遞了一杯水給他,問道:“殿下覺得味道如何?”
齊王方才有些囫圇吞棗的意思,這會兒喝了水順了喉,點頭道:“好吃,這御膳房的手藝果真不錯,是本王生平吃過最好吃的云片糕。”
誰知江淮突然道:“這不是云片糕,這是玉帶糕。”停了停,“許是玫兒慌手慌腳的就拿錯了。”
齊王一怔,眉頭緩緩皺了起來:“是了,可能這兩樣糕點太像了。”
江淮卻道:“即便外形像,味道也是不一樣的吧,殿下沒嘗出來?”
齊王睫毛微顫,一時沒有回答,只道:“罷了,藥也送了,點心也吃了,本王就不在這里多留了。”說完,拂袖離開。
待齊王離開,玫兒不解道:“大人,您這是做什么?”
而江淮盯著齊王消失的方向,面無表情道:“自打知道你用倒流香的那一刻起,我就一清二楚了,你就裝吧,我看你到底能裝到什么時候。”她恨不得咬碎牙齒,“賀子沉。”
玫兒聞言愣了愣,隨后反應過來,卻沒有開口。
而后這些日子江淮沒有回侯府,連朝會也無心去上,只是有些大事小情,還是要桂笙過來詢問她的意見,江淮的其余精力,都在尋找江檀一事上。
一想到自己的侄女在外生死不明,她便寢食難安,本想著找沉香來問問,這是否是他當日所言的一劫,但那人來去難定,實在是找不到蹤影。
這一來二去,已是秋末了。
御景殿傳來消息,太后也病倒了,就在這一兩年了。
而江淮聽到此消息,謀劃的更加捉急,她的身子本就是油燈枯盡,但她臨死前準備安頓好一切,遂又是沒日沒夜的勞心傷神,神色便愈發憔悴,使得崔玥每日出入上御司要不下三次。
這一日午后,崔玥過來給她看脈,照例勸阻道:“還是老樣子,只是我不得不再勸你一句,若想多活幾天還是歇一歇吧,你這身子真的不行了。”
江淮的眼底有著大片疲累的烏青,嘴唇毫無血色,瞳孔也熬得通紅,但比這更紅的,是她如今的衣著裙袍,雖然依舊是黑底紅花罩灰紗,但那大片的嫣紅如血的梅花顏色,倒是比從前的長歡更顯艷麗。
崔玥收回脈枕,淡淡道:“你最近怎么穿的這么艷啊,這梅花紅的嚇人。”伸手去她的袖子上摸了摸,“我記得你從前不喜歡穿紅的啊。”
江淮疲憊,脫口而出道:“紅什么,這不過是彤色而已。”
崔玥聞言,面色悄然謹慎起來,把手收了回來:“君幸,這不是彤色,這是比大紅還要刺眼的石榴紅,你”停了停,“你不會是”
江淮反應過來,搪塞道:“石榴紅就石榴紅,哪來那么多廢話。”
崔玥皺眉道:“君幸,你的眼睛是不是出問題了?”
江淮轉過頭去,不耐煩的用手指點著桌子:“診完脈就回去吧。”
崔玥卻搖了搖頭,緊追不舍道:“回去什么!”起身逼問道,“你告訴我!你的眼睛現在是不是分辨不出顏色了!是不是!”
江淮猛地閉眼,復又抬眸,沉默片刻才無可奈何道:“不錯,我現在對顏色已經不敏感了,甚至有時候看東西會一片黑白無色。”
崔玥聽到這話,心酸的垂下頭去:“是了,你體內如今的尸寒之毒越來越厲害了,這眼睛怕是到最后,也要恢復失明的狀態了。”
江淮淡淡道:“那我把眼睛還回去,老天爺可否把身子還給我?”
崔玥眼眶悄然泛紅:“都什么節骨眼兒了,你還有心思說這話。”
江淮悵然苦笑:“不說這話,難道要哭給你看嗎?”
崔玥沒有回答,只扶額落淚。
江淮聽著她那細微的抽噎聲,無言的握住她的手:“好了。”
崔玥負氣的甩開。
江淮再次苦笑。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玫兒發了瘋似的跑了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涕淚縱橫道:“侯府派人傳了消息!說老夫人要不行了!”
江淮霍然起身:“你說什么!”
玫兒哭喊道:“老夫人怕是要過身了!”
