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二百八十二、收網
季平琰聽見聲音,雙眼微微睜開,問道:“……什么事?”帳外那聲音帶著太監特有的尖細,恭恭敬敬地道:“奴才奉了國師之命,來看劍子與小公子可曾醒了,若是已經起身,便隨奴才前往正廳,陪國師用膳。”季平琰聽了,便道:“那你去叫人進來罷,服侍我與二弟先梳洗一番,再去見父親大人。”那太監忙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很快,一群宮娥帶著盥洗之物進來,季平琰叫醒了師傾涯,兄弟兩個便起床梳洗換衣,等到一切停當,這才由太監引著前往正廳。
到了那里,就見師映川已經坐在上首,神情之間一派平和,瞧不出什么異樣,季平琰見了,這才放下心來,便拉著師傾涯的小手上前,雙雙給師映川見了禮,一時間季平琰猶豫一下,還是開口道:“昨日父親離開之后,再不曾露面,孩兒心中忐忑,不知是何緣故……”師映川面上自然不露什么,只溫和道:“你不要多想,此事與你無關,也與你送來的東西無關,為父只是臨時有些事情……總之,你不必放在心上。”這時師傾涯已經笑嘻嘻地撲到師映川面前,抱著父親的腿撒嬌,師映川將他抱起,笑著問道:“聽說昨晚你和你哥哥一起睡的?”師傾涯回身指著季平琰,聲音清脆地笑道:“哥哥……喜歡……”季平琰亦笑,道:“昨日有人給孩兒安排了住處,不過孩兒才見了二弟,喜歡極了,倒不愿意分開,索性便在二弟那里住了一晚,我們兄弟兩個也該這樣多親近。”師映川自然也喜歡兩個兒子和睦友愛,聞言便笑道:“這是正理,你們二人乃是嫡親兄弟,自應多多親近才是,平琰,你既是兄長,就要多愛護弟弟。”
季平琰忙垂手應了,師映川見大兒子舉止沉穩,心中也不覺頗欣慰,便道:“坐罷,我們一家人先吃飯。”當下就命人擺飯,這頓早餐很是豐盛,季平琰起身布菜,給父親碗里夾了些菜肴,至于師傾涯,他現在年紀尚小,專門有幾樣供他吃的食物擺在面前,哪知師映川一見碗里的肉,頓時想起昨日寧天諭將趙青主盡數生吃的那血腥猙獰的一幕,若是吃的是旁人,師映川不會有什么感覺,可那偏偏是趙青主,寧天諭的心愛之人,師映川眼睜睜看著寧天諭吃掉曾經的愛侶,怎能無動于衷,當下只覺得一陣反胃惡心,幾欲嘔吐,但既然是兒子親手布菜,他自是不愿讓長子失望,便勉強將碗里的肉吃了,隨之停了筷子,只慢慢啜著一碗清湯,不多時,父子三人吃畢,師映川接過宮人遞來的香茶漱了口,對季平琰道:“你這次來搖光城,打算逗留多久?”季平琰答道:“師祖并未規定回程之期,想來孩兒倒是可以在這里稍住幾日。”
師映川點了點頭:“這倒不錯,你可以和涯兒多相處一些時日,兄弟之間也親密些。”說話間,晏勾辰打發人送來不少貴重禮物,都是給季平琰的,季平琰也就順便說道:“陛下昨日設宴,為孩兒接風,席間無非是陛下與孩兒兄弟兩人以及皇子晏長河,孩兒與陛下……倒也相談甚歡。”他說起晏勾辰之際,多多少少有點不自然,畢竟天下皆知周帝乃是自己父親的情人,季平琰作為兒子,談起來自然略覺尷尬,師映川也知道這一點,便將話題從晏勾辰身上引開,說起別的事來:“……到了現在,劫心在白虹山也已經住了這么久了,你和他之間相處得可還好?”季平琰聽父親說起自己的未婚夫,臉上不由得就露出了一抹笑容,說道:“我們相處得還不錯,平時在一起練功讀書,閑暇之余喝喝茶,聊聊天,都還好,他并不是一個不好相處的人。”師映川聞言,微微頷首,就有些欣慰的樣子,點頭說道:“這樣就好,你們現在慢慢地磨合好了,將來成親之后的日子才能和和美美。”季平琰再怎么老成沉穩,畢竟還是個年紀尚小的少年,不免面嫩,聽到師映川的話,當下就有些微窘,含糊應道:“……是,孩兒省得。”
