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初回到偏廳時, 夜幕已低垂, 趙栩他們?nèi)栽谏陶劇sA館的使者從延芳淀也回到了永平館, 正在拜見趙栩, 回稟一切順當。跟著又有仆從送進來消夏的各色果子和冰飲。
等使者退出了出去, 陳元初大口喝著冰飲:“你可不要被她賴上。六郎說得對, 她不但不傻, 還有心得很。”
陳太初朝兄長點點頭笑了笑, 將穆辛夷所言熙州的收復有李穆桃暗中出力的事說了。
趙栩抬手將案上的一張紙丟入一旁的冰盆里, 看著墨跡化開,冰水漸漸沁出黑色絲線,又稀釋成灰黑淡霧散開來。陳太初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 正是熙州收復的飛奴傳信。
“你是說李穆桃有踐行諾言的意思?”趙栩皺了皺眉。
“若能利用她和梁氏的內(nèi)斗, 倒可少了借兵西征一事。”陳太初想了想:“我們七月初抵達中京,若按你原先的計劃,助契丹收回上京,自黑龍江起,以納水、遼河為界, 東歸金國,西歸契丹。若能立約, 也是八月里的事。再說服契丹借兵借道借糧, 只怕能出征夏州時已經(jīng)要十月。十月開始北方已進入嚴冬, 不利于戰(zhàn)事。”
趙栩揚起眉:“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穆辛夷的意思?”九娘和蘇昉都一怔,齊齊看向趙栩, 。九娘第一次聽到他對太初語氣這么不善,不由得擔心起來。
“你誤解小魚了,是我的意思。”陳太初目光清澈見底,和趙栩坦蕩對視:“你腿傷未愈,京中定王殿下一事,可見阮玉郎還會有異動。太皇太后又召了孟家的錢供奉入宮,前朝雖初穩(wěn),后廷卻仍有諸多不定之可能。若能攔住女真南下之野心,拿下梁氏,和為上策。你該早日回京定乾坤,來日方長,待勵精圖治后再作西征和北伐也不晚。”
蘇昉點頭道:“太初此言不錯,契丹皇室動蕩了幾十年,耶律氏一族恐怕對蕭氏支持他們兄妹二人甚是不滿。如今耶律延熹兄妹依然無法決策朝政之事,只怕六郎所謀借兵一事不易。”
陳元初擱下空碗:“我認為六郎之謀甚妥。我大趙借兵僅僅借契丹大同府、云內(nèi)州的重騎一兩萬押陣而已,為的是斷了西夏再次聯(lián)盟契丹的念頭。我們只需從真定府、太原府集合河北西路、河東路大軍越過黃河,會合永興軍路延安府青澗城的種家軍重騎,即可從夏州直下興慶府。”
趙栩點頭道:“太初,寬之,你們所言有理。然西夏百年來都是我大趙心腹大患,至今三次大戰(zhàn),耗損軍餉過億,死傷軍士近十萬。每每戰(zhàn)局不利,李氏就低聲下氣求和稱臣,一旦休養(yǎng)生息了,又卷土重來。西夏服軟要請我朝賜銀撫民,強硬時便索取歲貢和茶葉,左右都是伸手。若無李氏這只餓狼,我大趙百萬禁軍何須蓄兵三分之一于西北?我大趙西北三十萬大軍,可有一日安心過?李穆桃想要借契丹和大趙之力拿下梁氏,但憑她一己之力,就能一改西夏百年來的國策?就可左右黨項和西夏十二軍司一貫的想法?”
