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適聽了陳正匯的話心道:“這人不但不是傻子,而且精明得很!他不和陳阿二他們說話,要么就是不屑,要么就是為了自保而裝瘋賣傻!”卻不答陳正匯的話,反問道:“聽正匯兄你一口的汴梁口音,是中原人士吧?”
陳正匯奇道:“你一個海外夷族,居然聽得出汴梁口音!哼,我是福建人,不過在汴京讀過書,所以言語雅正。”
歐陽適笑道:“原來如此,那咱們就是一家人啦。我不是什么夷族!我也是漢人來著。”見陳正匯臉上有不信的意思,便問道:“正匯兄你幾年沒回中原了?”
陳正匯怔了一下道:“幾年?我也記不得了,我被流放的時候,是大宋政和元年。”
歐陽適驚道:“政和元年!那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陳正匯道:“你國也得到我大宋頒賜的歷法了么?居然知道我大宋紀元。”向周圍國家頒歷是東方世界的外交大事,周邊國家若得中國頒歷,便是在國際上得到中國的承認。
歐陽適笑道:“我們和大宋的聯系從來就沒斷過。”
陳正匯一聽又問:“那你知不知道這幾年里大宋發生的事情?”他打聽這個,顯然是身在海外,心系中原。
歐陽適道:“倒也知道一些。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聽說今年改元了,是重和元年了。”
“改元?”陳正匯驚道:“皇上駕崩了么?”
“這個……好像不是。”歐陽適道:“道君皇帝還好好在那里呢。至于他為什么改元,我也不是很清楚。”
陳正匯舒了一口氣,喃喃道:“政和七年……重和元年……”長長一嘆:“一晃快七年了!”
這時兩人走近,歐陽適發現他其實還很年輕,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心道:“其實這人蠻可憐的,七年前被流放的時候他應該才二十出頭,七年的青春就這樣在荒島中白白丟掉。”
陳正匯又問:“這幾年大宋有沒有發生什么大事?”
歐陽適道:“你問朝廷的,還是民間的?”
陳正匯遲疑了一下道:“朝廷的。”
歐陽適道:“想想好像和七年前沒什么變化。雖然改元,但皇帝還是原來那位,宰相還是蔡京,不過朝局好像比七年前更壞了,百姓過得也更苦。”
聽到“蔡京”的名字陳正匯哼了一聲道:“奸相!禍國殃民!他怎么還不死!”
歐陽適奇道:“你認得他?”
陳正匯哼了一聲不答,歐陽適道:“莫非你就是得罪他被流放的?七年前你才二十出頭吧?居然就能得罪蔡京,了不起啊了不起!”
陳正匯卻不受他吹捧,說道:“你剛才還沒回答我的話呢,為何引誘我大宋百姓到此?”
歐陽適心想你這人果然有點酸!也不想想自己現在是什么出境,居然這樣跟我說話。但想起楊應麒對讀書人歷來都很有雅量的樣子,自己可不能輸給他!便耐心說道:“別把我們說得這么壞!我剛才和你說了,我們不是夷族,都是漢人。大宋這些年來政局大壞,我們在老家活不下去,才被迫從大宋逃到這里來。”他說到這里換了一副心情,覺得自己禮下敬賢,大有古人之風,舌頭也開始大了起來:“我記得古代有個姓陶的,好像寫了篇什么《桃花記》的,說一群百姓受不了秦國暴政逃到一個山谷里……”
他還沒說完陳正匯糾正道:“不是《桃花記》,是《桃花源記》。什么姓陶的!那是大詩人、大隱士陶潛淵明。”
“嗯,是了,就是那個‘掏錢’。”歐陽適笑道:“我們這里也和那個桃花源差不多。大家在大宋……嗯,在蔡京當權之下活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海外來。我們出力流汗,總算在這個大島上整治出這么一塊地方來,可以過日子了。”
他引出陶淵明的典故,陳正匯一聽臉色便大和。所謂苛政猛于虎,百姓逃避苛政,那是圣人也同情的行為。
歐陽適又道:“還有剛才你看到的,并不是我們動什么壞心思去誘惑大宋百姓。今年東南各路遭了水災,加上人禍,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們也不像那桃花源里的人那么自私,既然有個好活路,便要讓同族的兄弟知道。所以才雇了那批船夫到沿海各地去傳音信、接父老。至于陳阿大跑到沙門島去,卻不是我的指使。”跟著便把陳阿二去沙門島的原因解釋了一下。
陳正匯聽到這里敵意全消,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些許敬意來:“原來如此。那你們也不算外夷,而是義士了。方才陳某人唐突了,還請見諒。”又請教歐陽適姓名。
歐陽適笑道:“我復姓歐陽,名適,舒適的適。這里的人口順,都叫我歐陽將軍。陳兄,我看你不如便先在這里住下吧。有句唐詩怎么說來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咱們在這里遇上也是緣分。”
陳正匯微微一笑,也不去挑歐陽適引詩里的錯別字,心想這些人原來都是同胞,只是來海外避難而已,雖然不是儒林高士,但也深受我漢邦文化之熏陶,心里又多了幾分親切。
兩人進了村,陳正匯見有專人正在給新來的移民派發工具口糧、安排住處,心道:“他果然沒有騙我。”對歐陽適更添好感。
歐陽適安排他住在自己隔壁,他屋里有一大堆楊應麒送他的書籍,自己從來不看,剛好送給陳正匯。陳正匯書荒了好幾年了,忽然在海外得了幾百卷的書竟然興奮得睡不著覺,通宵玩賞。這幾百卷書以儒家正典為主,旁及《孫子》、《管子》等,也都是正學,甚合他的口味。第二日歐陽適來到見他居然抱著書歪倒在地上瞌睡,不由好笑,心道:“這人要是去見應麒,多半對他胃口。”
陳正匯就這樣安心在島上住下。歐陽適等人自稱漢部,來島上的移民也都如此跟著這樣自稱,陳正匯一開始絲毫不以為意,但慢慢地就看出一些端倪來,覺得歐陽適并不是如自己想的那么簡單!
他花了幾天時間把雞籠港和靠港的村莊走了個遍,問詢各處民情,漸覺其立村、建制、司法都有一套嚴密的體系在,越往細里看就越是心驚:“這分明是一套可大可小的治國之道!大合圣人之心!他們是不知不覺這樣形成的么?還是說這歐陽適是個大智若愚的天才?”暗里旁觀,見歐陽適指揮水師兵衛打擊海盜、威懾土著的手段,心道:“這人也是個將才。不過好像不怎么讀書,那怎么能建立這樣一片基業?”
因見漢部官吏行事堂正,偶爾便在旁提一些意見。他本是個容易激憤的書生,但在沙門島數年已磨平了棱角。由于幼承家學,底子本來就厚,人又聰穎,這些日子在流求邊看邊學,用后世一句通用政治話語來講,叫做“有了理論加實際”,所提意見便句句切中大流求島軍政之弊。歐陽適聽他說的有理,便一一依行。這一來,歐陽適佩服陳正匯有真本事,陳正匯也感懷歐陽適能知遇自己,兩人的交誼又深一層。
陳正匯在島上住了兩月后,對港口與各村的情況已經了如指掌,歐陽適見狀,想起楊應麒任用楊樸的舊例,便干脆把政務都交給了他。陳正匯也不推辭,在他看來,治理這樣一個小地方對自己而言真是牛刀殺雞了。他心里也不以漢部官吏自居,不過是把這件事情當作流放期間的一個寄托罷了。