季平琰一向年少老成,直到此刻才真的像是一個孩子的樣子,看著生得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親生骨肉,師映川原本因為食尸之事而惡劣的心情暫時被扔到了一邊,不禁莞爾一笑,道:“你現在也漸漸大了,有些事我也該提點你,你與劫心相處得宜自是好事,不過年輕人有時沖動也是難免,一定要注意不可提前**,否則你這一生成就必然有限,這是關乎你前程的大事,你要時刻謹記在心。”季平琰玉面緋紅,只低頭應著,師傾涯聽不懂父親和兄長之間的這番對話,抱著季平琰的腿嚷道:“哥哥,涯兒……玩!”季平琰抱起弟弟,笑吟吟地道:“好,哥哥陪涯兒玩。”師映川見他兩兄弟很是親熱,也覺得歡喜,右手便向著季平琰隨意一指,淡笑說道:“近來聽說軟玉坊造了一艘胭脂龍舟樓,上面都是第一等的美人,待會兒你便與我同去罷。”
季平琰一聽,頓時愕然,又覺得尷尬,他雖然沒去過什么軟玉坊,但聽名字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眼下父親竟然要帶自己去逛這種風月場所,季平琰簡直不知所措,囁嚅道:“孩兒年紀尚小,父親……”師映川知他意思,不由得一哂,道:“我兒,可是覺得為父行事荒唐?”季平琰忙道:“孩兒不敢。”師映川看他一眼,道:“你現在也不小了,該有些這風月上的見識,否則日后只怕要在男女之道上面被人誆住,這世上人心險惡,以你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對你心懷不軌,你或許防得住明里暗里的刀劍,卻未必不會被人用軟刀子傷了。”季平琰聽到這里,已經明白父親并非是真的帶自己去做那荒唐事,便松了一口氣,只是面上卻多多少少流露出一絲不以為然,這些自然逃不過師映川的眼睛,當下微微挑眉道:“你覺得為父這是在多此一舉?”季平琰微一遲疑,緩緩道:“孩兒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只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伴侶,對于旁人,是萬萬不會理會的……所以父親的話雖然有理,孩兒卻覺得自己應該是用不著的。”
師映川聞言一笑:“你這孩子小小年紀,怎的倒有這種想法?”季平琰正色道:“無論男女,總是希望對方只待自己一個人用心,縱使有時候不得不妥協,與其他人分享,心里也不可能是快活的,所以孩兒既然與劫心訂了親,日后便只會與他一人相好,不讓他傷心難過。”師映川聽了這話,默然片刻,忽自嘲道:“想來你是自幼看了我與你父親和兩位叔父的事,所以才有了這想法……我這個做人家父親的,倒是沒有給兒子立個好榜樣。”季平琰沒有接話,顯然是默認,師映川看著長子與自己相似的面孔,心中忽有些說不清的滋味,他示意季平琰過來,道:“傻孩子,縱使你是這樣想的,以后也是這樣做的,但有些事,你還是要明白,不要被蒙蔽……劫心是個不錯的孩子,但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他有朝一日有事瞞著你呢?背叛你呢?所以我現在要教你的,就是不要沉溺于情愛,也不要被這些手段拿捏住。”季平琰面上露出微微迷茫之色,遲疑道:“劫心……怎么會?我不認為他……”師映川打斷兒子的話,微笑道:“我只是作個假設而已,若他真的不妥,我又怎會去晉陵為你提親?為父只是要告訴你,不要完全信任一個人,即使是親密無間的夫妻也是如此,否則的話,說不定某一天你就會后悔。”
