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一百三十三喜歡你最初時的模樣
千醉雪聽了這話,鳳目之中微光閃動,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有些矛盾,也有些釋然,他平淡地轉過目光,有點答非所問地道:“……我是否滿意,又有什么關系么?”他的眼睛像是烏云后面忽然跳出來的太陽,明亮,耀眼,刺目,幾乎讓人睜不開眼,而這樣的一雙眼睛在師映川臉上輕輕一掠,又道:“就好比劍子一樣,無論你我是否滿意,此事我們都會應下。”
“不錯,倒是我問得有些奇怪了。”師映川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不太習慣這種氛圍的,而師映川也沒有心情去照顧別人的心情,畢竟他現在的情緒可以說是很糟糕,于是當下便又是一笑,干脆扯開話題,此時不遠處的草坡上,零星有幾只梅花鹿在低頭吃草,還有一些野生的小動物在嬉戲,面對著這樣安謐寧和的一切,師映川與千醉雪卻是都沒有什么心情來欣賞的,兩人沉默著相伴而行,倒也相安無事,但是這樣的氣氛卻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靜,雖然看起來無事,可無論怎樣,總是不能真的彼此相安還是會有一種令人近乎尷尬不安的感覺。
不過這種暫時性的沉默顯然沒有維持多久,終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很快,在路過一間石亭時,千醉雪就開口道:“……那是朝日亭,若是想看日出的話,倒是個好地方。”
他說話的態度很誠懇,語氣也比較溫和,師映川很容易就感受到了對方想要傳達的善意,盡管他知道這未必是對方主觀上想要這么做的,就像自己此刻一樣,但無論怎么說,這種善意對于雙方來說并不是什么壞事,畢竟他們之間的關系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需要彼此的協調和努力,才會讓事情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也由此讓師映川更加確信自己的某種判斷,因此師映川也笑了笑,表示自己收到了這種善意的信號,同時也很自然地微仰起頭,去注意身旁這位‘未婚夫’的神情與反應,他只是默默看著而已,目光并不咄咄逼人,不會給對方帶來什么困擾,不過千醉雪顯然并不適應或者說并不喜歡別人這樣打量著自己,他的表情變得越來越莊正,終于轉臉與師映川目光相接,道:“劍子為何這樣看我?”
兩人這樣互視,彼此對于對方而言并不熟悉的面孔就在視線里變得越來越清晰,平心而論,千醉雪真的是一個相貌出色的青年,蜜色健康的細膩肌膚,濃黑如墨的雙眉,明若清泉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微抿著的漂亮嘴唇,濃黑的頭發,這一切組合起來,就是一個令女性相當喜歡的年輕男子形象,很是賞心悅目,所以師映川也承認,雖然自己對同性并沒有什么想法,但這樣的一個美男子至少在視覺上倒也不會引起他的反感。
師映川心里念頭微轉,面上已坦然道:“我這樣看千公子,是因為我現在心里有些亂。”他說的倒是大實話,沒有虛言在內,千醉雪聞言一頓,然后就點點頭,道:“事實上我也是一樣……”緊接著他沒有笑也沒有言語輕佻,而是平靜認真地說道:“既然現在你我之間的關系已經與往日不同,那么劍子不必再這樣泛泛地稱呼我,我在家族當中排行第十九,劍子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叫我十九郎。”
排行第十九?千醉雪既然是乾國皇室子弟,那么就應該是十九皇子了,或者說,十九王……師映川默默聽青年說著,看著對方臉上那種并沒有刻意做出熱情之色的表情,忽然間就有點想笑,雖然這時候笑起來很不符合自己憤懣不平的心情--想必這人與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憐了罷。
師映川這樣想著,面上的神情就軟和了許多,他原本倒是想說句玩笑話或者輕松一些的話題來沖淡先前的古怪氣氛,不過話還沒有出口,師映川就覺得不是很妥當,這時千醉雪忽然道:“劍子可是急著回去么?若是不急的話,不如先去我的住處,我那里有今年才下的蓼山綠丁,味道還算不錯。”
既然對方已經這樣說了,如果這時候自己還要推委的話,就有點不太男人了,因此師映川看了青年一眼,點頭道:“也好,十九……”他頓了頓,終究還是覺得現在不太能叫出‘十九郎’這個稱呼,感覺多少有點怪怪的,便含糊了一下:“……便請帶路罷。”
兩人便去了千醉雪所住的地方,距離這里不算遠,以二人的腳程,不知不覺間沒用多久就來到了一處清凈的所在,師映川不知道這里到底是千醉雪正式的住所還是別苑之類的地方,不過面前的這座院落之內青磚鋪地,看起來一塵不染的樣子,樸素無華,顯得有點空曠,但因為周圍松竹片片,花木葳蕤,所以也并不顯得空曠過分,反而令人有一種清幽非常的感覺,也有點洞天福地的樣子。
門外有侍童在側,見到千醉雪便微微躬身,千醉雪神色冷峻,吩咐道:“拿今年新上的茶來。”侍童垂手應著,立刻便下去準備。
