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請程氏和耶律奧野到廊下,低聲商量了片刻。程氏頻頻拭淚點頭,又向耶律奧野行禮道謝。
四娘被兩位內侍帶去耶律奧野所在的寮房安置,她淚眼漣漣地看向程氏。
趙栩又向當時在場的杜氏等人細細詢問了一番,最后才看向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阿妧有幾句話,想私下和兩位殿下說,還要些筆墨紙硯。”一旁輪椅上的趙瑜一怔。
趙栩眸色一暗,不只是陳太初無法釋懷,若阿妧知道了蘇昕是因為桃花林偷窺他們,才起念找陳太初說話導致意外被害,恐怕更難釋懷。倘若她知道自己任由蘇昕偷窺,恐怕此生都不會原諒他了。他看向趙瑜。趙瑜點了點頭。
趙瑜和趙栩看著九娘在紙上畫出的圖案,面色越來越凝重。
“你在哪里見過此物?”趙瑜問道。
“我只是疑心殺害阿昕的兇手,不只是程之才。程之才他是個紈绔子弟,向來懼怕阿昕。如果阮玉郎有意而為,就應該是為了搶走她身上的這塊鳳鳥玉墜。”九娘哽咽道:“阿昕的女使說,這是蘇相的先夫人之物,據傳是青神王氏的祥瑞寶物,是蘇昉送給阿昕的。”
趙瑜仔細端詳了一會,心中已有數,對趙栩點了點頭:“九娘你只聽描述就能畫成這樣,已屬難得,如果尺寸圖案屬實,這是飛鳳玉璜,并不是玉墜,也不可能是青神王氏之物,這是我趙家宗室祖傳之物。我記得官家有一塊扇形云龍玉璜,底紋也是這樣的蒲紋,尺寸也差不多。”他抬起頭:“我聽官家說起過這對玉璜,歷代新皇登基后,官家持云龍,圣人持飛鳳,合二為一才能去龍圖閣打開太-祖密旨。”
趙栩心中一緊,看著渾身不停顫抖的九娘,心知這圖應是榮國夫人的在天之靈教她描畫的,恐怕她此刻心里萬分難受,很想拍拍她安慰一番,卻只能按捺住自己。
趙瑜伸手拍了拍渾身顫抖不停的九娘,嘆道:“你莫怕。看來陰差陽錯,昭華是受這飛鳳玉璜所累。成宗登基時,不知道為何這塊只傳給皇后的玉璜就從曹太后宮中不翼而飛,娘娘當年就沒有傳承到此物。后來官家登基,圣人自然也沒拿到這個。如今龍圖閣的太-祖密旨已經兩朝未開啟過,難道天下臣民就不認皇帝皇后了?官家去年同我說起這個玉璜時,雖有遺憾,卻也不覺得有什么要緊的。”
趙栩伸手將那紙放在燭火上燃了,叮囑九娘:“此事可大可小,不能再牽連更多的人了,你記得別和人提起,也別和蘇家說起。”
趙瑜敲了敲輪椅的扶手:“六郎,你先回去。明早我帶著兩家女眷下山,送昭華縣君回蘇府。”
九娘心中一沉。蘇瞻對蘇家人最是維護,當年為了姐姐三娘,蘇家全族和他母族程家斷絕來往。后來他心悅的五娘逝于青春韶華,五娘的丈夫很快就因身為朝廷命官尋花問柳私德有虧被彈劾。若是太初被他遷怒,蘇瞻恐怕會處處為難陳青,雖然陳青已退出樞密院,在軍中卻威名仍在,那便會造成文武不和。恐怕這也是阮玉郎求之不得的后果。
趙栩細細一衡量,咬牙道:“有勞三叔了!我先去會合太初,免得冤殺了程之才。蘇家反會更怪罪太初。”
半山腰幾十枝火把依次蜿蜒而下,趙栩一馬當先,在這崎嶇山路上疾馳而下。嚇得身后的眾隨從們一身冷汗,卻連一聲殿下小心都不敢喊。
而這時汴京城的暮春之夜,已帶著初夏的一絲鬧騰。還有十多天就是端午節,各大酒家門口都擺出了雄黃酒、蒲酒朱砂酒。
正襟危坐的趙棣微微抬眼看了看,對面那人正一手掀開帷帽,另一手掀開了車簾,含笑看著御街兩邊的市井商家熱鬧人群,似天上仙子墜入塵世后,看什么都帶著些新鮮,還有些了然于胸,帶著些慈悲。