季平琰品咂著男子的這番話,慢慢地點了點頭,師映川拍一拍少年的肩膀,道:“好了,這些也都只是我隨口說給你聽聽,你聽過了也就罷了,既然你不想去那等煙花之地,那便不去了,只要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說著,從季平琰懷里接過小兒子:“等你弟弟大一些了,到時候可以去你那里住一段時間,或者你們兄弟二人結伴去看看你們祖父,看看你們父親。”季平琰微微垂首:“我原本上個月就想去萬劍山探望父親,只不過沈師祖來過信,說是父親前陣子又開始閉關,如此一來,我只怕是去了也未必能夠見到父親的面。”師映川聽得出長子言語之間的失落,一時間想起季玄嬰乍冷還寒的容顏,心中不禁微嘆,輕輕一撫季平琰的頭頂:“不要埋怨你父親,他……也是不得已,并非是故意冷落你,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要怪他。”
季平琰搖了搖頭:“孩兒知道的。”師映川不欲多談此事,便捏了捏大兒子白皙如玉的臉蛋,微笑道:“好了,平琰難得來父親這里,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跟涯兒玩去罷,教中還有些事,為父先去處理一下。”親生父親微涼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臉頰,這父子間親密的舉動令季平琰有些陌生與歡喜,又有些出于慕孺的赧然,便小聲應是,師映川笑了笑,這就離開了。
師映川在書房處理了一些教中的事務,再看看時辰,也差不多快要到了正午了,便命人在前頭大廳擺飯,和兩個兒子一起吃飯,只是他眼下一看肉食便想起昨日之事,止不住地惡心反胃,因此只喝了些白粥就罷了,一時飯畢,難得季平琰來自己這里一趟,師映川不愿冷落了長子,于是就打算帶著大小兩個兒子出宮散散心,當下父子三人略作收拾,便離開了皇宮。
寧天諭自從吃掉了趙青主,將身體的操縱權交還師映川之后,到現在為止,再也沒有聲息,師映川也不以為意,知道他必是因為受到的刺激太大,心情一時間難以平復,便也不去理會。
春日里,杏花開得正好,陽光燦爛,天氣微微溫暖,父子三人都換了裝扮,師映川與季平琰都是一襲尋常劍袍,也不曾戴冠,只以發帶簡單束著發,師傾涯則是普通富家小孩子打扮,被哥哥抱著,滿心興奮,睜著黑亮的眼睛四處看著,他年紀幼小,平時難得出宮,自然瞧著哪里都覺得新鮮有趣,此時師映川白袖翩翩,身形高大修長,雖有面具遮蓋臉龐,但站在那里,氣度仍然不同,他指點著周圍景致,對身旁季平琰道:“這長生殿是第四代周帝所建,供奉的乃是月神,可求家宅平安,求前程,求姻緣等等,相傳十分靈驗,數百年來倒是香火一直長盛不衰,而且這里環境不錯,景致優美,也是一處游玩的好地方,你從前不曾來過,今日帶你來看看,總比在宮里悶著要好,你二弟也是第一次來這里。”季平琰面帶笑容地打量著四周,其實這是一處以供奉月神的神殿為中心的園林建筑,亭臺樓閣參差,樹木蔥蘢,點點花開,甚至還有小湖,金黃的陽光照映其上,湖光瀲滟,很是多了幾分情致,他年紀還不大,雖然五官輪廓與師映川相似,但麗色還沒有真正長成,雖然極美,但還不至于像他父親那樣令人神魂顛倒,因此從不遮掩面容,于是這一路行來,便吸引了太多目光,若不是師映川與季平琰父子二人的打扮一看就是武者,氣度也不同,看起來并不好惹,更因為此處乃是皇家對外開放的所在,不是放肆之地,如若不然,只怕已經有色令智昏之人試圖前來兜搭一二了。
下午的陽光并不強烈,自樹枝綠葉間斑斑點點地灑落于地,令人只覺愜意,師映川問起長子的修行情況,季平琰都一一說了,師映川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就好。平琰,你還非常年輕,正是愛玩的年紀,只要不影響修行,你想做什么就盡管去做便是,但若是耽誤了練功,我是定不饒你的,這并非為父苛刻,而是你要明白在任何時候,由于出身等等因素而賦予你的地位與權勢,那不過是虛的,別人可以給,也隨時可以拿走,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憑依,這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男子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世人畏稱我魔帝,殺神,說我天地間來去自由,縱橫無端,而這些,憑的是什么?無非是憑我這一身之力,旁人會身不由己,會事事難舒懷抱,我卻不必如此,眾生皆苦,而我可以盡量讓自己不苦,你也可以。”
