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身份一下不同,我和喬樵便忽然變得有很多合作機會。代替老大談判或是受到邀請。
步調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繁忙程度與日俱增。常常要奔波于不同的地方,累得人仰馬翻。有時才在一個地方跟人撂過狠話,轉眼間又要出席另一家的壽筵,滿臉喜氣地雙手拱起對人家說恭喜恭喜。我忽然開始漸漸體會為什么老大們都心機深沉——實在是需要時時戴緊面具,忙得沒有空閑去釋放自我。于是干脆都憋著。
喬樵雖然不是老大,但也一樣。臉上的面具一層一層,不知道哪張才是自我。
說不定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之前宋景棠潛入西苑時我還一度將他視為偶像,后來發現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對比童桐就能知道,內在美有多么重要。而喬樵正是將這二者結合得恰到好處的人。
跟在他身邊,越來越覺得此人深不可測。圓滑周到,又果決干脆。行事絕不拖泥帶水,手段也雷霆血腥,將人挫骨揚灰不過是幾個笑容間的扭轉。我跟在他身邊就是個陪襯,看他笑里藏刀,漸漸聲名遠播。
以前道上都忌諱宋家的冰山童桐,現在卻知道宋家又多了個喬樵,笑面彌勒,比起童桐的嚴酷,更為防不勝防。
好命的老大就是如宋景棠之流,貼身也要身兼特助當他分身,替他對付大小應酬。但可怕的是人的慣性,他用慣了喬樵,莫名其妙把我提上高位,忙起來也忘了我是誰,連功用都要和喬樵等同。
從沒有過這樣快節奏生活的我漸漸吃不消,終于有一天在回程的車上哀叫連連:
“可不可以放我回去守門口?我愿意天天跟阿術一起值夜班。”至少白天還有能睡的時候。
忙了超過30個小時的喬樵還是那么神采奕奕,開著車神色如常。他看我一眼,微笑:“老大開始器重你了不好么?”
我苦笑:“他還不如別器重我。”使勁捶肩膀,用手掌搓搓臉,笑得太多臉都要僵掉了。
“習慣了就好了。”他從儲物柜里拿了個東西出來給我,“如果累就先睡一會兒吧。”
是個枕靠,我把脖子卡進去,正正靠得舒服。他果然是超級,事事準備周到。閉上眼睛前還是說了聲:“到了叫我。”
他笑著點點頭。路燈的光線晃進來,我忽然覺察到他臉上也隱約有些疲態,趕緊重新打起精神:“喂,你到底行不行啊?累的話就我來開吧。”
他瞥我一眼:“你不是累得都要睡著了么?”f
“至少也比你行一點吧?你不是從昨天晚上起就沒休息過了?”
“還好。”他用手掩了掩嘴,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你看你不說我還沒感覺,一說我就真的累了。”
我這下真的不敢睡了,寧愿跟他聊天互相提神。好歹靠著枕靠也還舒服。
他覺察到我的心思,轉頭看了我一眼,又笑:“放心好了,我的技術一流,以前比這更累的時候還載著大哥做飛車特技呢。”
“哦,你跟大哥很久了?”
“嗯,五六年了吧。”
“以前大哥做什么的?”
他又看我一眼,還是笑。但還是答了:“以前大哥是舊金山地下教父的義子,在那一帶很威風的。”
“哦?這么說現在就不威風了?”
“哦哦,”他發出怪叫,豎起一根手指搖搖,“這可是你說的哦,我可沒說。”
我咧了咧嘴,苦笑:“那我也沒說。倒帶回你前面那句。”
他一下用拳頭捂著嘴悶笑了聲,搖搖頭:“陶天,你真是個寶。難怪老大總是找你茬,你實在是很好玩。我在這條道上混了這么久,還沒見過有誰像你這樣的。”
“……謝謝哦。”好玩?你們的玩具是吧?
我的有氣無力讓他挑了挑眉,便又把話題轉了回來:“后來教父被人暗殺,一時間群龍無首。他有近十個義子和一堆仇家,人人受到懷疑。那些下屬和義子又為爭龍頭老大的地位互相勾結,一下出來了十幾派人物,整日里打得不可開交。大哥嫌煩,正好這邊又有機會,就帶著我們回來了。”
“哼哼。”我愉快地笑起來。
“笑什么?”
“他一定沒想到回來之后看到譽少爺先回來了,還坐著那個位置。”
“其實譽少在美國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他了。只不過他在東部,我們在西部,相隔甚遠,井水不犯河水。再說以前也沒過瓜葛。”
“就是住隔壁又怎樣?好像現在這樣,那兩人就是在路上見到都不會打個招呼。”
“沒錯。”他也笑,“好像以前兩位老爺就不怎么合。不過你在宋家這么多年,比我清楚。”
“呵,喬哥想問什么就直說,我腦子笨,有時候轉不過彎來,還請您多擔待。”
他一下大笑起來,笑了好久,終于停下來:“大哥那個人啊,唉,想事情總是太簡單。”
“吶吶,這回是你說的啦,我可什么都沒說。”
他沒理我,只是笑:“他低估你了。”
“怎么說?”