陳太初默然了片刻,垂眸道:“六郎你說的也對。”
九娘將一碗冰飲遞給陳太初,笑道:“六哥和元初大哥主戰(zhàn),阿昉和太初兩位表哥主和,倒似朝中的兩派呢。阿妧沒有機會上金殿聽朝臣們唇槍舌戰(zhàn)的壯觀景象,眼下倒是體會到了。我猜朝中恐怕表舅會主和,張理少會主戰(zhàn)?”入了契丹境后,飛奴傳書只能到河間府,再靠人力送達,比往日要慢了一天。但這幾日蘇瞻和張子厚依然天天各自有信來,孟在的信也是每日不斷。
趙栩四人被九娘一打岔,不禁都笑了起來,各自吃起手邊的冰飲或果子來。
九娘柔聲道:“其實四國局勢,瞬息萬變,不可以一計定論。我們到河間府的時候,也料不到能這么快收復熙州。下個月又會發(fā)生什么,誰能知道?若能先利用李穆桃掀起西夏內(nèi)斗,自然是好事。畢竟契丹能否應承借兵,耶律延熹能否掌權(quán),也非我們能全盤掌控的。更何況李穆桃有心投靠,若能聯(lián)合三方,制約金國,豈非大善?待和談結(jié)束后,局勢自然明朗,屆時你們再定是先攘外再安內(nèi),還是先安內(nèi)再攘外,也不算遲。”
趙栩靜靜注視著九娘,點了點頭,推動輪椅到了陳太初面前:“太初,我確實對李穆桃和穆辛夷有成見。我們先處置好女真再行商議,若我有好戰(zhàn)喜功之意,你直接說我就是。”
陳太初看看趙栩,又看了看九娘和陳元初,吸了一口氣道:“六郎,寬之是為國為民為天下人著想,不愿生靈涂炭。可是很慚愧,一直以來我殺了許多人,也知道保家衛(wèi)國是我陳太初的職責所在,但自己性子里確實有懦弱之處,有畏戰(zhàn)之心,天人交戰(zhàn)時常有之,只是自己都不敢面對,也從來不敢承認。若有來世——”
他垂首輕聲道:“我只愿為一棵樹,也不愿再度為人。”
陳太初抬起眼,歉然道:“對不住。”
趙栩定定地看著陳太初,臉色陰沉,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能接受蘇昉主和,卻不能接受自己不知道陳太初有這樣的畏戰(zhàn)之心。他和太初一同長大,竟從未發(fā)覺他還有這樣的心思。趙栩生氣自己不夠細致,更擔憂太初的狀態(tài)。陳太初如果真的有畏戰(zhàn)之心,上了沙場殺敵對陣時他定然極難受,一旦壓抑不住,極有可能陷自己于死地,陷大軍于絕境。
陳元初霍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到陳太初面前。
陳太初仰起臉:“對不住,大哥,我——”
話未說完,“啪”的一聲,陳元初抬手一記耳光,打得陳太初頭都偏了過去,半張臉上三根指印立刻紅腫凸浮了起來。屋內(nèi)一片死寂,九娘竟一時反應不過來情勢為何會急轉(zhuǎn)直下到這個地步。
陳太初慢慢轉(zhuǎn)過頭來,雙掌平靜地擱在自己膝蓋上,輕聲道:“我對不起爹娘和陳——”。
“啪”的又是一掌,依然打在陳太初左邊面孔上。陳太初這次沒有再轉(zhuǎn)回來,靜靜側(cè)著頭,一聲不吭。
“元初——”蘇昉和九娘齊聲驚叫起來。趕緊過來拉開陳元初。
陳元初被蘇昉和九娘拉住了手臂,開口怒喝道:“陳太初,你是被那妖女迷了心!說的什么混賬話?你忘記你姓陳了?忘記爹爹在秦鳳路拼殺十多年了?忘記這天下百姓能男耕女織經(jīng)商讀書是怎么來的?你有什么自己?你憑什么有自己?西北那些埋尸黃土中的弟兄們,他們沒有自己么?他們都想死是不是?爹娘帶你回汴京嬌生慣養(yǎng),竟養(yǎng)出了你這種德行,你也配做我陳家人——”
陳太初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極力壓抑著什么,終究還是垂首低聲道:“我確實不配。”
大哥所說的這些道理,正因為他早就知道,才會全然忽視那個“自己”,更恐懼那個“自己”。如小魚所說,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想,更不允許有任何空隙安放那一絲“難過。”
陳元初喘著粗氣,看著陳太初片刻,甩開九娘和蘇昉的手,沖到趙栩案邊,拔出劍:“自從穆辛夷到了你身邊,你就跟變了一個人中了邪似的,說些有的沒的,我這就去殺了她,一了百了!”