季平琰聽著,若有所悟,師映川指著不遠處或是游玩或是來上香的行人,如同神明高坐云端,觀望眾生,眼中一片漠然與澄澈,這并非刻意蔑視,而是已經無法對此產生明顯的情緒:“你看這些人,無論貧賤還是富貴,無論是渾噩度日還是不虛此生,幾十年后都是一掊黃土,而我們就不同,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更漫長的時間,所以就要往前走,不可懈怠。”季平琰正色應著:“孩兒都省得。”師映川一笑,又道:“所以我說過,你不要埋怨你父親,他現在的身份是你的父親,是我的平君,普通人一生不過數十年,所以親情愛情可以維持到生命終結,但如果是數百年呢?如果是更久呢?也許終會厭倦,終會淡化至無,等到你父親他日后成就宗師,甚至有萬一的可能,大道不朽,那么時光流逝之后,你我或許還在,或許湮滅,而那時還存在著的人,無論是外在的原因還是出于自己的緣故,可能都已經沒有親情愛情可言了。”
少年怔怔聽著這些話,一時間不能言語,師映川拍了拍他的肩頭,微哂道:“當然了,此時我所說的,未必將來就是真的,也許真到了那個時候,會有新的想法,所以這些都無所謂,取舍也只在你自心罷了,只要你自己不要后悔就好。”季平琰聽了,忽然卻抬頭看著男子,道:“那么父親,你后悔過么?”師映川微微一怔,轉而又笑了,道:“你是指什么?呵呵,這世上誰又沒有幾件后悔的事?我做過對的事,也做過錯的事,不過,什么是對,什么又是錯?只要是我想做的事,那就不去后悔了,這不是放棄,而是一種態度。”季平琰靜靜聽著,沒有說話,師映川一根手指輕輕勾起少年的下巴,微微一笑:“聽糊涂了是不是?等你長大了,自然逐漸就明白了。”季平琰黑玉一樣的眼睛看著男子艷紅瀲滟的雙眸,輕抿薄唇,突然低聲道:“父親大人,你真的非常喜歡我父親么?如果是的話,為什么……”話還沒說完,一根潔白如玉的食指已經無聲地放在了少年水紅色的唇上,斷開了那下半截的話語,師映川微微彎腰,看著自己的長子,他身上的氣息猶如最深的夜色一般深不見底,幽暗而寂靜,淡然說道:“……喜歡就是喜歡,哪怕是到了最后并沒有在一起,甚至是反目成仇,生死相見,但這種感情也畢竟還是曾經存在過,發生過,不能因為最后沒有一個好的結果,就去否定它的存在和意義。”
師映川說完,直起了身子,眼中凝定如春湖,二十多年來走過的路都歷歷在目,或許以后注定自己會越走越遠,直到孤身一人,這其間究竟會失去多少珍貴的東西,多少美好的事物、親密的人都可能逐漸淡去,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痛苦,但也只能無悔--就讓我,漸行漸遠罷。
父子兩人談了這些話,過后便好似什么也不曾發生一般,只隨意走著,師映川道:“既然來了,便上一柱香罷。”季平琰亦有此意,一大兩小三個人就去了主殿,這時大殿外有人排著隊,因為不是什么正日子,所以人其實不算多,更不顯擁擠,很快就輪到了父子三人,師映川將一塊銀子丟進一只漆成紅色的大木箱,就與季平琰從木箱旁邊的福筒中各自拈了一支香,點燃了,到神像前默祈片刻,上了香,待要走時,季平琰卻道:“父親,既然都說這里靈驗,我就想在此處許一番愿心,做些功德,為家人祈福。”師映川自然沒有異議,就道:“這也簡單,你去與這里的祭祀談罷。對了,是不是忘了帶銀子?我帶你二弟去外面轉轉,待會兒自來尋你。”說著,當下就取了一張大額的銀票給了季平琰,不過師傾涯卻不肯跟師映川走,反而摟著哥哥的脖子要一起玩,沒奈何,季平琰便抱著這個幼弟一起去了后殿,找人去談相關事宜。