師映川是第一次來這里,他隨著千醉雪走進里面,只覺得空氣中都是淡淡的檀香,細細一聞之下,辨別出應該是上等的蘇檀,價值千金,于細微之處見豪奢,果然是皇族做派。
隨著輾轉深入,卻是別有洞天,千醉雪此處的布置倒是頗雅致,意趣盎然,空氣中流淌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師映川看見一張大方榻上正放著棋枰,上面尚有一局勝負還未分明的殘棋,不過旁邊的茶杯卻只有一個,想來應該不是兩人之間對弈,而是千醉雪自己與自己下棋打發時間罷了,這時千醉雪在方榻上側身坐了,目光卻在師映川臉上一掃,道:“劍子請坐。”隨手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把玩著:“……不如手談一局?”
“不了,我棋力平平,就不獻丑了。”師映川面色微溫,明亮的眼睛里含著恰倒好處的笑意,看起來倒像是三月乍暖的春風,柔軟而隨和,但是千醉雪能夠感到少年在說話的時候,臉上無論是看起來很認真的神情還是那專注的眼神,都不是發自內心的,而只是表面上必要的客套,是一種禮儀般的味道,千醉雪聞言神色微動,不置可否,并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情緒,也沒有再邀請,只是將棋子收拾起來,師映川在他對面坐了,也動手幫他分揀。
兩人很快就收拾妥當,這時侍童也把茶送了進來,師映川抿了一口,笑道:“這蓼山綠丁確實不錯,我已經有段時間不曾喝過了。”千醉雪望著少年愉悅起來的眉目,光線充足的花廳里,少年那一對眸子似乎在閃閃發亮,笑容從眼底溢出來,顯然是對茶很滿意,雖說兩人眼下都有些心煩意亂,然而這毫不假飾的笑容,倒是讓人暫時忘記了那些負面的東西,只感受到少年這種單純的高興之意,千醉雪認真地看了一下對方,確信自己的感覺沒有出錯,忽然間就有點也受了感染,仔細地品了品茶--唔,味道的確不錯。
北窗下有個琴臺,上面放著一具古琴,蒙著防塵的罩紗,師映川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琴臺前,道:“千……十九郎也喜歡彈琴?”他這么稱呼千醉雪顯然不大順口,不過千醉雪也不在意,應道:“閑暇時偶爾也會擺弄一二。”
師映川站到琴后,隔著罩紗看那琴,并不伸手去碰,只因琴這樣的物事,如果不是與主人關系很親密的人的話,是不應該隨意去碰的,而師映川與千醉雪現在卻是未婚伴侶的關系,足夠親密了,但師映川如此舉動,顯然是表明兩人之間還是疏離而陌生的。
千醉雪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放下茶杯,那碧色的茶水反光仿佛染亮了他的眉宇,看起來像是午后暖洋洋的太陽一般讓人舒心,千醉雪很淡然地道:“劍子隨意看看就是,這架琴是我母親的東西,也算是難得之物了。”師映川聽了,這才拉開罩紗,將一只手放在琴弦上,輕輕撥了一下,他雖然不是什么音律大家,但也是粗通的,聽得出這把琴的音色極好,一時低頭細看,發現琴上刻著小小的三個篆字‘十段錦’,師映川‘哦’了一聲,恍然道:“原來這就是十段錦?天下六大名琴之一,從前聽說是在乾國皇宮當中收藏著。”
千醉雪聽了,目光看著那張琴,不禁有片刻的失神,他想起了從前很多事情,總覺得那張琴古樸的表面下隱藏著許多令人心悸的東西,甚至琴身上好象涂滿了猩紅的血,一時間不由心頭一動,但這種情緒馬上就被他很好地壓了下去,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杯壁,道:“這是當年皇帝賜與我母親的,后來就到了我手里。”
乾國上一任皇帝是千醉雪的生父,但此刻千醉雪只稱其為皇帝,不稱父親,這其中顯然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不過師映川也沒有探聽別人家事的興趣,所以他干脆就將話題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道:“玄嬰那里也有一把好琴,不過我對這些不是很精通,倒是聽不出什么好壞的。”千醉雪聽他提起季玄嬰,眼中微微一閃,好象是寒冰中的烈焰,給那眼睛平添了幾分熾烈明艷之色,道:“我與他素來關系不睦,想來劍子是知道的。”
師映川心中一轉,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在這轉念之間他已低下頭去,手指撫摩著琴身,語氣很不經意地道:“同門之間有些意氣之爭,這也是難免。”千醉雪聽了,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又隱含著深意,不過這種感覺就像是葉上的露水,被太陽一曬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千醉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的樣子,但他又道:“如今喚你‘劍子’有些不妥,不如稱呼你‘映川’如何?”