“他以為只要給幾分好處,你好擺布得很,多少宋家的家底都會自己招出來。卻沒想到你原來早已看穿他這招,是他把你想得太簡單。”
“呵呵,喬哥你真會說話,我哪有這么聰明?”我開心得不停傻笑。
他忽然“咻”地靠路邊停下。
“你等我一下。”
說完下了車,不一會兒拿回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我給他開了車門。
“給。”他遞給我一杯,笑笑,“我們歇會兒,還有一半的路呢。我真的有點累了,得提提神。”
“哦。”我兩只手包著那個紙杯,使勁嗅著咖啡的香味,盤算著要不要打電話叫人來接我們。我可不想把命送在疲勞駕駛的車上。
“別不說話啊,太無聊的話我會打瞌睡的。”他很不怕死地不停提醒我這個。
“宋家的家底是吧?”
他又搖搖頭:“嘖,阿天你真是……冰雪聰明。”
“哈,哪有哪有。別再夸我了,我會驕傲的。”我很自得地挺挺胸。不過他有必要為這個專門停車么?怕故事太長剩下的路不夠?
他像哄小孩似地鼓勵地拍拍我,眼睛里浮現出忍俊不住的笑意。“沒事隨便聊吧,我不是要打聽什么。”
你當我幾歲?這種話騙得了我?不過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訴你也沒什么。”嗯,老爺那輩有三兄弟,老爺行三,是老么。前代當家也是暴卒,似乎是被人下毒,一時來不及定下遺囑,所以他走了之后三兄弟就為了爭位混戰一場。你笑什么?”
“似乎就沒有更新鮮的了。你看這一代還不是一樣。”
“哈哈,對啊,而且棠少爺回來還不就是舊金山那邊也在爭嗎?呵呵,道上的故事大多這樣啦,大家都為這個東西搶來搶去的,好像球賽。”
“噗!球賽……哈哈哈哈哈!”他爆笑,不可抑制,邊笑邊攬我的肩,“阿天你真是……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哈哈哈。”
“呵呵。”我看他為個不起眼的小笑話這樣欣賞我,又不禁傻笑。這人看起來也……沒有太糟啦。難得有人為了拉攏我還這樣不遺余力。
他好不容易笑停下來,擦擦眼角:“呵呵呵……然后呢?”
“后來大哥死了。”
故事被我太快進行到結局,他的情緒一下來不及轉換,帶著笑容呆望著我過了十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在我面前這樣的傻樣頗沒形象,慢慢斂起來,有些尷尬地喝了口咖啡,點點頭:“嗯,然后?”
“然后二哥似乎因為大哥的死一下看破紅塵,出家去了。”
他顯然更呆滯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不停地眨眼。
我用力點頭:“是真的。所以最后是現在的老爺,也就是老三做了家主。”
他忽然低聲罵了句臟話,把喝完的咖啡杯往窗外一扔,發動了車。
“怎么了?”這人的情緒變化還真快,我有點跟不上他的速度。
“不,沒事。”他又轉過臉來對我浮起往常那樣溫吞的笑容,意在安撫。我好不容易對他的改觀一下全破壞了。這個人不裝模作樣會死啊!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察到我的不快,又開口:“以前大哥讓我去查他二叔和三叔的消息,二老爺的我怎么都查不到,費了我很多時間,又被大哥罵。誰知道竟然是出家去了。真是……”他似乎又想罵臟話,但最后只是苦笑了下,搖搖頭,“如果我早認識你就好了。”
“老爺怕以前的仇家去找二老爺麻煩,所以動用了很多力量封鎖了消息,你查不到是正常的。就連我們也不知道現在二老爺是不是還活在人世。”
“是么?那看來老爺對他這個二哥比對大哥還好。”他是宋景棠那邊的人,自然要為大老爺抱個不平,我能理解。
“老爺其實不是壞人來的,事到臨頭,誰都會那么做。”
“噗!”又讓他笑出來。
“又怎么了?”r
“阿天,我們這是黑道。黑道你懂嗎?哈哈哈,我們這里誰不是壞人?所以好人們才會恨我們恨得要死!你讓警察來,他們一定說我們個個都該拖去槍斃。”
“你的意思是黑道里就沒有好人咯?”
他收起笑容,只是眼睛里還流露出調皮的神采,一本正經地豎起一根手指,像是在傳授什么教義:“聽著,喬哥現在給你上課。黑道里,只有‘十分該死的’壞人和‘不那么該死的’壞人。”
“那……”我在黑道生活了二十三年,用他后來的話說即是“是非觀已十分扭曲”,我無法同意他用那么“該死的”話來評斷我周圍的人。可是想了很久,都想不到可以反駁的例子,最后終于想到一個:“童桐!童桐就是好人!”
“童桐?哈哈哈,”他像是聽到個大笑話,“他十八歲就一個人單槍匹馬血洗了一家滿門,更別說后來幫家主做的了。”他轉過來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臉,挑挑眉,“連大哥在那邊都聽說了,你一直在宋家,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十八歲……童桐你……心慢慢沉下去……我確實不知道……
“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時還小,不知道也正常。”他反過來還安慰我。
我迅速打起精神,勉強笑著:“那我好了,我可還沒殺過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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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出口,就知道說錯話了。他不會明天就讓我去開個殺戒吧?老黑就一直想這么干來著。誰知他只是扭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又轉了回去,笑笑:“那你就繼續當你的好人吧。也算我們黑道上的一朵奇葩。”
那口氣比老黑還看不起我,我禁不住氣憤起來:“那你呢?你又有多該……”“死”字是道上兄弟的大忌,我一下住了口。
“我?”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細細思索,慢慢才說,“我恐怕是那種如果死的時候能留全尸就已經是大運氣的壞人。死了之后得下十八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
我怔住了。這人還真敢說啊!一點都不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