師映川目送季平琰抱著師傾涯離開,才出了主殿,他并不擔心自己兩個孩子的安全,一來皇家之處無人敢于放肆,二來季平琰雖然年少,但修為卻已非凡,即便有什么突發事件,也足以護得兄弟二人周全,更何況師映川自己身為宗師,已將二子的氣機鎖定,一旦發現有什么不對,頃刻間就可以趕至,因此師映川心態放松地在神殿附近信步而行,等著季平琰出來。
這一走,不知不覺就到了神殿背后,這里倒是偏僻些,景致雖然不算好,但勝在安靜,沒有什么人來,師映川便取下面具,透一透氣,不過這時他卻忽然一皺眉,察覺到有人過來了,左右師映川閑來無事,干脆便繞過面前的假山,就見遠處一個小池旁邊來了兩個人,一個大概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另一個要小些,十四五歲模樣,都是清秀耐看的少年,從遠處看,那大點的少年將什么東西塞給對方,年紀小的少年卻不肯要,兩人爭執了片刻,那十四五歲樣子的少年便急急跑了,留下那大一點的少年呆立在原地,愣了片刻,跌坐在旁邊一塊石頭上,很快,一縷低低的嗚咽就隨風傳了過來,而此時師映川遠遠地看著這一幕,似乎有些失神,方才兩個少年距離這邊雖遠,但他宗師耳力豈是尋常,只要想聽,就如同說在耳邊一般,一字一句都聽得分明,那離開的少年拒絕了對方的求愛,此刻被拒絕的人便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頭上,默默抽泣,目睹此情此景,師映川心中微微輕顫,他閉上雙眼,只覺得心潮起伏難平。
師映川自然不是會為這些小兒女情懷而動容的人,他之所以此刻有些心旌動搖,只是因為方才所見的那一幕與他記憶中的畫面太過相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是上輩子了,那時還是少年的寶相龍樹也是這樣,向自己求愛,而自己就像那個逃走的少年一樣,拒絕了對方,而那一次就是兩人最后見面,后來就傳來了對方去世的消息,等到再次相遇,已是這一世了。
如此相似的場景,甚至連年紀都差不多,盡管不是一樣的人,可此時見到那少年無助傷心的樣子,就止不住地想起了當年的寶相龍樹,那時在自己走后,他是不是也像這般難過?師映川靜靜站著,聽著那風中傳來的低泣,那聲音,就好比有人用錘子在心頭一下一下地砸,上一世的寶相龍樹是不是也這樣一個人默默傷心?如此的場景,只怕真的是一模一樣了,自己曾經想過,假如那時答應了對方,那么,對方也許就不會死了罷,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是永遠的遺憾……就在這一刻,師映川突然想要做點什么,這并不是標榜自己有什么善良惻隱之心,而只是被觸碰到了心底柔軟的一角,無法對這樣似曾相識的一幕無動于衷。
那少年坐在石頭上,低泣難禁,正傷心之際,忽聽有人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如何在這里作那婦人之態,像什么樣子。”少年驚愕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面具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這里,正站在自己面前,這人也不待他回答,只道:“我都看見了。你很喜歡剛才那孩子?”少年淚痕未干,被說中心事,只覺得羞赧,喃喃囁嚅了幾下,男子道:“我看他樣子,至少并不厭惡你,那我問你,你是只想與那孩子相好,還是要與他共度一生?”少年急忙道:“我是要他與我成婚,做我平君的!”男子淡淡道:“你們兩個都是男兒,不能生育,日后你可會納妾生子?”少年漲紅了臉:“我不會的!我有兄弟四個,家里不必我來開枝散葉,至于阿嵐,他……他……若是他要納妾生子,我……應了他就是!”說到這里,沮喪起來:“阿嵐說他不喜歡我,可我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家道中落,與我并不般配,覺得我家中必不肯答應……”