師映川對此倒是無所謂,事實上,他們兩人雖然是今日才被宣布將要結成婚事,但此事是萬劍山劍宗傅仙跡與斷法宗大宗正連江樓在正式場合當眾宣布的,那么就是金口玉言,有了再切實不過的效力,他們兩人也就此成為板上釘釘的未婚伴侶,沒人能改變了,否則就是打了萬劍山與斷法宗的臉,這一點,無論是師映川還是千醉雪,都再清楚不過。
師映川腦中瞬間就將種種念頭轉了一圈,臉上同時便露出些笑容來,轉臉看向千醉雪,道:“當然可以。”這時他背對著光,眼睛就顯得熠熠生輝,他今日穿的是季玄嬰少年時期的衣裳,很是華麗,腰間束著寬玉帶,越發顯得身材修長,明亮的光線之下,千醉雪一眼就把他秀麗絕倫的容顏看得清清楚楚,其實若論容貌,師映川如此男生女相之人并非罕見,只不過那些人都沒有他這樣的風姿罷了,那是一種出塵的美麗靈秀,絕大多數男子見了,怕都會生出愛憐傾慕之意,但千醉雪卻知道這副精致的皮囊是貨真價實的男子,他雖然也覺得賞心悅目,卻不會因此有什么心猿意馬的可能。
但不管怎么說,兩人的婚事已經不可改變,這少年是自己的未婚夫,無論喜歡與否都是如此,千醉雪想到這里,正斟酌著,卻見師映川重新把罩紗整整齊齊地蒙在琴上,問道:“……十九郎可有心上人?”
一語既出,彼此都靜了一下,千醉雪似乎早已料到師映川會這樣問,心里已經有了準備,便道:“這倒沒有,幼時雖然訂下婚約,不過卻未見過面,那位小姐也早早便因病去世了,至于我,這些年也未曾有過成家的想法。”師映川輕聲道:“原來如此。”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回到千醉雪對面坐下,拿起了茶杯:“我原本還想說,若是十九郎有中意的姑娘的話,那么不必顧忌我,自可以與喜歡的女子在一起,我并不會干涉。”師映川說著,坦然笑道:“不怕你笑話,我這個人在這方面總是纏雜不清,現在包括玄嬰在內,已經有了三位知己之人,所以我也沒有立場更沒有必要去要求你什么,只要大家面子上過得去就是了。”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師映川雖然有三分試探之意,卻也有七分表態的意思,而千醉雪也是聰明人,在見了師映川這一番做派之后,也并沒有什么反應,如果是普通的男子,即便彼此沒有什么感情,但聽了自己未婚夫這番話,不說馬上惱怒,至少也會不快,或者即使裝成不在意,但也要有幾分勉強的意味,但千醉雪顯然不是普通男子,所以他只是很隨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沒有說,更沒有表示反對,師映川見狀,心里對這樁婚事的本能抗拒也不禁淡了一二分,至此,兩人之間就算是終于確認了某種相處的模式,雖然這也許要持續漫長的一生,但想必也不會太令人不愉快,對此,雙方似乎都抱有不小的信心。
師映川又坐了一時,便告辭了,待他走后,隔著內室的帷幕忽然被掀開,一個面容精致的男子從中走了出來,卻是厲東皇,千醉雪見狀,起身道:“師尊。”厲東皇心機極深,諸般感應均不形之于色,此時他眼中精芒微微,淡笑道:“這少年倒是有趣……”目光掠過千醉雪的面孔:“阿雪,這樁婚事背后的意義重大,你即便心中不以為然,也必須要遵從。”千醉雪垂目道:“我明白,師尊放心。師映川此人如今看起來,并非不易相處之輩。”
“那少年總給我一種古怪之感,仿佛在哪里見過……”厲東皇微微皺眉,不過轉眼又舒展開來,囑咐道:“總而言之,除去其他因素,此子無論出身地位亦或品貌,都是良配,我知道你無意于男女情愛,但有些事情你總要做得妥當才是,不要怠慢了他,況且他如今年少,你卻已經是成年人,你們二人之間若是有了口角齟齷,旁人總會認為是你的不是,你要注意。”