郭真人也是這個樣子嗎?趙棣心一跳。今夜之事他也是被逼無奈,蕊珠再三交待他絕不能對娘娘透露半個字。這樣的郭真人,當年必然讓娘娘心塞得厲害吧。一想到萬一被娘娘知道了自己所做所為,趙棣不自在地挪了挪位子,坐得離對面那人更遠了一些。
經過金華門時,不遠處瑤華宮和興德院的屋檐清晰可見。
“我那娘親,就是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呵。”聲音寂寥,無喜無悲。
趙棣嘆了口氣:“郭真人一心侍奉道君,心誠則靈。五郎才能順利接回三叔。今夜以后,姑母和爹爹、三叔兄弟姊妹間也能好生團聚了。”
禁中宮門早已落鎖,在后苑東面拱宸門負責宿衛的皇城司親從官們心中嘀咕,吳王府的車駕好好地跑來這等偏僻地方做甚。
福寧殿的都知孫安春自官家登基以來就貼身服侍官家,雖已年過半百,官家卻不允他告老。此時他手持麈尾,默默看著吳王府的車駕停了下來,眼皮跳個不停。皇城司的都知劉繼恩帶著十多位親從官不聲不響站在孫安春身后。
吳王身邊的四個隨從按例到拱宸門邊校驗腰牌。又將吳王的腰牌置于托盤中交給親從官查驗,再掀開車簾。
“殿下萬安,車內這位娘子?”
趙棣探頭笑道:“要有勞兩位都知了。”
孫安春一擺麈尾,躬身問安后笑道:“殿下請恕小的得罪了。”他踩著杌凳上了車。
阮玉郎十指纖纖,側身取下帷帽,盈盈秋水,看向孫安春。
孫安春打了個寒顫,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娘子還請給小的看一看那物事。”
阮玉郎從袖中取出玉璜,輕輕擱于案幾之上。
孫安春看了一眼,頭垂得更低了:“多謝娘子。”他躬身退出車去,對劉繼恩點了點頭:“小的確認無誤,劉都知請。”
趙棣帶著阮玉郎下了車。一剎那,拱宸門前諸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那些守衛之人不由自主放輕了呼吸,唯恐驚到天上人。
劉繼恩瞳孔一收縮,抬了抬手,身后兩位親從官疾步上前,對兩人行了禮:“娘子,小人得罪了。”一開口,卻是兩個男裝打扮的女親從官。
那兩人寬袖輕拂,自阮玉郎肩頸一路向下到曳地的裙邊,確認未帶兵器,交換了一個眼神,點了點頭,退了開來。
阮玉郎心中也舒出一口氣。小五他們想得簡單,若是皇帝這么容易刺殺,那大趙早已不知換了多少皇帝了。自太宗繼位以來,皇宮最重宿衛,殿前司和皇城司各占其位。雖然殿前司的諸班直、寬衣天武官負責了皇宮的重重守衛。但皇城司才是官家心腹親信,自武宗以來,皇城司最多時有近萬人,遍布皇宮內外。更不說貼身守衛在官家身邊的那些武藝高絕的帶御器械了。
他對著吳王輕輕頷首,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倘若不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官家又怎么可能不防備?
劉繼恩舉起手,拱宸門值夜的十多個親從官慢慢推開宮門。
趙棣和阮玉郎緩步入內。宮中專用的檐子早已備好。從此地開始,歷經殿前司的寬衣天武官和三大班直的查驗后,才能安然進入官家和圣人居住的大內。
***
城西的齊國公府后宅,魏氏朝右側躺在床上,看著紙帳上生動的蝶戀花,想起腹中胎兒,忍不住彎起嘴角。坐在腳踏上在繡小肚兜的兩個侍女笑道:“娘子真是奇怪,動不動就笑得著么古怪,一定是肚子里的小娘子同你說話了吧?”