男子聞言,道:“那好,你在這里等著就是。”說著,突然就消失不見,少年大驚,以為自己是大白天撞見了鬼怪,哪知不過小半盞茶的工夫,卻見男子又回來了,臂下挾著一個昏迷的少年,正是那阿嵐,直接將其丟過來,少年連忙抱住心上人,怒視那男子,急道:“你、你把阿嵐……”男子也不理會,只從拇指上抹下一枚綠瑩瑩的扳指,隨手塞進昏迷少年的懷里,道:“拿著這個東西,去兵部找他們的頭兒,給這小子補個驍騎尉的缺,這下想必總配得你了。”
少年聞言,又驚又疑,但那看男子的語氣,又并不像是說笑的樣子,這時男子卻道:“既然現在佳人在懷,你還不快尋個安穩處,成就好事?事后他雖惱怒,但你只要好言撫慰,也就罷了,到時候木已成舟,再去補個驍騎尉的缺,你二人的婚事自然順理成章,自此禍福共享,白首偕老。”少年臉上頓時大紅:“這等事如何使得……”男子道:“一個時辰之后,他自會醒來,做與不做,只看你自己。”少年低頭看著心上人,臉上陣紅陣白,忽然間一咬牙,顯然終于打定了主意,他一抬頭,正想對男子說些什么,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周圍已經空無一人。
卻說季平琰那邊的事情一時商議完畢,抱便著師傾涯出了主殿,但看了一圈之后,并不見師映川的影子,季平琰想了想,也不去找,只在原地等著,果然沒過多久,師映川就回來了,簡單問了幾句,季平琰便道:“我請祭祀點了八十一盞蓮燈,向月神為家里人祈福,原本那祭祀不肯,說是九九之數乃是至貴,非帝王不能用,不然會折損福壽,后來我說了父親的名字,這才如愿。”師映川笑道:“這等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季平琰亦笑,問道:“父親剛才去哪里了?”師映川‘呵’了一聲,袍袖在春風中微卷:“去做了一樁好事。”季平琰只當男子是在說笑,自然不放在心上,父子三人離開了長生殿,其時暖風熏熏杏花鬧,自是春意正濃時。
此時萬劍山某間竹屋外,向游宮站在一叢青翠欲滴的竹子旁,手中執著一支通體圓潤的玉簫,將簫湊在唇前,緩緩吹奏著,周圍盡是清清淡淡的竹子香氣,沁人肺腑,他吹罷一曲,將玉簫拿在手內,道:“我種的茶樹今年第一次焙了茶葉,給你送來一些,我嘗過了,還不錯。”
竹屋沒有任何聲音,仿佛里面根本沒有人住,向游宮自顧自地道:“我前段時間遇見一個與你有些相似的人,但終究不是,你我相交也有不少年了,我本以為時間長了,或許我就會慢慢淡化這種感情,可惜卻不是,想來能夠輕易就改變的感情,大概也不是真正的感情罷……不過在我來看,這種因情而苦,其實也算是一種好事,畢竟這給人生增添了很多色彩,否則的話,我若從不知情為何物,不知情滋味,那會是多么蒼白的一段人生。”說著,自己就笑了笑,席地而坐,又吹了一曲《迎仙客》,待他吹完,屋內忽然有人道:“……聽說赤武帝,如今已成為青元教的客卿長老。”那聲音清透低回,自是季玄嬰無疑,向游宮聞言,微微一頓,道:“不錯。”季玄嬰道:“武帝城一向不涉足外事,赤武帝此舉,頗是令人費解。”向游宮以手輕撫玉簫,面上一片淡然地說道:“……師父既然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季玄嬰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卻道:“我近來略有所得,因此要閉關鞏固,就不招待你了。”