且不說師徒二人在這里密談,一時師映川離開千醉雪的住處,回到季玄嬰的小樓那里,他不知現在季玄嬰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覺得自己有點處境尷尬,雖然此事自己事先也不知情,但多少也有負季玄嬰,心下自然暗生一絲愧疚,不過當他走進房間,看到已換上一身家常普通衣衫的季玄嬰時,頓時心中一寬,只因季玄嬰面上并無半分怨懟不快之色,唯有嘴角有著淡淡的暖意與了然,師映川心下百轉千回,許多話在舌尖上兜轉了幾個圈子,到最后吐出來卻只是兩個字:“……抱歉。”
“此事與你無關。”季玄嬰負手站在窗前,他微蹙著眉頭道:“真君方才已經對我說了原委,既然是大勢所趨,自然不是你我可以拒絕的。”季玄嬰簡短地說完,忽然間卻向房門方向走去,一面說道:“映川,有人要見你。”說著,已走出了房間,師映川見狀愕然一怔,還沒等他開口,外面卻很快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師映川忽然間心中一跳,似乎隱隱預感到了什么,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向門口,下一刻,已有人快步走了進來,那人錦衣華服,五官鮮明,乍一進門,目光便緊緊罩在師映川的臉上,似乎想要從中挖出那些熟悉的過往,師映川見了來人,心臟猛地跳了兩下,他想說點什么,到頭來卻只是露出了一個微笑,下一刻,對方已幾步搶上前來,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喑啞的聲音嘆息般地響在師映川耳邊:“川兒……”
是寶相龍樹,是寶相龍樹啊!這個念頭剛一浮出腦海,師映川的臉上就泛出了一抹類似激動的紅暈,也許是不太習慣這種濃情滿滿的氣氛,師映川竭力讓自己輕松地笑了起來,他一只胳膊緊摟住青年的腰,另一只手卻輕輕拍打著對方的后背,笑道:“寶相,兩年不見了,你和以前相比,還真沒什么變化!”
“……笨蛋,難道這么久沒有見面,現在看到我了,你就只會說這些不疼不癢的話么?”寶相龍樹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但緊接著他那緊繃的眉眼就倏然松弛了下來,每一絲紋路都熨帖了,喃喃道:“我沒有變,但你卻變了很多,變得讓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寶相龍樹抱得太緊,讓師映川的腰都快被勒斷了,師映川不得不下意識地抓住了青年的手腕,想讓對方松一松,可就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寶相龍樹仿佛受了驚一樣,立刻變本加厲地抱緊了少年,師映川無奈,只得道:“寶相你別用力了,我都快被你勒死了……”聽了情人的抱怨,寶相龍樹這才如夢初醒,他緩緩卸了力道,松開了懷里的師映川,兩手捧起了對方的臉龐,仔細看著少年如畫的眉目,手指摩挲著那細膩光潔的皮膚,半晌,才說道:“你現在很美,真的很美,美得讓我不敢相信這就是你,可我真心講起來卻是更喜歡你當年的樣子,那么不起眼,除了我寶相龍樹之外,不會有誰會多看你一眼,對你注意,你只是我一個人的……但是現在,我的映川卻已經長大了。”
寶相龍樹說著,自己也笑了,眼睛卻還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牢了師映川的面孔,仿佛怕他忽然消失了似的,師映川看著寶相龍樹朝自己微笑的模樣,這一次卻從中看出了隱藏在笑容里面的深深情意,一時間不由得心頭微酸,然后又微軟,他抬手摸上了寶相龍樹的面龐,低聲道:“寶相,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