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驗過腰牌, 三人自紀城進入大城, 遠遠就看見鐘樓的飛檐。南北朝向的細長巷道和東西向的主干道交叉成工整的井字形。街道兩邊是排列整齊的土坯房。羽子坑的垂柳林和汴京隋堤的煙柳又不同, 青枝拂地漠漠, 千尺柔絲盈盈。三條街巷上民宅門戶緊閉, 灰色的土墻上兵刃劃過的痕跡猶在, 墻頭街邊殘余著煙熏火燎的痕跡, 烏青瓦一片片沉默地延伸出去。
陳太初加快了步伐。十余年未歸, 若沒有那日密林之中一剎那觸及天道的神游, 他已經模糊了外翁外婆家的印象。
巷子里還有巡城的軍士,見他們三人是靜塞軍司軍士打扮,腰間懸掛著腰牌, 朝他們看了兩眼, 便走了過去。
陳太初停在一間民宅門口,不同于其他家關閉的大門,這家的一扇黑漆大門斜斜躺在地上,另一扇歪歪地掛著,隨時都會掉落的樣子, 門上刀砍□□的痕跡還很新。陳太初仰起頭,見門上那塊年歲已久的牌匾上頭, 魏氏醫館四個褚體楷書工工整整。
“二郎?”種麟警惕地了看了看四周, 壓低了嗓子:“這是你外翁家?”想一想也不奇怪, 陳元初被俘,西夏兵又怎么會放過他的家眷。
陳太初大步跨進去,扶起地上的那扇門, 靠在了門框上頭,看著門外的穆辛夷,低聲道:“進來罷。”
三人將兩扇門略整了整,掩了起來,眼前是細長的門道和小天井。陳太初走了幾步,穿過二門,停在了正院前頭。
東面一塊平地,鋪著石板,早晚爹爹和大哥練武,晴好日子里外翁帶著伙計們曬藥。東墻邊的幾十個笸籮碎散了一地。一片片石板都被掀了起來,不知要搜尋什么。墻邊八棵筆直的銀杏,是外翁歷年來親手種的,代表著他們一大家子,都被砍成了幾段。正廳前的兩棵老槐樹樹干上也都刀傷累累。從這里看得到里面里的家具已經都毀了,一扇扇雕花窗欞也七倒八歪。
陳太初吸了口氣,幾乎是用跑的,往正廳奔去。種麟看了看身邊的穆辛夷,趕緊跟了上去。穆辛夷卻慢慢走到墻角,走到斷了的一顆銀杏樹干前蹲了下來,離地大約兩三尺的地方,有細細的幾條劃痕。左邊的是每年立春和立秋時陳太初的高度,右邊的是她的。右邊的總比左邊的高上一點點。
穆辛夷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幾條劃痕,幾滴水珠落在了她腳尖前的泥土里,暈開了深色的幾個小圓圈。
陳太初穿過用作醫館的正廳,入了虎座門,南北廂房和過廳里也都是一片狼藉,不見人影。進了后院,三面廊道依舊,主樓的兩層樓赫然在前。他記得樓上以前是娘親的閨房,爹娘成親后搬到了東屋住,這樓上便閑置了下來。陳太初匆匆找尋了一番,依然不見人也不見尸體,連血跡都無。
看著陳太初站在一地醫書前面皺起了眉。種麟撓撓頭:“會不會老人家都被抓走了?”
陳太初頹然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手邊的書架:“走吧,去文廟看看。”
兩人復又往外走,見穆辛夷蹲在過廳前的小院子中的一口井邊,正朝里看。陳太初心跳立即快了許多,三步并兩步地到了井邊,探頭一看,水桶還吊在井里。
陳太初輕巧地提起水桶,木桶里卻湃著一個瓜,還有一把菜刀,看來是外婆特意給大哥留的。他眼中一熱,轉身從墻邊找了根晾衣桿,往井里輕輕探了探,確認了井里沒人后,略松了口氣。他站在井邊,也蹲了下去,垂頭看著井里的倒影。井水微微起伏著,他扭曲的面容也隨著水波微微起伏著。這一刻,天道離他遙不可及,他欲求,卻不得。
他知道,大哥吃瓜總是懶得拿刀切,直接一拳,汁水四濺。外婆以前信里還常常抱怨,說大哥這十幾歲的男兒郎,吃個瓜就要換一身衣裳。
就在這個井邊,他和穆辛夷常常赤腳踩水玩,娘路過看見了從來不責罵他們,還替他們卷高褲管,再檢查厚厚的石板井蓋有沒有蓋好,叮囑他們不許推開井蓋。他就在這里去追西瓜的,就在這里,小魚滾了好幾滾。
種麟從桶里拿起一個瓜,嘆了口氣,這都過去多少天了,連他都不忍心多想。他手指輕輕敲了敲沁涼的瓜,才碰到瓜身,噗的一聲,那瓜四分五裂開來,里頭紅瓤已經沙透了,黑籽透亮。
“種大哥,這瓜還能吃嗎?”穆辛夷輕聲問種麟。
種麟已將一塊放入嘴里:“直娘賊的甜死個人——能吃,咋就不能吃咧?你吃不吃?”