向游宮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與師映川不同,你一生只會有一次動情,所以這情也只能給一個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這一點上,我與你是同一類人。”向游宮抬頭望向蔚藍的晴空,悠悠嘆道:“若我先遇到你,大概現在又會是另一番局面罷。”季玄嬰淡淡道:“的確如此。”向游宮看向竹屋緊閉的門扉,默然片刻,突然說道:“他的野心已經越來越大,意圖席卷天下之勢也再明顯不過,我想知道,當將來某一天局面徹底失去控制,你會如何選擇?要知道那些小門小派也還罷了,但沒有一個帝王會容許萬劍山這一類的門派仍然自主獨立地存在,若非如此,當年泰元帝也就不會因為要斷去天下幾大門派的傳承,而被眾人合力覆滅。”
竹屋內一片沉寂,但很快,季玄嬰的聲音就從里面傳出:“……身為萬劍山弟子,我的選擇永遠與宗門一致,作為武帝城之人,你不也一樣?”向游宮哈哈一笑,眉宇間露出淡淡的自我嘲諷神色,道:“不錯,我們這樣的人,注定了永遠都只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宗門子弟會選擇宗門,世家子弟會選擇家族,皇室子弟會選擇自己的國家……這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啊。”
話已至此,兩人都是默默,周圍只聞風聲,半晌,向游宮望著竹屋,道:“你如今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師映川也早不再是你的心魔,你說你與他之間一切順其自然,事實上你這已經是在逐漸擺脫情愛的桎梏,那么在未來的某一天,如果你真的徹底斬斷與他之間的羈絆,我會恭喜你,因為那意味著你已經超脫,或許,大道可期。”竹屋內,季玄嬰的聲音在這一刻仿佛無盡的潮水,緩緩漫過空氣,說道:“……武者生來就是追求力量,天下之大,無人可礙我路,劍之一道,也永遠都不會走到盡頭,都說宗師壽元漫長,但在我看來,數百年,依舊太匆匆。”
“……現在的我,仍然還是庸人,等到我的道心變得渾然一體,再也不會有任何人與事會影響到分毫,到那時,也許真的大道可期。”男子聲音如水,周圍花木瑟瑟,一派云淡風輕。
季平琰與父親和幼弟相聚,在搖光城住了三日,他不好逗留太久,三日之后便準備返回斷法宗,臨行之前,師映川將一只描金小匣給了他,讓他交與連江樓,而晏勾辰送給季平琰的幾大箱貴重禮物則由師映川派出一隊人手押送,在后面運往斷法宗,不會影響行程,季平琰此行不過帶了幾名隨從,趕起路來也快,一路往常云山脈而去,時日不多便回到了宗門,他一路風塵仆仆,先回白虹山梳洗一番,打扮整齊,這才帶了師映川所給的小匣,去了大日宮。
連江樓正在室內打坐,聽到下人通報,說是季平琰已經回來,便命人帶他進來,很快,只聽外面簾子一響,一個俊秀如畫中人的少年便走進屋內,手里拿著一只描金匣子,進了室中,只拜身而下,口稱‘師祖’,連江樓讓他起來,道:“你一路想必也乏了,不必在我這里侍奉,回去歇著就是。”季平琰見連江樓半句也沒有問起師映川,心中不覺微微惆悵,心道莫非這么多年的師徒情分,真的就走到這一步了么?但想歸想,這話卻是不好說出口的,當下應了一聲‘是’,將師映川所給的匣子捧到連江樓面前,道:“這是父親讓我交給師祖的。”連江樓接過,輕輕一拂袖,季平琰知機,這便出去了,室中只剩下連江樓一人,男子低頭看了看面前的匣子,將其打開,原來里面只有一封信而已,連江樓撕開封口,取出信紙,將其緩緩展開。
信上只有一行字,連江樓與師映川做了這么多年的師徒,一眼就認出這根本不是師映川的筆跡,犀銳絕頂:“汝前世之身,吾已盡數食之,前塵舊事,綿延至今,汝欲斷之,妄想而已!”