魏氏輕輕拍了拍小腹:“才兩個多月,哪里就會同我說話?記得太初最早踢我,應該是四個半月的時候。元初最懶,五個月才動了動。”
“娘子——娘子!宮里來了天使,說太后傳召娘子即刻入宮!”二門的管事婦人匆匆在廊下呼喚。
魏氏翻身而起,心里突突跳了起來。漢臣明明就在宮里陪官家下棋,太后這是什么用意!
皇城司的幾十個親從官跟著慈寧殿的副都知正在大廳中和陳家的部曲護衛對峙著。
“齊國公府是要抗旨不從嗎?”副都知冷笑起來。
“不敢,民婦甚是不解,此時宮中應已落鎖,不知娘娘宣召民婦有何事?”不卑不亢的溫和女聲從屏風后傳了出來。
“娘娘的用意,誰敢妄自揣測?懿旨在此,還請魏娘子速速接旨。”副都知揚起手中懿旨,特意將該了金印的地方朝屏風晃蕩了幾下。
不料屏風后的女子依然篤悠悠一點要出來接旨的意思都沒有。
“這位閣長,要知道這是齊國公府,大趙一等國公府,莫說是娘娘的懿旨,就算是官家的圣旨,若沒有兩府的印章,臣下也可不尊。不如您先去兩府八位找找蘇相?”魏氏不緊不慢地道:“哦,對了,蘇相今日和外子都在福寧殿陪官家,閣長見到蘇相,不如替民婦給外子陳漢臣帶個話,民婦有孕在身,行動不便,讓他向官家求個恩典,留民婦在家養胎吧。”
副都知深深倒吸了口涼氣,他在慈寧殿供職十多年,就是坤寧殿的尚宮們見到他也要尊稱一聲閣長,這個連外命婦誥命都沒有的魏氏,竟敢仗著陳青這個已無實職的國公藐視娘娘,拒接懿旨,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呵呵,既然魏娘子不肯接旨,就請恕小人無禮了!來人,替娘娘請這個無禮村婦去慈寧殿走一趟!”他冷笑道。
廳中一片混亂,幾十個親從官被陳家部曲打退到院子里時才明白過來,陳家的奴仆竟然敢對皇城司動手!
“反了反了!”副都知不知道遭了誰的黑腿,摔倒在院子里,膝蓋跪在地上生疼。手中的懿旨也摔了出去。
“好了,來者是客,別欺負得太狠。”
他抬頭一看,一個身形嬌小穿了家常素褙子的女子站在大廳中,微笑道。她一開口,陳家的部曲們就停了手,退到了廊下廳中,將她團團護住,目光如狼似虎盯著院子里狼狽不堪的一群人。
“陳夫人好大的威風。高某佩服!”門口傳來一陣掌聲。一個身穿緋色官袍的男子走了進來,身后涌入近百侍衛親軍步軍司的禁軍。
魏氏心一沉,轉頭對自己的兩個侍女吩咐了幾句,等她們飛快往后院奔去,才讓陳家眾部曲退后,慢慢走出大廳。
“這位真正威風,帶著禁軍闖入國公府的大人是?”
“在下高紀會,是娘娘的侄子。娘娘想起陳家軍威名赫赫,恐閣長請不動夫人,特意讓不才來接夫人入宮一敘。”高紀會彬彬有禮,風度翩翩,三縷長須無風自動,做了個請的手勢。
副都知大喜,一骨碌爬了起來,上前行禮:“觀察使來了就好,魏氏無視法紀,將娘娘懿旨擲于地上!”
高紀會攙扶了他一把:“副都知糊涂了,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摔出去的,怎可賴在陳夫人身上?放心,我不會說的。”他笑道,將眼前的副都知輕輕推開,看向廊下那個秀麗的中年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