穆辛夷伸手也拿了一塊,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我替元初大哥多吃點。”
陳太初怔怔地轉過頭,看著這兩個人蹲在井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西瓜來,不知說什么好。
穆辛夷抬起頭:“替我們打桶水上來好不好?”她伸出滿是瓜汁的手,呶了呶嘴。
陳太初將木桶抖了抖,刷地丟下了井,水花四濺,他的影子也不見了。木桶扭了扭,沉了下去,只露出了井繩。他雙手交替三四下拎起了一桶水,放在了穆辛夷跟前。
穆辛夷伸手洗了洗,將水就這么倒了,把空桶遞給陳太初:“再來一桶。”
種麟輕輕咳嗽了一聲,給穆辛夷遞了眼神,卻是白給的。
陳太初接過空桶,又打了一桶水上來。
穆辛夷洗了洗臉,將水倒了,又看向陳太初。
陳太初垂目看了她片刻,接過水桶。兩人就這么連續打了十幾桶水,潑了十幾桶水。每打上一桶水,看著木桶沉沒又出水,陳太初的心里似乎沉沒下去又破水而出,每看著穆辛夷干凈利落地倒光桶中的水,他心里也有什么被穆辛夷潑了出去。
穆辛夷看看地上濕透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走到過廳那里把鞋襪脫了。種麟眨了眨一雙虎眼,沒好意思再看那白得耀眼的小腳,站起來又往后院走:“我去方便方便。”這西夏女子摸不透猜不著,他還是躲遠點,免得再惡心到自己。
身后傳來踩水的聲音。
陳太初看著穆辛夷高高卷起的褲腿,她一雙腳上已經都是泥濘。
“陳太初,來踩水。”穆辛夷抬了抬下巴:“別怕,等會兒洗洗就好了。外婆不會罵我們的。過兩天外婆回來你好好地幫著收拾家里,還有院子里的樹記得重新種。還要銀杏樹,還要八棵樹。你后來有兩個弟弟吧?他們叫什么名字?三初四初?你為什么叫太初不是二初?陳二初有點難聽是不是?”
她脆生生的聲音,和踩水聲交雜在一起,似乎隨隨便便的在閑聊家常。
陳太初輕輕跺了跺腳,井邊這一圈石板地上的水漬,踩上去的聲音和她踩在泥地里又不同。
種麟回到井邊,見陳太初正神色平靜地提起一桶水澆在穆辛夷腳上。他瞪圓了眼,陳二郎你有沒有一點出息,讓你打水就打水,還給她洗腳?
穆辛夷大咧咧地將腳在自己腿上蹭了蹭,穿回鞋襪:“走,去文廟——”
***
儒林街的街西頭就是文廟。“道貫古今”、“德配天地”的兩座牌坊默然屹立。陳太初、種麟和穆辛夷經過名宦祠,到了文廟前張榜的磚砌雕花大影壁前,看了看上頭張貼的安民告示。看了一看,種麟氣得胡子都豎了起來,呵呵冷笑了幾聲。天下還有這種事?強盜殺來你家,讓你乖乖給他們搶劫擄掠,說這都是為了你們好,還要美名曰安民,還有臉貼在這德配天地的牌坊下頭?安你娘的屁咧!種麟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來往的西夏軍士警惕地看著他們三人,上來問話。
穆辛夷粗著嗓子搭訕了幾句,說自己三人是從靜塞軍司來給衛慕司主送信的。
“這里關押著趙軍俘虜,你們跑來這里做什么?送信該去紀城州衙,司主這時候正在州衙理事呢。”一個伍長皺起眉頭。
穆辛夷摸了摸唇上一撇小胡子:“信送好了,衙里的秦州廚娘說這附近有家雞絲餛飩天下第一,好吃得要命,練箭場還有演武可看,就帶兩個哥哥來了。可惜找了半天沒找到。”
那伍長笑了起來:“你倒是個饞嘴的。從這里再往西走,前頭第二條靠近羽子坑的小巷子朝南走,有家掛著個劉十五的牌子,就是了。他家先頭一直不肯開門,后來被令介將軍砸了門打了一頓,才不敢不開了。”
“多謝大哥,你說的令介?”穆辛夷訝然:“是右廂超順軍司的?”