九娘驚叫道:“元初大哥!千萬別——”
陳元初身形微動,已到了門口。蘇昉一呆,這是陳元初傷后第一次顯露身手,原來他已經(jīng)恢復如初了。
劍光閃動,掌風如刀。陳太初擋在了門口,空手對陳元初手中的寶劍。
“住手——”趙栩和九娘異口同聲喊道。
陳太初立刻收了手,卻依然擋住了門。
陳元初一劍橫在陳太初頸中,雙眼發(fā)紅,悲憤莫名地嘶聲道:“太初!李穆桃毀了你大哥還不夠么?你也要任由自己毀在穆辛夷手里?”
“大哥——”
趙栩輪椅隔在兩人之間,抬手奪下陳元初手中的劍,寒聲道:“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卻糾纏于兩個西夏女子身上,都不配姓陳!”
陳元初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和陳太初對視無語。
趙栩手中的劍背啪啪幾下,連續(xù)敲打在陳元初和陳太初的腿上:“誰能毀了誰?誰能毀了你們?只有你們自己能毀了你們——”
他怒視著陳元初:“你終于說出口了?你不就是教了李穆桃陳家槍和游龍箭嗎?卸了她右手即可取回來。你不就是輸給了高似?日夜苦練總有一天能贏他。你不就是丟了秦州?打到興慶府就能雪恨。可你為何要念著她從梁氏手里救了你?為何要念著她盜解藥給你?你究竟是在恨李穆桃還是恨你自己?陳元初你身為陳家長子,卻一早就立誓不娶妻不生子,你就配做陳家人?你就對得起舅舅舅母?”
“你罵他打他倒是理直氣壯。”趙栩冷冷地問:“你自己呢?你就沒有那個‘自己’?那你怎么就毀在李穆桃手里了?”
陳元初咬牙不語,一頭的汗,死死盯著趙栩。
九娘將帕子在干凈的冰盆里投了投,絞干后遞給陳太初,為他們兄弟兩個心疼不已,可她明白他們的心。太初所說的,就像另一個她,那個被死死壓著的“自己”是心魔,更是執(zhí)念。元初卻是因秦州之戰(zhàn),硬生生和自己為敵,不肯放過自己。
陳太初接過帕子,壓在火辣辣的臉頰上,輕聲道了謝。他心里舒服了許多。他終于說出了口,大哥也終于說出了口。
蘇昉將陳元初陳太初拉回座位上,嘆道:“天地與人,一源分判,道儒釋子,一理何疑。見性明心,窮微至命,為佛為仙只在伊。功成后,但殊途異派,到底同歸。今日元初和太初你們能抒發(fā)胸臆,也是明心見性,是好事,為何要這般動氣?”
九娘將趙栩的輪椅推了回來:“說得對,確實是好事。太初表哥見性,元初表哥明心。該喝上幾壇慶賀才對,蕓蕓眾生,有幾人能看清本心?這和李穆桃、穆辛夷并無關(guān)系。若能欣然送走穆辛夷,和李穆桃談笑風生,為大趙謀利,才是真正放下了往事,放過了自己。元初大哥你說是不是?”
陳元初默然了片刻,長身而起。蘇昉嚇了一跳趕緊去拉他。
“放心,我去拿酒。”陳元初往門外走去:“太初,是哥哥不好,對不住了。”
“大哥——”陳太初起身追去:“我陪你多拿幾壇來。”
廊下的章叔夜松了一口氣,默默退回了院子中。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
1、蘇昉勸眾人的詞出自李道純(元)《沁園春》。很喜歡這個理念。
2、父親節(jié)快樂,老樣子一起樂。本章留言評論,送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