江淮猶如被巨石拍中,身形狠狠的趔趄向后,隨即雙眼漫紅,不發一言的走了出去,那樣子看得人心驚膽戰,仿佛一路踏血前行。
玫兒哭的不行,轉頭對崔玥道:“崔太醫,照顧好我們家大人。”
崔玥一淚未干又落一淚,只酸楚的點了點頭:“我知道。”
一路不肯停歇的趕回侯府,迎面是府內一眾仆人的淚意盈盈,江淮憤怒的叫他們別哭了,再闖入慈心居臥房,瞧見了多日未見的慕容葏。
那人消瘦的厲害,整個人耗如枯柴,氣息奄奄。
綠真跪在床邊泣不成聲,瞧見她進來,輕輕對慕容葏道:“老夫人御令大人回來看您了,大人回來了啊。”
那人聞言,費力的抬起眼皮,斜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江淮:“出去。”
江淮充耳不聞,只叫所有人都出去,然后利落的跪在床邊,垂眸著自己衣擺上的梅花圖案:“母親,是女兒不孝,女兒來晚了。”
慕容葏閉上眼睛,繼續重復著那兩個字:“出去。”
江淮沉默幾秒:“母親,休說是您,我怕也是命不久矣。”停了停,“您放心,這大湯的江山落不到我的手里,我在安排,如您所想般安排。”
慕容葏聽到這話,氣若游絲的問道:“我怎么信你?”
江淮瞳孔輕顫,直接推出袖中的紅寶石匕首,解開發髻,對著那流云般的青絲利落橫割而去,無數黑縷分落,如她那不可控的欲望般。
“此為證。”
江淮抬頭,雙眼如黑窟:“母親,女兒是想要這湯皇政權,可我如今的身子已經不行了,我不得不放棄,所以我決定,要用最后的一點兒時間去完成父親的遺愿,讓未君繼承這大湯的江山。”
停了停,她又道:“至于我。”啞然失笑,“就讓我的狼子野心,和這三千青絲,一起埋葬在這太平盛世。”
她的話里,無奈和痛苦交織,終于還是放下欲望,屈于現實,選擇不背叛,而是繼續背負。
慕容葏緊閉的睫毛抖了抖:“若你的身子”
“若我能享常人之壽,我必奪位。”
江淮并未隱瞞道。
她并非是迷途知返,而是心不返,身卻不得不返了。
慕容葏聽完,這才又睜開雙眸,盯著那精美房梁:“是我的錯,還記得當初我和你說我不在乎你的手段好壞城府深淺我只在乎江家的榮耀和豫國公的遺托如今想來竟是我錯了是我把你推到這朝政的泥潭里讓你無法自拔是我對不起你。”
江淮無言噙淚,只身子跪的筆直。
慕容葏又自嘲一笑,氣息虛浮,以至于說出來的話立刻就會消散:“只是如今我后悔了我不想讓你步長歡的后塵。”劇烈咳嗽兩聲,“我也不愿意讓你用這般卑劣手段來維護江家維護舊臣。”
江淮平靜道:“我知道。”
“但愿你知道!”
話音剛落,慕容葏忽然瞪眼,看上去是回光返照一般,呼吸也急喘起來,她死死的攥住江淮伸過來的手,粗聲道:“口是心非!你且記住!只要檀兒和花君一日不回!我便一日不會原諒你的積年惡行!”
將江淮的右手攥的青紫,她不肯松開:“我死了!不許你戴孝!”
說罷,慕容葏的最后一口氣堵在了嗓子口,身子也隨之僵直,她拼死甩開江淮的右手,倒回床上,胸口急速的起伏兩下,然后永遠的塌了下去。
那令人心驚膽寒的急喘聲消失,臥房內陷入死寂。
江淮痛苦的閉眼,兩行清淚悄然跌落。
“母親。”
你終究還是恨了我。
江淮猛地提氣,竟又甩了一口鮮血在那床榻之上。
“得盡快安排了。”
她將余血抹去,低低道。
慕容葏離世后,南疆那邊江璟等一行人也回來守孝,秋末的最后一場傾盆暴雨里,江淮跪在祠堂前,傘也不撐,任誰勸也聽不進去。
她單著一身薄薄白衣,半截烏發披散在身后,大雨的寒氣侵入體內,江淮不停的咳嗽著,那聲音聽的人擔憂不已,看得人更是不忍直視。
只有江淮知道,惟愿這場大雨能澆醒她,能沖刷掉她的欲望,能沖散這連綿的愁苦,給江家帶來安頓后的一片嶄新。
檐廊下,蘇綰見狀落下清淚,躲去江璟的懷里。
“江郎,怎么會這樣。”
江璟撫摸著愛妻的脊背,也是重創后的悲痛欲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停了停,“相信君幸,她會安排好的。”
正說著,高倫從外面跑了進來,用衣服遮住跪在院中的江淮:“大人,方才斷月樓來人說長歡公主想要見您一面。”
江淮艱難的抬起頭來,臉色白的可怕:“什么時候?”
高倫道:“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