這寥寥一行字如同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徹骨冰寒,直令人心驚膽顫,這不是錯覺,而是大宗師落筆之際的意、氣、神,盡數灌注其中而形成的壓力,而同為宗師的連江樓雖然不受影響,但那字里行間所透露出來的刻骨怨毒之氣,卻還是讓他眉心微微一跳,這時連江樓忽然發現信紙背面似乎也有字,他翻過來一看,卻是同樣的筆跡:“蓮生,你我之間,又豈是‘情仇’兩字這般簡單?”這一句毫無戾氣,甚至稱得上平和,然而其中的深意卻遠遠比正面那句殺意十足的話更令人發冷,那是出自于靈魂最深處的寒意,品咂之下,叫人簡直不能呼吸。
連江樓緩緩放下了信紙,他的眼神在某一瞬間突然變得非常陌生,遙遠而深邃,好似夜晚的星空。是無以言述的幽謐,不過這種情形轉瞬即逝,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而連江樓自己似乎也沒有察覺到什么,室內一片寂靜,如同被無盡的潮水所吞沒,將一切都沉陷下去。
另一方面,隨著師映川與赤帝姿約定之期將近,師映川便派出了瀟刑淚、謝檀君以及傀儡共三位宗師秘密趕赴武帝城,與赤帝姿私下會合,四大宗師一同前往極南之地,去大洋數千尺之下為武帝城取得萬年玄冰,此事隱秘,自不會令外人得知,而師映川自己,則坐鎮大周。
這一日晏勾辰下朝之后,與師映川在御花園內散步,兩人說說笑笑,頗為愉快,師映川抬頭望向天空,笑道:“今日倒是晴空萬里,這樣好的天氣,不如我們去……”話剛說到這里,突地戛然而止,晏勾辰正含笑聽著,見狀不禁微微一怔,剛想說點什么,卻見師映川臉色大變,晏勾辰是何等機敏之人,這等情況下,哪里還不明白是出了大事,卻見師映川喃喃道:“一,二,三,四,五……竟然是……”突然間一把將晏勾辰抓住,遠遠甩向師傾涯所住的地方,一面喝道:“……帶涯兒去安全的地方!”晏勾辰措手不及,整個人已騰云駕霧般飛了出去,幾乎與此同時,五道人影已流星般掠至,落在高高的屋頂上,師映川待看清楚了五人的容貌,頓時瞳孔驟縮,尤其是看到其中那個一頭黑色齊耳短發,眉心當中有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狀的古怪藍色花紋的英俊男子時,他心中已是掀起驚濤駭浪,不能平靜,明明此人現在應該正等在武帝城,即將與自己派出的三名宗師會合,然而現在,這個武帝城的主人卻匪夷所思地出現在了這里!而其他四人,每一個也都是師映川認識的,甚至很熟悉,分別是瑤池仙地宗主師赤星,萬劍山劍宗傅仙跡,斷法宗太上首席大長老,以及師映川最想見也最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人,斷法宗大宗正連江樓!如此一幕呈現在面前,師映川是何等聰明的人,目睹此情此景,他心中寒氣緩緩溢出,直欲凍住四肢,一個模糊的猜測在瞬間,就已經徹底清晰起來!
“五位大駕光臨,搖光城真是蓬蓽生輝……”師映川看著上方五人,緩緩說道,這里每一個都是世間絕頂強者,六位大宗師齊聚于此,當真是震動天下的消息,師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一一掃過對面五人,最后停在赤帝姿的臉上,他忽然一笑,沒有多此一舉地質問為什么,只是冷冷說道:“赤武帝,這個局布置得不錯,本座輕信人言,中了這調虎離山之計,倒也不冤……這一次,是本座大意了!”
“師教主,近年來你的野心已經變得沒有止境,若是再不加以遏制,只怕當年泰元帝之事就要重現,我等豈可坐視不理。”斷法宗大長老手柱木杖,淡淡說著,師映川嘿然一笑,他環視四周,傲然道:“那么,諸位打算如何?今日五大宗師聯袂至此,莫非是要取本座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