伍長嘿嘿笑了起來:“可不是那屁股撅上天的令介家,藐視軍令,辱罵我們司主——”他抬手在脖子上比劃著:“喏,就在對面練箭場那高臺上,被司主一刀,就一刀。頭就這么拎在司主手里了。哈。活該。呸,剩下的還敢跑回興慶府告狀,全當逃卒在緝拿呢。”
穆辛夷瞪大眼:“就在對面?哪里哪里?我們能不能去看看?右廂超順軍司的向來看不起我們靜塞軍司,我看了回去好告訴弟兄們,解解氣。”
那伍長揮揮手,叫來一個軍士:“你帶靜塞軍司的弟兄們去開開眼。那血從腔子里噴出來老高,還在臺子上頭呢。司主不讓洗,說要給那些不長眼的多看看。”
穆辛夷抱拳謝過那伍長,帶著陳太初種麟跟著軍士到了練箭場里,已經沒人演武了,有幾百軍士倒在旁邊樹下歇息。空蕩蕩的場上,黃土歇止,高臺上的旌旗低低垂落著,旁邊的大鼓和金鑼很是顯眼。
那軍士伸手指了指:“見著沒有?那一片暗暗的,就在那里,司主一刀,頭就在他手里了。”
三人不能上點將臺,圍著高臺轉了一圈。陳太初強忍激動,細細觀察,又側耳細聽。
不多時,穆辛夷抱拳告辭。走出練箭場,那巡邏回來的伍長又喊了一嗓子:“這兩天夜里查得緊,你們要想快活還是去州衙后頭的軍妓營,別去惹民女,司主不讓。記得啊,秦州人兇得很,進城到現在,死在女人身上的兄弟有好幾十個了。”
陳太初和種麟身形一僵。穆辛夷回頭道謝,趕緊拖著他們往西走了幾十步。轉進那條小巷,種麟立刻甩開穆辛夷的手,憤然一拳打在身邊土墻上,震得土屑稀稀沙沙往下掉。
“對不起。”穆辛夷松開陳太初的袖子。老天待她何其不薄,卻又何其殘忍?
陳太初大步往那殘破的劉十五招牌走去。也許城里的百姓有人知道外翁外婆的下落。
餛飩店門臉不大,是劉家私宅的小天井單獨隔出來的,雖不是飯點,里頭也坐了兩三個秦州百姓,正低聲說些什么,見到他們三個紛紛起身走人。
穆辛夷見屋里沒了旁人,摘下斗笠,走到通往后屋的門簾處輕輕喊了起來:“劉狗子——六狗子在嗎?”
門簾一掀,一個細眉淡眼,臉上還帶著傷的漢子走了出來。他這小名十幾年沒人喊過了,眼下敵軍占城,不知道誰這么不識相的老鄰居還來串門子。頭一抬,卻見是三個西夏軍士,登時臉一沉。
“狗子,我是阿辛啊。穆家的阿辛。”穆辛夷撕掉唇上的小胡子,站了起來:“我假扮成西夏人混進來的,來找魏翁翁和魏婆婆,你知不知道他們去哪里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節日快樂。
這幾章是再戰秦州的過度章,太初人格的最終完整也在這幾章,所以不能粗放大進。今天斷章不是很理想,抱歉。細綱本來是要斷在六郎理政的。
之前防盜文的彩蛋也提到過了,小魚和太初,是很特別的關系,不是男女情愛那么簡單的。有些哲學和道家的理念,可能比較難理解。
神游這個玄妙的東西,不從道家理念去說,其實日常人都會有。我開車常常神游,翱翔萬里突破時空,也就是瞬間的事情。因為開車已經成為本能的一部分,和抬腿走路一樣自然而然,所以會發生神游。
這個母親節過得很充實,男人,大狗,娃娃;院子,綠草、榴花;野筍,餃子,枇杷;好友、茶酒,小龍蝦。
王之道的《滿庭芳-蔡水西來》節選有言:
良辰好,榴花照眼,綠柳隱鶯啼。......
四座香和酒泛,對妙舞、弦索鏗鍧(轟音)。椿難老,年年今日,論報祝長生。
祝你們開心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